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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内容如何是概念的?
——对特拉维斯与麦克道威尔争论的探究

2018-01-23刘学良

哲学分析 2018年4期
关键词:威尔麦克杰克

刘学良

关键字:知觉内容;概念性;直观;特拉维斯与麦克道威尔争论

一、麦克道威尔的概念论主张

非概念论者埃文斯(Gareth Evans)认为,知觉中存在非概念内容,这种非概念的内容是人们进行概念性认知的必要条件,人们在非概念内容的基础上获得概念性内容(如命题)。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认为埃文斯的这种观点会陷入“所予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Given)。非概念内容是因果作用产生的,而概念内容则处于逻辑推理的空间之中,认为非概念内容直接产生概念内容实质上是认为因果产生了逻辑,这混淆了因果和逻辑的性质。戴维森(Donald Davidson)曾强调因果和逻辑的区分,因果刺激并不产生知识,知识的确定性仅仅来自信念系统内部,对信念的辩护则取决于整个信念系统中的信念能否融贯一致。麦克道威尔指出,戴维森的理论会陷入融贯论,使知识面临失去世界的危险。世界和心灵的关系就如同跷跷板,所予论和融贯论分别位于两端。当我们只强调世界与心灵的因果关联,认为外部世界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心灵并能够对知识进行辩护时,跷跷板就会滑向世界的一端,陷入“所予的神话”;当我们仅关注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辩护关系,强调辩护只存在于信念系统内部时,就会滑向跷跷板的心灵一端,落入融贯论之中,使知识理论成为一幅在虚空中没有摩擦力的旋转图景。

麦克道威尔试图寻求其他出路。他认为知觉之所以能够引起知识是因为知觉本身就是概念能力参与运作的结果,知觉内容是概念性的。他接受康德的观点,认为经验知识是接受性和自发性合作的产物。“我们若是愿意把我们内心在以某种方式受到刺激时感受表象的这种接受性叫做感性的话,那么反过来,那种自己生产表象的能力,或者说认识的自发性,就是知性……这两种属性中任何一种都不能优先于另一种。无感性则不会有对象给予我们,无知性则没有对象被思维。思维无内容是空的,概念无直观是盲的。”a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页。因此,直观必须要与概念能力相结合,脱离概念的直观是不存在的。麦克道威尔把康德看作是问题的出路:“我全力主张,终止在两个陷阱之间循环摆荡的方式就是如同康德那样,将经验知识构想成感性与知性的互相合作……必须坚持知性已经不可分离地被包含于接受性的结果中。经验就是世界作用于我们感官上所产生的印象,是接受性的产物;这些印象本身就已经具有概念性内容。”b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Mas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p.46.这就是麦克道威尔概念论的主要观点。

如果知觉内容是概念性的,那么知觉中的这种概念来自何处呢?对这个问题一般有两种回答:柏拉图主义和自然主义还原论。柏拉图认为人之所以有“善”“美”等概念,是因为人的灵魂在进入肉体之前居于理念世界,对理念世界中的“善”“美”等理念有所关照。换而言之,柏拉图主义认为概念能力来自某种自然以外的神秘力量。自然主义还原论认为概念能力是一种自然能力,可以被还原为某种物理的、因果的关系。麦克道威尔反对以上两种观点,他认为柏拉图主义并没有真正回答概念能力的起源问题,自然主义的观点实质上取消了概念能力。麦克道威尔持有一种宽松的自然主义观点。一方面,他认为概念能力是一种自然能力,并不是自然以外的神秘能力;另一方面,他反对还原论的观点,认为概念能力不能还原为物理关系。麦克道威尔认为概念能力是人所具有的先天能力,这种先天能力只能通过“教化”(Bildung)才有可能实现。教化的过程本身并不神秘,“人类并非一出生就处于理性空间之中:他们出生之时只是纯粹的动物,通过走向成熟的过程而转变成思考者和有意向的行动者。这种转变似乎有陷入神秘主义的风险。教化就是人类走向成熟的重要因素,如果我们在教化中赋予语言至关重要的地位,便可以轻易地应对这种转变”aJohn McDowell,Mind and World,p.125.。也就是说,“教化”的关键步骤就是语言,学习语言的过程同时也是我们接受教化的过程。我们通过语言的学习才能够进入理由空间之中。因此,我们可以确定,麦克道威尔所认为的概念能力是人们在语言学习过程中获得的,特定概念的获得并不先于相关语言词汇的获得。

由此我们可以将麦克道威尔的概念论主张总结为两点:

C1,知觉内容是概念性的;

C2,概念来自后天语言学习。

根据C2,知觉中的概念是人们在后天语言学习中获得的,因此麦克道威尔的“概念”具有两种特性:从存在上来说,概念是后天产生的;从性质上来说,概念是语义性的。所以C1“知觉内容是概念性的”中的“概念”指的就是这种后天的、语义性的概念。然而,麦克道威尔概念论的C1主张受到多方面的批判,其中最为有力的批判来自特拉维斯。特拉维斯的批判迫使麦克道威尔承认C1存在问题并进行修改。本文将指出麦克道威尔对C1的修改虽然使他免于特拉维斯的批判,但又引起了新的问题——修改后的C1观点无法与C2相一致,依旧无法说明知觉内容中如何具有概念的问题。接下来我将首先论述特拉维斯是如何否定C1的。

二、特拉维斯对概念论的批判

(一) 概念论是一种表征理论

特拉维斯认为麦克道威尔的概念论属于表征理论,而表征理论一般具有如下特点:

F1,表征就是将事物表征为如此这般。知觉经验以某种方式将事物表征为如此这般,尽管事物本身并不是这种方式。知觉经验所呈现的并不代表事物本身的样子,它们在事物不存在的情况下也能如此表征。因此,表征有真实的和虚假的之区别。

F2,知觉经验有一定的面值(face value)。如麦克道威尔所说:“我们并不能控制经验将事物表征为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控制接受还是拒绝这个呈现。”a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Mas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1.说知觉经验具有一定面值,就是说感知者可以接受或者拒绝接受事物是如此这般。如果感知者认为这个表征是真实的,就选择接受它;反之,则拒绝它。此外,面值的另一个特征是,感觉经验的面值并不依赖对象的存在,即使对象不存在,相关知觉经验依然可以具有其面值。

F3,表征分为两种类型——自动表征(autopresentation)和异体表征(allorepresentation),表征主义所说的“表征”不是自动表征,而是异体表征。自动表征是一种没有中介的表征,当感知者认为事物是如此这般,该事物就以某种方式直接呈现给感知者。自动表征并不生产某种内容,或凭借内容表征事物,因此这种表征不具有面值。异体表征则是以某种命题内容为中介的表征。比如,琼斯看到一辆车说这车是杰克的。异体表征是一种有中介的表征,其内容超出了自动表征(知觉本身)所具有的内容。自动表征本身并不提供信息,因此也不具有面值来让人们接受或拒绝。所以,知觉表征不是自动表征,只能是异体表征。

F4,相关的表征对我们来说必须是可识别的。知觉经验的表征内容必然能够被人们领会或识别出来。而人们之所以能够领会或识别出经验内容,是因为相关事物看上去(looks)或呈现(appearing)为如此这般。“事物看起来是如此这般”被证明是指“事物被感知者所表征为如此这般”。bCharles Travis,“The Silence of the Senses”,Mind, Vol.113,No.449,2004,pp.57—94.

这四个特征可以总结为:知觉经验具有特定的表征内容,感知者可以识别表征内容的特征,感知者可以接受或拒绝这一内容。其核心就是认为知觉内容具有面值。面对这四个特征,特拉维斯开始对麦克道威尔的表征论展开批判,指出知觉内容并不具有可供接受或拒绝的面值,知觉内容对人们的呈现是直接的。“在知觉中事物并不是向我们被呈现为或被表征为如此这般,它们仅仅是向我们的呈现……自动表征是知觉经验中唯一的表征。”cIbid.

(二) 对概念论的批判

表征理论往往通过对两种“看”(look)的分析来证明内容存在面值,这两种“看”是“视觉之看”(visual looks)和“可思之看”(thinkable looks)。特拉维斯分别对之进行批判。第一种看是“视觉之看”,即某物看上去如此这般(something looks thus-and-so),或像某某事物(like such-and-such)。例如,杰克看上去像他哥哥琼斯,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看上去很老,等等。表征主义会认为在视觉经验中,事物必定以某种方式被表征从而使该视觉经验具有关于该物的特定内容,这种内容可以根据对该事物的“视觉之看”来确定。特拉维斯指出这种“视觉之看”并不能证明存在相关的表征内容。首先,表征内容需要具备事物是如此这般这样的面值,但在杰克看上去像他哥哥琼斯的“视觉之看”中,并不包含“琼斯像他哥哥”这种命题形式。再者,即便杰克和琼斯长得一模一样,当我们看到杰克时,我们首先具有的是视觉上的如此这般,而非杰克看上去如琼斯这般。在“视觉之看”这一层面上,观察者看到杰克只是获得了如此这般的视觉呈现,而非获得“杰克长得如琼斯一般”,视觉上的看并不能决定事物是以某种方式被表征的。因此,虽然“视觉之看”使表征内容成为可识别的,但是并不能确定知觉经验具有表征内容。

第二种看是“可思之看”。这种“看”一般形式为“事情看起来好像如此这般”(look like such-and-such),“事情仿佛是如此这般”(look as if such-and-such),如“看上去杰克将篮球投入篮筐”,“那幅画看上去仿佛是梵高的作品”。“可思之看”并不仅仅关注形状、颜色等性质,而是对命题内容的思考。“可思之看”的特征是:“看起来”后面接一个句子,这个句子被理解为所看到的内容,这一内容通过命题的形式而得到评价。这种“可思之看”是一个对世界精通的思想者所做的事情,并且要求他对自己所意识到的事物有充分的了解。当观察者说“那幅画看起来是梵高的作品”,就要求他对梵高的作品有一定的了解。由此看来,“可思之看”是有面值的。如果这幅画是伪造的,那么其内容就与事实不符,因此这种“看”具有真值。但是,“可思之看”并不能使内容对人们来说是可识别的。因为“可思之看”中的“事物看起来如此这般”指的是“事物应该看起来是什么样的”,而非“实际是什么样的”。当我说“杰克看上去可以将球投入篮筐”时,我所根据的并不是事实,而是根据我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如杰克现在处于一个很好的位置,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投手,等等。而事实上,杰克有可能并没有投进篮筐。“可思之看”是思考者对他所熟悉的世界的某种观点和看法,“它们是关于对象的判断或思想”aCharles Travis,“The Silence of the Senses”.,因此也就不能凭借对象在视觉上所呈现的画面来让我们意识到该内容。

麦克道威尔的概念论以“似真的看”(ostensibly seeing)为起点,“似真的看”不属于以上两种“看”的任何一种,而是两种“看”的结合。“似真的看是这样一种经验,即事物在经验主体看来是如此这般的。”b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10.我看到眼前有个水杯,不管是在错觉还是真实的情况中,我都有一个“看起来有个水杯”的经验内容。因此,麦克道威尔的“似真的看”不但具有“视觉之看”的可识别性,同时还与“可思的看”一样具有命题内容,“似真的看”就是两种“看”的结合体。这种结合确实能够满足表征主义的要求。但是特拉维斯指出,这种结合是不可能的。“似真之看”不同于“视觉之看”,因为“视觉之看”有外在的输入,即当只有外在对象存在时,才会有如此这般的视觉呈现。而“似真之看”可以同时存在于真实和错误的情况中,在两种情况中都具有相同的内容。即是说,在错觉的情况中,感知者依然具有视觉上的呈现和判断,这是与“视觉之看”不相符的。特拉维斯认为“似真之看”是不可能的,“视觉之看”与“可思之看”无法结合。“视觉之看”的内容是不确定的,甚至是冲突的,而“可思之看”具有确定命题内容,二者是不兼容的。因此,麦克道威尔的“似真之看”是不可能的,从而也无法证明概念论的主张。

三、麦克道威尔的退让

面对特拉维斯的批判,麦克道威尔对自己的概念论主张(C1)进行了修改。“我曾经认为,为了将经验理解为概念能力的实现,我们应该将判断具有的那种命题性内容赋予经验。并且,我还认为经验内容包含经验能够让主体非推论性地获知所需要的所有东西。但现在我意识到这两个假设都是错的。”a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259.麦克道威尔对自己以前的两个假设进行修改,放弃了两个假设:第一,经验具有命题性内容;第二,一个经验内容包含能够使其主体非推论地获知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麦克道威尔首先指出自己第二个假设是错误的。

根据我的旧假设,因为我的经验让我非推论性地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只北美红雀,经验内容应该包含有北美红雀概念的命题,或许这一命题可以被表达为“那是一只北美红雀”。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我的经验让这只鸟在视觉上呈现给我,我的辨识能力让我非推论性地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只北美红雀。即便继续假定我的经验具有内容,我们也无需假设有这样一种概念存在,通过这一概念,我的辨识能力能够让我获知我所看到的内容。bIbid.,p.260.

根据麦克道威尔概念论的C1主张,当人们看到一只鸟并且直接将它辨认为一只北美红雀时,他们便具有一个关于这只鸟的视觉经验,这种视觉经验之中包含了“北美红雀”这一概念。现在他承认这是错误的,视觉经验中并不包含相应的概念。假设存在两个具有相同认知能力的感知者,琼斯具有北美红雀的相关知识,杰克不具有。所以当二人同时看到这只北美红雀时,琼斯可以说出“这是一只北美红雀”,杰克则说不出。因此,杰克的经验中并不包含“北美红雀”这一概念。但是由于杰克和琼斯具有相同的认知能力,因此二人必然具有相同的视觉经验。所以,既然“北美红雀”这一概念不在杰克的视觉经验之中,那么“北美红雀”这一概念也不在琼斯的视觉经验中。麦克道威尔承认,“北美红雀”这种概念并不包含在经验内容之中,不必构成经验内容本身的一部分。麦克道威尔进一步指出自己的第二个假设也是错的。经验内容不再具有概念的形式,概念是推论性的,而视觉上所呈现的时间、空间、位移、动静等特性并不是通过推论的形式被给出的,而是直接被环境给予的。概念形式并不在视觉经验中,因此人们所具有的经验内容本身不是概念化的。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麦克道威尔彻底放弃了概念论主张?并没有,麦克道威尔紧接着强调:“我所说的关于辨识能力的话并没有推翻下面的这一论证:属于高级认知功能的能力必须在经验中运作,否则就会掉入所予神话。为了将事物给予我们被我们认识,经验必须用到概念能力。我们可以以北美红雀概念为例将知识中有些由经验提供的概念从经验本身的内容中排除出去,但并不是所有概念都能如此。”a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261.麦克道威尔提出两点主张来对概念论进行修 改。

M1,知觉内容的产生需要直观能力,直观能力属于概念能 力。

虽然麦克道威尔认为有些概念不在经验内容中,但他认为某种高级的认知能力仍然在经验内容中起作用,这种高级的认知能力就是“直观”。麦克道威尔区分了直观和判断,判断是一种推论行为(discursive activity)。判断的推论性就是将各种意义加以组合来进行表达。直观不是意义的组合,因此直观中的内容无法通过推论来表达。视觉直观将对象的可见特征呈现出来,这是环境直接给予的。当琼斯看到一只北美红雀时,视觉直观将北美红雀的形象呈现出来,此时参与运作的是直观形式,是非推论的。如果经验内容是直观性而非概念性的,那么经验内容如何与概念能力相联系?麦克道威尔依据康德的观点:“赋予一个判断中的各种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那同一个机能,也赋予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这种统一性用普遍的方式来表达,就叫做纯粹知性概念。”b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1页。直观中的内容之所以能够运用于判断之中,是因为将统一性赋予直观的功能和将统一性赋予判断的功能是同一种功能。直观和判断之间具有相同的统一性,因此主体能够将直观的内容置于推论性运作之中。虽然麦克道威尔放弃概念能力参与感性运作的观点,但他仍然坚持感性不能单独产生经验内容。直观内容的统一性就是这种高级的认知能力,只不过在直观中这种能力是被动地被运用的,而判断积极使用了这种能力。在这个意义上,麦克道威尔明晰地指出直观内容是概念化的:“直观的内容在如下意义上是完全概念性的:该直观中存在这样一种形式,我们也可以将这种形式用于推论活动中。实现于该直观内容中的能力已经具备某种可被我们用来进行推论活动的潜能。”a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265.

M2,并非所有的概念都退出了经验内容,仍然有一些概念保留在经验内容中。

在北美红雀的例子中,退出经验内容的是“北美红雀”“鸟”这样的概念,但保留了“动物”(animal)概念。当琼斯看到一只北美红雀时,他的经验内容中并不包含“北美红雀”“鸟”等概念,但是存在“动物”概念。这是因为“‘动物’捕捉到了直观的范畴形式,也就是直观所特有的那种统一性”bIbid.,p.261.。诸如形状、大小、位置、动静等各种感觉特征,在直观中通过“动物”这一概念被统一起来。换句话说,“动物”这一概念起到了类似于康德范畴表中概念的作用,它是我们得以综合各种特征的统一性的基础,栖息、跳、飞等模式通过“动物”概念而被统一。

综合以上两点,麦克道威尔重新阐述了自己的概念论主张。麦克道威尔把“概念能力”区分为两类,一类是直观能力,另一类是推论能力。同时又认为并非所有概念都退出知觉。于是,麦克道威尔认为自己很好地回避了特拉维斯的批判。他承认知觉中只存在自动表征,但是这种自动表征是直观进行综合统一的结果,仍然是高级认知能力参与运作的。由此,麦克道威尔完成了对C1的修改。但是本文将指出,麦克道威尔的这种修改会引起其他问题,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造成了修改后的C1与C2的冲突。我将在下一节对于麦克道威尔的两个修改进行分析。

四、对麦克道威尔新观点的分析和批判

为了应对特拉维斯的批判,麦克道威尔放弃了概念能力直接参与感性运作的观点,承认经验内容不是命题性的。但他仍然认为表征不是感性单独运作的结果,否定非概念内容的存在。我认为这种做法是麦克道威尔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一种妥协。这种观点虽然表面上回应了特拉维斯的攻击,但引发了更多的问题。我将分别对他的两个修改措施进行分析和批判。

(一) 批判M2

麦克道威尔认为经验内容中虽然不包括“北美红雀”“鸟”这样的概念,但是仍然存在“动物”概念。因为“动物”这一概念体现了直观的范畴形式,各种视觉特征通过这种范畴形式被统一于直观之中。

可向视觉呈现的普通可感物是空间占据模式:形状、大小、位置、运动或静止。在一个由“动物”这一形式统一起来的直观中,我们可以辨识出处于空间占据模式下的内容,这些内容不会出现在对无生命对象的直观中。我们可以认为,可向视觉呈现的普通可感物包含了(比如说)栖息这样的姿势以及跳或飞这样的运动模式。a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260.

直观通过“动物”概念来将形状、大小、动静等空间模式综合起来,说明“动物”概念包含了栖息、跳、飞这样的内容。这是否意味着如果一个对象包含了栖息、跳、飞等内容,那么对它的直观中就包含着“动物”的概念。麦克道威尔的逻辑是当这些空间模式下的内容出现于直观中时,就可以认定这个对象是有生命的动物。但是,假设人们发明了一个机器,它可以具有栖息、跳、飞等所有鸟类的模式,人们对这个机器的直观中也就包含了相应的空间模式,那么对这个机器的直观中是否就包含“动物”概念是否就将这个机器看作是一个生命体?虽然对机器的直观和对动物的直观中都包含了相同的运动模式,但是人们并不会认为对机器的直观中包含了“动物”概念,并不会把机器看作是一个生命体。可见,“动物”概念并不是根据直观中的运动模式来得出的。

直观中的“动物”概念是怎么来的?根据C2,人们是在语言习得的过程中获得概念能力的。因此在感知者未习得相关概念时,他的知觉内容中不会具有概念。而在人类习得概念的过程中,“动物”这种抽象概念是后于“北美红雀”“兔子”等具体概念的。一个小孩首先获得的是“北美红雀”“兔子”这类具体概念,然后在积累大量经验基础上才理解“动物”概念的。即使学习者在掌握具体概念之前就已经可以言说“动物”了,他也只是掌握了“动物”这个单词的发音而已。只有学习者事先已经具有了“北美红雀”“兔子”这类具体概念,他才能够真正理解“动物”概念。但是,学习者获得具体概念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必须能够看到北美红雀、兔子。学习者必然已经应用直观能力来识别出一个对象了。因此,“动物”概念的习得完全后于直观的过程。如果麦克道威尔坚持认为“动物”概念本身就可以捕捉到直观中的范畴形式,那么这个“概念”的习得和应用本身就是个谜。麦克道威尔对C1的这种修改与C2相冲突——无法说明“动物”这类概念是如何获得的。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种观点赋予了某些概念比其他概念更为特殊的地位。麦克道威尔的这种观点实际上将概念分为两类:一类是“动物”概念,这种概念可以参与到直观中;另一类是“北美红雀”和“鸟”的概念,它们只能在知性中运作。按照概念整体论原则,所有的概念都需要通过其他概念的关系才能定义。而根据麦克道威尔的这种做法,“动物”的概念不需要其他概念,仅凭借各种空间的模式就能被把握。这是一种典型的“所予神话”,塞拉斯将这种形式的所予称为“范畴所予”,指那种先于个体对象概念就具有特殊地位的范畴。aWilfrid Sellars,“The Lever of Archimedes”, Monist,Vol.64,No.1,1981,pp.3—36.因此我们认为麦克道威尔的这种观点并没有逃脱“所予神话”,他的概念论无非是从“感觉所予”转换为“范畴所予”,将所予的载体从对象转变为概念罢了。

(二) 批判M1

首先,直观和概念在理论上不能等同。根据麦克道威尔对康德的引述,康德认为直观的统一性和概念的统一性之间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但这并不意味着直观和概念是同一种能力,并不意味着直观不可以脱离概念而独立运作。我们可以在康德的文本中找出很多与麦克道威尔相左的引述。

在先验感性论中我们首先要通过排除知性在此凭它的概念所想到的一切来孤立感性,以便只留下经验性的直观。其次,我们从这直观中再把一切属于感觉的东西分开,以便只留下纯直观和现象的单纯形式,这就是感性所能先天地提供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了。在这一研究中将会发现,作为先天知识的原则,有两种感性直观的纯形式,即空间和时间。b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27页。

我们的本性导致了,直观永远只能是感性的,也就是只包含我们为对象所刺激的那种方式。c同上书,第52页。

能够先于一切思维被给予的表象叫做直观。d同上书,第89页。

范畴只是这样一种知性的规则,这种知性的全部能力在于思维,即在于把在直观中以别的方式给予它的那个杂多的综合带到统觉的统一性上来的行动,因而这种知性单凭自己不认识任何东西,而只是对知识的材料、对必须由客体给予它的直观加以联结和整理而已。e同上书,第97页。

根据康德,直观的形式是“空间”和“时间”,直观先于任何思维的机能而被给予,只包含对象对我们的刺激的方式。知性的形式则是范畴,知性的范畴只能作用于直观的结果上,而非渗入直观的内部参与直观的运作。直观的对象是纯粹感性的杂多,它们是物自体直接刺激感官所产生的对象,直观通过其先天形式对这些杂多进行加工。知性的范畴只能作用于这种直观所加工过的杂多上,而不能直接对杂多进行加工。由此我们得出,虽然直观和概念之间具有内在的关联,但二者并不是同一种能力。直观和概念不仅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且其处理的对象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其本身的运作形式也不同。麦克道威尔认为直观和概念是同一种功能,其差别仅仅在于表现形式不同—— 一种是环境直接给予的,另一种是推论的,这种观点并不符合康德,康德认为直观和概念之间具有内在的关联,但二者是不同的能 力。

然后,直观和概念在实际运作中也不是等同的。假设琼斯是一个成熟理性的人类,杰克是一个狼孩(毫无概念能力),他俩同时看到一只兔子。两个人同时具有关于同一对象的视觉内容,杰克并不具有“动物”这一概念来进行直观,但不可否认的是,杰克也能够把位置(兔子的方位和距离)、动作(兔子在吃草)、位移(兔子从一个方位到另一个方位)、运动(兔子又跑又跳)等种种特征综合到同一个对象(兔子)上去,而且这种综合完全不涉及后天的语义概念。在这一层面,杰克的视觉经验和琼斯是一致的。因此,琼斯看到一只兔子的视觉经验中,无需学习概念就可以进行综合。这可以与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联系起来,如果直观是无需概念的,那么人和动物是否共享直观?假设在上述例子中飞来一只老鹰,老鹰在几千米的高空看到了这只兔子并想吃掉它。试想老鹰从几千米的高空俯瞰大地,大地对于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模式多样的视觉呈现,其所要辨识的内容要远远多于琼斯和杰克。老鹰发现这只兔子需要老鹰将兔子与周围的草地、灌木丛、树木、石块等区分开来,并把兔子的头、耳朵、身体、四肢综合为同一个对象。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还需要能够根据兔子的位移不断转变下落的方位。这是一个非常复杂但又极为精细的过程,而且老鹰对兔子的识别和杰克对兔子的识别没有质的差别(都不具有概念),因此与琼斯对兔子的识别也应该没有质的差别。所以,直观一个对象的能力并不是具有概念的人所独有的,进行直观并不需要凭借概念。

由以上两点可以总结,一方面,直观内容中不仅不包含“北美红雀”“鸟”“兔子”这类概念,也不存在“动物”这类概念;另一方面,琼斯和狼孩杰克具有相同的认知能力,狼孩杰克代表着人类在未学习语言之前的认知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不具有概念能力的杰克依旧可以对事物进行直观。因此,直观是一种先天能力,而“动物”概念以及“北美红雀”“兔子”这类概念都是在后天的语言学习中习得的,这种后天的、语义性的概念能力无法先于语言进入直观中参与直观的综合统一活动。因此,直观与概念是两种不同的能力,如果麦克道威尔坚持认为知觉内容中存在概念,那么这种概念必然不是在后天语言学习中获得的,这与C2是相冲突的。

五、总结

上述讨论揭示了麦克道威尔概念论的局限性。麦克道威尔对于特拉维斯的批判进行妥协,他对概念论的C1主张进行修改,放弃了两个假设,但他的改变是不彻底的。一方面他只是部分地将概念退出知觉内容(M2),另一方面认为知觉内容需要直观的参与,而直观能力是一种概念能力(M1)。我分别对M1和M2进行了批判。对于M2来说,认为知觉内容中存在某些概念是错误的,无法说明这种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同时会陷入另一种“所予神话”——范畴所予。对于M1,康德关于直观和概念关系的论述是模糊的,对康德的引述并不能从理论上证明直观能力就是概念能力。再者,通过狼孩杰克的思想实验,我们发现运用时间和空间这种直观形式来综合感觉材料,这种能力完全是独立于概念能力而运作的。所以,M1和M2都无法说明后天的、语义的概念是如何参与先天的直观运作的,从而与C2相冲突。如果接受M1和M2对C1的修改,那么C2就是不成立的,参与直观运作的概念就不可能是从后天语言学习的过程中获得的。因此可以说,麦克道威尔的概念论是不融贯的,并不能说明知觉内容是如何具有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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