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論清華簡《赤鳩之集湯之屋》的性質*

2018-01-23孫飛燕

简帛 2018年1期

孫飛燕

關鍵詞: 清華簡;《赤鳩之集湯之屋》;性質

《赤鳩之集湯之屋》講述了一個在現代人看來頗爲離奇的關於商湯和伊尹的故事,引起學者很大的興趣。關於這篇文獻的性質,已經有多位學者著文討論。李學勤先生認爲:“自先秦至漢代,有許多涉及伊尹的故事流行,不少見於子書。在《漢書·藝文志》的《諸子略》裏,還著録有《伊尹説》二十七篇,云:‘其語淺薄,似依託也。’……《赤鵠之集湯之屋》的性質可説與《伊尹説》類似,但成篇年代要早一些。”[注]李學勤: 《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黄德寬先生也主張是先秦的“小説”,認爲其濃厚的巫術色彩與虞初以“醫巫厭祝之術”著“小説”相似,也符合虚構故事這一基本特點。[注]黄德寬: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先秦“小説”——略説清華簡對先秦文學研究的價值》,《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艾蘭女士認爲簡文只是利用了伊尹這一衆所周知的人物與商湯、商湯之后妃以及夏后等一系列角色,爲某一目的情境編織出了完全不同的故事。這一目的情境很可能與房屋建造的儀式有關。[注]艾蘭: 《〈赤之集湯之屋〉: 戰國時期關於伊尹“神靈附體”和房屋建造的故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2013年6月17—18日,第168—177頁。此外,還有很多學者持該篇是小説的觀點。[注]爲避免繁瑣,此處不一一引述。可參看劉國忠: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伊尹間夏》,《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姚小鷗、李永娜: 《清華簡中的志怪小説》,《人民政協報》2013年5月20日,第C02版;楊蒙生: 《讀清華簡〈赤之集湯之屋〉筆記》,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編: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373—384頁;譚生力: 《由清華簡〈赤之集湯之屋〉看伊尹傳説——兼論該篇傳説的文化内涵》,《文藝評論》2013年第10期;杜鋒: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巫醫交合》,《蘭臺世界》2014年2月下旬(總第428期);姚小鷗: 《清華簡〈赤〉篇與中國早期小説的文體特徵》,《文藝研究》2014年第2期;陳瑶: 《〈赤鵠〉篇的小説史意義》,《光明日報》2016年5月23日,第16版;譚若麗: 《清華簡〈赤鵠之集於湯之屋〉與古小説源流——兼論相關出土文獻》,《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有的學者考慮到《赤鳩》與《尹至》、《尹誥》同卷,而《尹至》、《尹誥》屬於《尚書》類文獻,[注]關於《尹至》、《尹誥》屬於《尚書》這一點,多位學者進行過討論,參看李學勤: 《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李學勤: 《清華簡與〈尚書〉、〈逸周書〉的研究》,《史學史研究》2011年第2期;廖名春: 《清華簡與〈尚書〉研究》,《文史哲》2010年第6期;廖名春: 《清華簡〈尹誥〉研究》,《史學史研究》2011年第2期;李守奎: 《漢代伊尹文獻的分類與清華簡中伊尹諸篇的性質》,《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因而認爲當時人將《赤鳩》也看作《尚書》類文獻,但是仍然將該篇定性爲小説,如李守奎先生認爲三篇“很可能當時是當作同類看待的”,但是又説“這篇不僅完全合乎‘其語淺薄,似依託也’的‘小説家’言,也是文學意義上的最早的志怪小説”。[注]李守奎: 《漢代伊尹文獻的分類與清華簡中伊尹諸篇的性質》。劉成群先生認爲,該篇在清華簡墓主人眼中是《書》一類的文獻,但其不具備商或周初時代的語法詞彙特徵,而却清楚地顯示出了春秋戰國時代的語言風貌,因此是戰國時代的楚人爲了豐富伊尹傳説而添加上去的一個章節。[注]劉成群: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文體性質再探》,《學術論壇》2016年第8期。王寧、劉光勝先生則直接認爲此篇就屬於《書》類文獻。[注]王寧: 《清華簡湯與伊尹故事五篇的性質問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2015年6月1日,http: //www.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5/20150601090347272748590/20150601090347272748590_.html;劉光勝: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6—183頁。

可以看出,學者對於該篇的文獻性質的看法分歧很大,仍有很多問題需要澄清。本文試圖從簡文的主旨及思想、巫術特色、對伊尹的神化與强調、與《尹至》、《尹誥》的關係等幾個方面探討,進而提出對其性質的看法。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 《赤鳩》的主旨及思想

根據簡文的記載,商湯射到了一隻赤鳩,讓小臣做羹湯,但商湯的妻子强迫小臣把羹湯給她吃,小臣自己也吃了剩下的,結果兩人具備了神奇的能力,什麽都能看見。商湯非常生氣,小臣因害怕而逃往夏。商湯詛咒小臣,小臣倒在路邊無法動彈。一群烏鴉打算吃掉小臣,被領頭的巫烏阻止,小臣從群烏的對話中知道上帝派黄蛇、白兔、陵屯讓夏桀生病。巫烏幫助小臣恢復行動能力後小臣去往夏桀之處,斬殺作祟之神怪,幫助夏桀治病,得到了夏桀的信任。但有一隻白兔逃掉了,夏桀因此做建築阻擋它。

簡文的巫術特色筆者將在下節討論,這一部分我們先暫時拋開“荒誕”、“志怪”之類的預設,分析一下簡文的主旨以及此傳説的思想背景。關於該篇的主旨,黄德寬、艾蘭、李守奎等學者都認爲没有明確的主旨,[注]黄德寬: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先秦“小説”——略説清華簡對先秦文學研究的價值》;艾蘭: 《〈赤之集湯之屋〉: 戰國時期關於伊尹“神靈附體”和房屋建造的故事》;李守奎: 《漢代伊尹文獻的分類與清華簡中伊尹諸篇的性質》。例如黄德寬先生認爲:“看不出在講述這個故事時作者要表達多少事件以外的道理和寓意,缺乏明確的功能指向……儘管故事中靈異作祟,降疾於夏桀,是受帝指使的,但是小臣依然可以協助夏后除之,並没有强調天命不可違。這樣看來,這個故事本身似乎並没有什麽特别的政治寓意,只是講述一個完整、生動的故事而已。”[注]黄德寬: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先秦“小説”——略説清華簡對先秦文學研究的價值》。劉光勝先生則認爲“單從《赤鵠》一篇來看,黄德寬、艾蘭兩位先生的意見無疑是很中肯的。特别《漢志》所記小説中‘伊尹説’的存在,加强了《赤鵠》篇爲戰國小説或故事的可能性”,但他將《赤鵠》與《尹至》、《尹誥》作爲緊密聯繫的叙事整體來看,因而認爲《赤鵠》“已不再是民間道聽塗説的瑣碎雜語,而是上升爲治理國家的經世大法”。[注]劉光勝: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整理研究》第172頁。筆者對三篇首尾相連、密切聯繫這一結論持懷疑態度(具體討論參見本文第四部分),因此對主旨的討論仍需回到原文去分析。

分析簡文的内容可以發現,開頭商湯與小臣之間的故事只是一個引子,簡文的大部分篇幅都圍繞着小臣、群烏和上帝之間的故事展開,而這也是簡文的主體。筆者認爲簡文的主旨是講述伊尹如何接受了上帝滅夏的使命並進而取得夏桀信任,原因有三點:

首先,伊尹受到商湯的詛咒倒在路邊不能説話,烏鴉要吃掉伊尹,但被領頭的巫烏阻止,説“是小臣也,不可食也”,讓大家去吃夏桀向上帝祈禱病愈的祭品。這個地方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爲什麽因爲是小臣就不能吃他呢?根據後文可知,巫烏作爲上帝的使者,它知道上帝要讓夏桀生病昏亂(“使后疾疾而不知人”、“使后之身不可極于席”),天命已經不在夏桀那裏,那麽不能吃小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巫烏知道小臣已經被上帝選中擔負了滅夏的重任。

其次,巫烏不但阻止了群烏吃小臣,而且還讓他能够自由行動。簡文説“巫烏乃歝小臣之朐渭,小臣乃起而行”,關於這句話具體的字詞釋讀還有很大的分歧,但大意是能推測的,馮勝君先生已經指出“應該是説巫烏解除了小臣身體畏避不能行的症狀”。[注]馮勝君: 《讀清華三〈赤鵠之集湯之屋〉札記》,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51—256頁。巫烏作爲上帝的使者救了小臣,自然是奉了上帝的旨意,這也説明小臣是受了上帝滅夏的使命。

第三,小臣在聽了群烏的對話後前往夏桀之處,他既然知道了上帝要滅夏,就不會再違背天意“助桀爲虐”,所以他去夏桀那裏自然是取得夏桀的信任,爲滅夏做準備。根據簡文後半段的記載,小臣果然取得夏桀的信任。夏桀問他是誰,小臣説自己是天巫。夏桀説如果你是天巫,那麽你知道我的病是什麽情况嗎?小臣把聽到的巫烏的話複述給了夏桀,夏桀按照他的話徹屋發地,殺二黄蛇、一白兔,斬二陵屯,但一白兔不得,這也暗示這隻白兔以後可能還會作祟。可以推測的是,經過這件事情,小臣必定完全取得了夏桀的信任,從而爲以後間夏做了很好的鋪墊。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這個故事背後的思想有一點特别突出,那就是該篇文獻强調上帝的意願,進而强調商伐桀是天命所歸。在這個故事中,讓夏桀生病的是上帝,救了小臣的是上帝的使者,人類所有的活動都受上帝的控制,上帝决定了人間的一切。而上帝既然讓夏桀生病,其隱含的寓意是夏桀已經失去上帝的信任,商滅夏是天命所至。上帝是人間主宰這一點在甲骨文、金文和《尚書》、《詩經》中都有很多記載,一直到戰國早期墨子仍然强調上帝的意志,《墨子·非攻下》:

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穀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宫,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祗,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大亂,後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爲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極,而神民不違,天下乃静。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遝至乎夏王桀,天有酷命,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穀焦死,鬼呼國,鶴鳴十夕餘。天乃命湯於鑣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於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湯焉敢奉率其衆,是以鄉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閒西北之隅。’湯奉桀衆以克有,屬諸侯於薄,薦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遝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遷止,婦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爲男,天雨肉,棘生乎國道,王兄自縱也。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泰顛來賓,河出緑圖,地出乘黄。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黄鳥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來,分主諸神,祀紂先王,通維四夷,而天下莫不賓,焉襲湯之緒。此即武王之所以誅紂也。若以此三聖王者觀之,則非所謂攻也,所謂誅也。”

墨子主張非攻,有人以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的事例來非難墨子,墨子詳細叙述了禹誅三苗、湯誅桀、武王誅紂的經過,認爲這三者不是攻伐而是誅殺。墨子所謂的“誅”,就是遵從上帝的指令興師,替天行道。這三個故事的主要元素是相同的: 1. 三苗、桀、紂之時天下大亂,出現各種詭異現象;2. 上帝降命給禹、湯、武王,三人受命後才敢發兵(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高陽乃命玄宫,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逮至乎夏王桀……天乃命湯於鑣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於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湯焉敢奉率其衆,是以鄉有夏之境……逮至乎商王紂……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黄鳥之旗);3. 上帝派神協助誅殺;4. 三王勝利並實行一系列措施,社會和平穩定。可以看出,人間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上帝的指令下進行。墨子所講的上帝與簡文是很相似的。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説家”下著録《伊尹説》二十七篇,班固云:“其語淺薄,似依託也。”魯迅先生認爲《吕氏春秋·本味》可能與《伊尹説》相關:“《史記·司馬相如傳》注引《伊尹書》曰:‘箕山之東,青鳥之所,有盧橘夏熟。’當是遺文之僅存者。《吕氏春秋》《本味篇》述伊尹以至味説湯,亦云‘青鳥之所有甘櫨’,説極詳盡,然文豐贍而意淺薄,蓋亦本《伊尹書》。伊尹以割烹要湯,孟子嘗所詳辯,則此殆戰國之士之所爲矣。”[注]魯迅: 《中國小説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9頁。從上文對《赤鳩》的主旨及思想的分析來看,《赤鳩》的性質與《本味》之類的著作並不相同,而且也不符合“其語淺薄,似依託”這個定義。

二、 簡文的巫術特色

簡文的巫術色彩早就引起學者的注意,如李學勤先生指出:“簡文引人注目的特點,是有濃厚的巫術色彩。如説湯詛咒伊尹,使他‘寢於路,視而不能言’,隨後伊尹被稱作‘巫烏’的鳥拯救,並由之知道‘夏后’(桀)身患重病,原因是天帝命‘二黄蛇與二白兔居后之寢室之棟’,又‘命后土爲二陵屯,共居后之床下’,從而解救了‘夏后’的危難。”[注]李學勤: 《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需要説明的是,李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認爲簡文中巫術的内容“可能與楚人好信巫鬼的習俗有關,是在楚地傳流的伊尹傳説”,看來他並不認爲這些内容是虚構的,這一點筆者的看法與李先生相同。但李先生認爲該篇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著録的《伊尹説》性質相似,筆者的看法不同,這已在上文説明了反對的理由。而學者認爲其荒誕不經,也是因爲這些巫術色彩。其實,在現代人看來“神話”、“荒誕”的内容,可能恰恰説明有很早的來源。

綜合來看,簡文所涉及的巫術主要有四點: 1. 喝了赤鳩做的湯具有神力;2. 商湯詛咒小臣,小臣因此卧在路邊不能行動;3. 巫烏是上帝的使者;4. 上帝讓黄蛇、白兔等神怪致使夏桀生病。其中第1、3點涉及鳥,第2點涉及詛咒,第4點涉及黄蛇、白兔等神怪。以下分别討論。

首先,用赤鳩做成的湯有神力,當與自古以來的鳥崇拜有關。張光直先生在討論鳥作爲巫師通神的工具時曾指出:“中國古代有關鳥的傳説甚多,多集中於東海岸,這種情形與考古學上所見龍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常有以鳥爲美術造型的情况也是互相符合的。殷商文化中鳥的重要性由玉器中鳥的形象之多和複雜可見。……這些鳥的形象,不僅是爲裝飾而來的,而至少有若干在商人通神儀式中起過作用。”[注]張光直: 《商代的巫與巫術》,《中國青銅時代》,三聯書店2013年,第279頁。此段文字中張先生在注釋中引用了孫作雲、樋口隆康、尤仁德先生的論著,爲避免繁瑣,此處省略。再看簡文中的靈烏是上帝的使者這一點。在傳世文獻中,鳥也經常以上帝使者的身份出現。如《詩經·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上帝派使者玄鳥銜卵給簡狄,簡狄吞之而生了契。再如《墨子·非攻下》講到商紂無道、天命轉移時説“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國’”,簡文與二者性質相似。

其次,商湯能讓小臣不能行動,很明顯是一種祝詛的巫術。這種巫術在《左傳》中也有記載,如《左傳》隱公十一年“鄭伯使卒出豭,行出犬、雞,以詛射潁考叔者”,孔穎達正義:“詛者,盟之細,殺牲告神,令加之殃咎。”[注]〔晋〕 杜預注,〔唐〕 孔穎達正義: 《春秋左傳正義》,〔清〕 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736頁。《藝文類聚》卷五十九引用的《太公金匱》曾記載師尚父用巫術制服不來朝拜的丁侯:“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尚父乃畫丁侯,射之。丁侯病,遣使請臣。尚父乃以甲乙日拔其頭箭,丙丁日拔目箭,戊己日拔腹箭,庚辛日拔股箭,壬癸日拔足箭,丁侯病乃愈。四夷聞,乃懼,越裳氏獻白雉。”[注]〔唐〕 歐陽詢: 《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新1版,第1063頁。而在傳説中,商湯是會施行巫術的。如《吕氏春秋·順民》講到商湯滅夏後天下大旱,商湯在桑林祈禱,“於是翦其髮,磿其手,以身爲犧牲,用祈福於上帝。民乃甚説,雨乃大至”。

第三,簡文中的黄蛇、白兔、陵屯等神怪讓人覺得奇特,但是這與上引《墨子·非攻下》墨子所講上帝派神誅三苗、桀、紂有相似之處。按照墨子的説法,禹征有苗時,“有神人面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商湯伐桀時,“帝乃使陰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閒西北之隅。’”武王伐紂時,“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於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清華簡《赤鳩》講到上帝派黄蛇、白兔等讓夏桀生病,與墨子所説上帝派神誅殺三苗、桀、紂相似。因爲墨子推崇天、鬼,所以其中有很多上帝、鬼神之語。楊寬先生認爲:“諸子中《墨子》著作較先,墨家質實,又主天志明鬼,故於神話之初相,亦每得保存。”[注]楊寬: 《中國上古史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頁。《赤鳩》的這種傳説也應該有較早的來源。

巫術在古代中國的文化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從遠古到商周這段時間,這種影響更大。很多學者都認爲商代的君主及王室官吏通曉巫術,如陳夢家先生認爲:“王者自己雖爲政治領袖,同時仍爲群巫之長。”[注]陳夢家: 《商代的神話與巫術》,《陳夢家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2016年,第91頁。張光直先生也説:“殷商王室的人可能都是巫,或至少都有巫的本事。”[注]張光直: 《商代的巫與巫術》第266頁。簡文中巫術性質的内容淵源有自,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並不覺得虚妄,而是相信實有其事的。因此該篇不是戰國時人憑空虚構的故事,而是久遠的傳説。

三、 由簡文對伊尹的神化與

强調看該篇傳説的來源

該篇文獻以伊尹的傳奇經歷爲中心,篇中的伊尹具有能聽懂鳥語的神異力量,這是非常特别的。關於伊尹,傳世文獻有很多記載,《吕氏春秋·本味》記載他的出生很神奇: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養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爲水,身因化爲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這條記載和《赤鳩》一樣具有神話色彩,二者的共同之處是神化了伊尹的英雄形象。顧頡剛先生在講到《詩經·大雅·生民》篇中姜嫄“履帝武”而生后稷的神話時説:“這種故事,在事實上是必不確的,但在民衆的想象裏是確有這回事的: 他們總以爲大人物的來歷與普通人不同,該有這類奇迹。”[注]顧頡剛: 《我的研究古史的計畫》,《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一册,中華書局2011年,第295頁。袁珂先生在討論歷史人物的神話時認爲“人民在他們自己的口頭文學——民間傳説中,給這些人附會上了不少神話的因素,使他們一方面既作爲歷史人物,同時另方面也不妨礙以神話傳説人物的身分出現在神話傳説中”。[注]袁珂: 《中國神話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148頁。簡文所述未必來自民間,但它和《吕氏春秋》對伊尹的神化、《詩經》對后稷的神化類似。

更重要的是,簡文突出强調的是伊尹受天命,這一點與傳世文獻不同。在傳世文獻中常見商湯接受天命滅夏的記載,如《尚書·多士》:“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嚮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詩經·商頌·玄鳥》:“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上引《墨子·非攻下》:“天乃命湯於鑣宫……”但是在簡文中伊尹是主角,商湯只是配角,伊尹比商湯更早知道上帝要滅夏,而他也被上帝選中承擔了這一重任,此時商湯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徐喜辰先生在討論上引《吕氏春秋》的材料時曾推測這一傳説“是由伊尹在某一氏族中的特殊地位而來,他可能就是當時的有莘氏族之長”。[注]徐喜辰: 《論伊尹的出身及其在湯伐桀中的作用》,《人文雜誌》1990年第3期。考慮到《赤鳩》的這種情况,筆者認爲他的推測是合理的,《赤鳩》有可能正是在伊尹本氏族流傳的傳説。但是,伊尹這種高貴的身份與簡文開頭説的曾爲商湯小臣的身份是衝突的,筆者推測這一傳説已經不是最初傳説的原貌,可能是流傳過程中爲了對比鮮明而逐漸增飾的。

四、 《赤鳩》與《尹至》、《尹誥》的關係

關於《赤鳩》與《尹至》、《尹誥》的關係,筆者認爲《赤鳩》與《尹至》、《尹誥》不是連續的上中下三篇,恐怕不屬於《尹至》、《尹誥》這一類的《尚書》。理由如下:

首先,《赤鳩》與《尹至》、《尹誥》在文風上的差别,早已有學者指出。如艾蘭女士就提到《尹至》、《尹誥》的古奥風格讓人聯想到《尚書》,而《赤鳩》的風格讓人聯想到民間傳説。[注]艾蘭: 《〈赤之集湯之屋〉: 戰國時期關於伊尹“神靈附體”和房屋建造的故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 《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169頁。劉成群先生對比《赤鳩》與《尹至》、《尹誥》的語法與詞彙,發現《赤鳩》與後兩篇存在較大的差别。[注]劉成群: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文體性質再探》。筆者認爲《赤鳩》與《尹至》、《尹誥》最主要的差别在於: 《赤鳩》有着鮮明的神話、巫術色彩,而且這種特色貫穿全篇。《尹至》雖然講到“夏有祥”,但這只是全篇叙事中的一小部分,與《赤鳩》的程度明顯不同。至於《尹誥》,則完全没有這些色彩。這是不能忽視的差異,因此很難將這三篇看成連續的三篇。

其次,關於商湯和伊尹滅夏前後的故事,《吕氏春秋·慎大》也有記載:

桀爲無道,暴戾頑貪,天下顫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紛紛分分,其情難得。干辛任威,淩轢諸侯,以及兆民,賢良鬱怨。殺彼龍逢,以服群凶,衆庶泯泯,皆有遠志,莫敢直言,其生若驚。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賢,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湯乃惕懼,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于亳,曰:“桀迷惑於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衆,衆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湯謂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往視曠夏,聽於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鬭,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以告湯。商涸旱,湯猶發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爲天下戮。不可正諫,雖後悔之,將可奈何?湯立爲天子,夏民大説,如得慈親,朝不易位,農不去疇,商不變肆,親郼如夏。

李學勤先生指出《尹至》“簡文叙事及一些語句特别近似《吕氏春秋》的《慎大》篇,可證《慎大》的作者曾見到這篇《尹至》或類似文獻”。[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127頁。其中伊尹反報於亳後與商湯的對話以及末嬉對伊尹所説的話均與《尹至》非常接近。既然如此,那麽奔夏之前的記載也有可能取自《尚書》。根據《慎大》的叙述,伊尹奔夏之前與商湯合謀間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這種説法解釋了伊尹取得夏桀信任的原因,但與《赤鳩》截然不同,不可强合。如果此説來源於《尹至》、《尹誥》之前的一篇《尚書》,那麽《赤鳩》就不可能屬於《尚書》。而目前無法否定《吕氏春秋》此説來源於《尚書》這種可能性。

第三,學者根據《赤鳩》與《尹至》、《尹誥》三篇同卷來證明《赤鳩》屬於《尚書》,但同卷性質相同只是一般情况下如此,也會有特殊情况出現。比如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老子》甲本卷後有四篇佚書,其中第一篇即是《五行》,爲儒家思孟學派的作品。[注]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編: 《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2頁。所以同卷而性質相同這一點只能作爲輔助證據,無法作爲立論的直接根據。

五、 結 語

通過上文的分析,筆者認爲該篇文獻有自身的主旨及思想,其主旨是講述伊尹接受帝命並取得夏桀信任的經過,在思想方面强調商伐桀是天命所至,並非“淺薄”、“依託”,因此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著録的《伊尹説》性質並不相似;簡文的巫術色彩表明其傳説來源古老,並非戰國時人編造的故事;而將伊尹神化和突出强調,其作者很有可能就是伊尹同族之人。因此,這可能是伊尹本族世代相傳的傳説。該篇文獻與《尹至》、《尹誥》不是連續的三篇,除非有充分的證據能否定這一點,否則應本着謹慎的態度將其作爲一篇獨立的文獻進行探討。

《赤鳩》的語言及文風並不古樸,應該是在戰國時代才將這一故事著於竹帛,也可能此故事本來就被書寫下來,戰國時又經過改寫,猶如司馬遷寫作《史記》時將《尚書》佶屈聱牙之語“翻譯”成漢代語言。從《赤鳩》和《慎大》的記載來看,戰國時社會上有着關於伊尹如何取得夏桀信任的不同説法,而清華簡的編者或者抄寫者選取了《赤鳩》這一傳説來講述伊尹間夏之事。

楚地出土這篇文獻,看似特别,實非偶然。楊寬先生在討論各地不同的傳説時贊成胡厚宣先生《楚民族起源於東方考》的説法,認爲“楚本亦東夷,亦與殷商同族”,[注]楊寬: 《中國上古史導論》第22頁。因此能保存殷商的神話傳説。他説:“鄒、魯、淮、楚與秦之載籍,固甚多遠古相傳之説,鄒、魯之所傳多爲周人西戎之神話傳説,而淮、楚與秦之所傳乃能保存殷人東夷之神話傳説。”[注]楊寬: 《中國上古史導論》第21頁。他又認爲“古者南方文化較低,又宿好鬼神,神話怪説在中原已潤色爲人話史説者,而南方猶能保存其原樣”。[注]楊寬: 《中國上古史導論》第39頁。這是説到了戰國時代中原地區的神話傳説被潤色爲人話,但是楚地因爲文化較低,且宿好鬼神而得保留。楊先生所説的楚地文化落後雖有待商榷,但指出楚人宿好鬼神因而楚地能保有殷商神話傳説是有道理的。這可以解釋楚地出土《赤鳩》這篇文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