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刺与玫瑰(四章)
2018-01-23新疆
堆 雪(新疆)
出 操
他们与微明的山脊一道醒来。
那时,挂在树梢的星星,仿佛几粒依稀的鸟鸣。
他们的身影,群山一样占据地平线时,天际,还飘散着梦的气息。
我们就是把这种山与山并肩跨立的方式,叫做集合。
在操场或空地,一座座山峰神色凝重,闻风而动。他们粗重的呼吸,瞬间遮住黎明。
姓名换成番号,身份排成序列。以整齐报数的方式,他们把黑夜堆积的力量,传递给渐次隆起的大地。
徒手攥紧寂寞,空腹喊出壮阔。在战鼓催征的心跳里,谁目睹了他们含露的背影?
与山挺拔的脊梁平行,在疾风劲草中跟进。寻常连队的出操,被组织成呼吸急促的战备。
这是一群,睡梦中就开始奔跑的人。
当清晨的露水还未放大日出,他们已行进成,远处的雪峰。
步 枪
没有哪一样东西,让我始终把它抱在怀里,或扛在肩上。
没有。除了枪。除了爱人和孩子。现在,没有人能比一支步枪,离我更近。
当我举枪瞄准靶心,或者挎枪在哨位徘徊,枪,与我如影随形。
有时候,我会把那些饱满的情绪,一粒粒压进弹夹,压在心底或喉结。
一支步枪,常常让我欲言又止。
拥有这样一个铁家伙,我说不出自己是激动,还是悲伤。
子弹上膛,犹如把弯弓拉成满月。枪响的瞬间,爱恨交织。
更多时候,我和枪都是空的。一阵阵寂静,仿佛血脉汹涌之后的颤栗。
多余的时光在空地上,我和战友坐成一排,细心拆卸和擦拭枪支,重新组装生锈的心情。
当枪膛再一次被锃亮,其实,留在心壁的硝烟与星火仍在。
有时候,一支枪更像一个女人,有着月光或丝绸的手感。躺在怀里,使一位士兵突然间有了短暂的爱情,并且持续地迷上远方与星空。
这个温存而又血腥的家伙,有着比死亡更大的胃。当我再次与它对视,会感到有利齿在撕咬灵魂,有黑暗吐出骨头。
我警惕与枪危险而又安全的关系,那种关闭保险防止走火的情欲。
当生命荷枪实弹,面临抉择,扣动扳机的一瞬:
是一盏灯熄灭,还是一朵花重生?
冲 锋
曾经的,血雨腥风的奔跑。两肋插满羽毛和马刀。
血肉与刀枪的混合体。人与武器混编的泥石流或者沙尘暴。
金属敲击骨骼的回声。高大建筑物摧枯拉朽的轰响。
风中伏倒又在雨中重新站起的,大片大片的庄稼。离开泥土还在奔跑着,久久不肯倒下的树。
被风吹向枯萎大有燎原之势的野草。携带巨大雨意和气流的亚热带季风。
低飞于天空的云团或遥远地平线的追日者。
未被圈住的血肉的躁动,马的嘶鸣。一个潮头压向另一个潮头的爱。
提前扑向沙滩的,黎明或黄昏的热血。
不顾一切,急需击碎或复原的梦。一组,先声夺人的群雕。
硬 伤
我相信,每一名军人身上,都有一块硬伤。
足以致命的刀伤、枪伤。有着,至死都不会弯曲的力量。
身为军人,迟早会遭遇一场大仗、硬仗。沙场上,矛刺向盾,刀挥向枪。
子弹穿过硝烟穿过汗水浸透的迷彩,准确地击中,身体上最疼的部位。
回眸的瞬间,让你想起,寒冷的哨位上,那枚陪伴过你的超级月亮。
想起,枪声淋漓的射击场,子弹呼啸着脱靶,留在心空巨大的回响。
想起,四百米障碍场,爬过滴着油焰的铁丝网,你的眼前瞬间又兀立起一堵墙。
想起,坦克行进间射击,炸裂的弹片旋转着钻进土里、肉里。古战场,一束寒光冷飕飕地,架在脖颈上。
也会想起,反复断片又接片的一部老电影:弹尽粮绝的战士,赤膊上阵,冲进敌群,短兵相接……
当热血停止喷涌,当呼吸恢复平静,当发烫的伤口开始结痂,身体里的那根软肋,在岁月里愈来愈硬。
以接受伤痕的方式,接受现实。以接受荣誉的方式,接受死亡。
历史用血肉收藏的一块,摸起来极像头骨的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