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诗,而不是没有
2018-01-23
木 朵:你在《新诗的发生》(2016)这篇散文中谈到“诗要回到洪荒去再次出场、招魂、布道”,“新诗必须重返语言的荒野”,《漫游》(2017)你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重返荒野对于当代诗人来说,是权宜之计,还是能屡屡奏效?被无数人踩踏过、进进出出过的那些“荒野”是否很可能被简化为一次写作观念的农家乐式的“郊游”?
于 坚:礼失而求诸野。新诗干的就是这个事。野就是开始。开始,就是怎么写。过去的写法已经失效了,成为陈词滥调的机械复制,甚至正在日益失去它的“客观对应物”。传统修辞所依附的空间几乎荡然无存。本雅明所谓的“灵光消逝”,修辞无法再领导生命。
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记录诗的文很容易坠入修辞的陷阱,因此野从来都是文的激活力量。新诗就是要从文的历史化的阴影里走出来,通过野重新激活诗的魅力。礼失求诸野,礼失,失去的是修辞的魅力,修辞成了修辞,不再立其诚了,因此要求诸野,野是诚的原始性根基。
新诗的求诸野与《诗经》的求诸野不同,新诗的求诸野是对传统的再认识。“五四”是一种认识。今天要有新的认识,否则,“拿来主义”就白拿了。拿来一百年之后,他者那面镜子已经建立,对于传统,我们这一代诗人不会再盲目。当下的传统已经从此岸变成了彼岸。事实上我们无论在时间中还是在空间中都已经置身于废墟。传统已经成为荒野。求诸野,就是在废墟上写作。
波普尔曾经提出世界3。世界3是文明的产物,我们都生活在世界3中。世界3是文明的巨厦,也会成为文明的桎梏、牢笼、异化力量。
海德格尔有个著名问题,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没有?我把这个问题换一下,为什么是诗,而不是没有诗?汉语必须问这个问题。印度人不问这个问题,他们问,为什么是神,而不是无神。在基督教文化中,太初有道,这个道是上帝之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中国文明的非常道就是诗道,以文明之、持存。孔子说,“兴于诗”,“郁郁乎文哉!”“不学诗,无以言。”在开端处,诗就处于文明的最高地位。文所道之非常道,就是诗道。中国文明经典《论语》,现象学式地理解,就是关于语言的讨论。这不是偶然的,如果“不学诗,无以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那么,语言(如何说)必然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世界从语言开始。讨论语言,就是讨论真理,讨论哲学,讨论诗。
过度的修辞会令修辞成为花言巧语的知识。孔子早就意识到修辞的危险,所谓“巧言令色,鲜以仁。”。马一浮早就担忧,他说,兴观群怨,迩远,多识。现在,多识成了第一位。兴观群怨迩远倒被遗忘了。过度的修辞导致对诚的遮蔽,对心的遮蔽。人将因世界3而重坠非人。这种非人比原始的非人更可怕,无德、不仁,唯物、贪婪。修辞而不立诚,必无德。文必须把握中庸,中庸是一种度。文本来是明,成为遮蔽,皆由于过度。
野,是一种去蔽的力量。这种力量本身被文的陈词滥调遮蔽着。李白说“大雅久不作”“绝笔于获麟”这个麟,就是诚,就是灵光。文必须照亮,而不仅仅是一堆文本、辞藻。
礼失求诸野,这个野在我看来,乃是再次求诸传统。在废墟上写作,不会是“农家乐式的郊游”那么轻松,这种朝传统的后退其实是悲剧性的,全球化摧枯拉朽,乡愁成为对“黄金时代”的回忆,“去终古之所居”“去故都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还有退路吗?“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之忘反?”屈原这句诗本身就是一种悲剧性的道路。我们不是正在走着吗?
现代主义的全球化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流放,各民族的古典世界、象征系统都在被流放中,这是一种物对精神的流放,未来对过去的流放,全球村对祖国的流放,修辞对诗的流放。希腊被流放了,罗马被流放了,拜占庭被流放了,彼得堡被流放了,瓦拉纳西被流放了,玛雅被流放了,长安被流放了,苏州被流放了,昆明被流放了……一条巴别塔式的高速公路正在同质化着世界。屈原当年的流放也是如此,楚辞将在“书同文”的巨流中消失。去终古之所居,未来对人性的欲望总是有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拯救只能来自野,来自对传统的“求诸野”,汉语就是一个最持久的拯救
野永远持存着人是谁,他要干什么,野总是在遮蔽与敞开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在废墟中写作,它要求有使命感、悲剧感、宗教感的诗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有可征者”,就是求诸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正是一种“求诸野”的伟大心境。
木 朵:我们再来探讨一下诗的结尾的惯例问题。看似细节的紧扣却关乎诗的起承转合的基本伦理,《漫游》的结尾“我是第一个野兽/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尝试三次的修饰来达成比复沓、排比更馥郁的效果。“野兽”作为置身于荒野的得体的自我形象,这是一次迫切的自我加冕或乔装,如同一千个诗人会有一千个“荒野”的选择,“野兽”也不能仅仅坐实于兽之野,还需要反复的修饰、限制、廓清,或可说自我的野性化恰巧是当代诗人求索之路上必要的野心。而作为这首诗的读者,除了品咂出“第一个”迅疾转化为“最后的”这一进程中诗人的本意,我们还不免想象诗“最后的”一行安稳出现“最后的”这个词是不是就是诗亘古有之的暗纹?换言之,一首诗自上而下的进度中出现“最后的”这样的字符、这样的阐明那一刻,是否已然宿命达成,不可挽回地兑现为诗的尾声?
于 坚:一首诗出现的时候,我知道它是什么。而当它完成之际,我倒不知道它是什么了,就像放走了一头曾经被我捕获的野兽。有时候我会谈谈自己的诗,我不忌讳这一点。诗人们通常为了保持莫测高深的风度,拒绝谈论自己的诗。但是,你真的可以谈论你自己的诗吗?我谈的这首诗还是那首诗吗?语言永远不是私人的,无论你如何个性化、风格化。而倒是那些非个人化的语言更有私密性,艾略特好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庄子早就说过“吾丧我”。诗正是一种语言的吾丧我、齐物、匿名于作品,让作者死去(罗兰·巴特也有类似的意思),作品活着,我以为这是诗的最高境界。“我如何”“我牛逼”我以为是一种低级、便宜的写作。
诗必须有一种内在的抒情逻辑,而不是随意的句段组合。这种逻辑不是意义的逻辑而是语词、字的逻辑,起承转合是基本的章法。这是一个伦理问题,孔子所谓的“迩远”就是诗人如何处理词的空间关系,哪个词在前,哪个词在后,就像一支乐队演奏交响乐,有一个布局,但是这个布局是随物赋形,而不是设计。有时候我用蓝调的方式来处理一首诗,它不一定是起承转合这个关系。它的迩远貌似即兴,只是抒情逻辑隐藏得更深。“一首诗自上而下的进度中出现‘最后的’这样的字符、这样的阐明那一刻,是否已然宿命达成,不可挽回地兑现为诗的尾声?”——这句说得很好。语言自己会说话,最后的,不是一个“意义”,而是“最后的”这个词组本身。这个词组就像是河流流动的结果,石头停在这里,必须停在这里,流势之必然。它出现在这里,“最后的”这个词组就获救,不再是一个意指,而是一个意符。
木 朵:除了诗“内在的抒情逻辑”——“这种逻辑不是意义的逻辑而是语词、字的逻辑”——我们还会默默遵守(诗学)观念的逻辑,比如近期你在谈论新诗的属性及其“制度”时,不断从孔子那里汲取养分,而这种听命于先贤的趋奉、礼仪会培养或催动一个必要的观念的逻辑,你的诗就装配了这个逻辑所需的透气的小孔。这算不算诗对散文的迁就?《一棵树》(2017)乍看像是一首咏物诗,但它内在的抒情逻辑是“他就是那个家伙”这个句子的不断扩展与演练,这是一组排比句的扣合,也可说这首诗兼顾着阐释排比句式的某些特性的使命,同时,在诗学观念方面,逻辑在于:诗的确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空间或容器(诗最善于处理“词的空间关系”),那些在写作当时闯入的词为刻画、拼凑这个“他”者的形象带来了邂逅效果,看起来每一个句子都可以被替换,但要的就是这个组合的通畅之气。诗并不担心句子增删、替换所可能造成的谨严有失,其工作重点就是通过包括“蓝调”在内的诸多方式来阐明一个观念:诗其实就是一棵树或诗总在“种着一棵树”。每一个诗人都渴望写一首妥善的排比之诗,但其中的时间线索——每个句子成分带来不同的时间属性——应如何协调,应如何统摄于“今夜”这个写作即时状况之中来?
于 坚:诗本来就是文。它先于分行的诗。对于汉语来说,一个字就是一篇文章。文是诗意的在场,诗意通过文这个在场,与无联系,照亮,文明。有无相生。后来的分行、律化,是对文的限制、整理。散文是文的最初形态。甲骨文,是文,而不是分行的诗。散文化不是一种倒退,而是重返。这是新诗求诸野的必然,求诸野必然重返文。
《一棵树》是押韵的,押的是头韵。我曾经在巴黎诗歌之家参加一个关于我的诗的讨论,法国诗人和评论家注意到我的《0档案》经常会出现头韵。他们说,在欧洲,头韵已经消失了,这是古代诗歌的一种民歌形式。而汉语还保存着。汉语作为最古老也日日新的语言,它暗藏着许多可以复活的因素。我诗中出现头韵往往是下意识的,并非故意为之。我在意的是“他”这个字的通过细节的叙述的展开、变化、循环往复。在细节的展开中消解了“他”的公共性、观念性。头韵也意味着一首诗的顺畅,细节总是坎坷不平的。“他”本身是一个音节,句子中蓝调式的细节对这个音节的顺,消解了“他”,吞噬了“他”。这个音节变成了无数的呓语。最后的“他”已经不是一个空洞抽象的他,而是“这一个他”。公共性与私人、自我不仅仅是含义,而且是语词之间的斗争、消解、生长、繁殖。一首诗是一个场,而不是一条线。(也有些诗是线性的,这些诗的特点是短平快。)但是,确实有一条看不见的线,那就是内在的逻辑、气场。气场是有方向、氛围的,所以有气顺之说。用古代诗话的说法,可以说是一种随物赋形的气,一种顺,语词的顺,起承转合的顺。一首诗是词的顺,而不是意义的顺。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如果只是就意义理解,那么这首诗的句子之间的含义可谓南辕北辙。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兴)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又是一兴)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再兴)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再兴)
抽刀断水水更流,(再兴)举杯销愁愁更愁。(再兴)
(再兴,合。)
这首诗如果线性发展,那么只消如此即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它不构成一个场,只是一个意思。
正是多次非线性的起,从当下到历史,从议论到现实……才构成了这首诗的空间、场域。
兴,就是开始,这首诗至少开始了七次。就像是舞蹈或者太极拳、汉字的书写方式(比如在一个字中,横这一笔常常会起多次。一,就是短平快。)一个动作与一个动作之间并不是从头到脚的线性展开,而是忽焉前,忽焉后。第一句的“烦忧”并不是“弄扁舟”的线性结果。怎么气顺,怎么说。看不见的真气贯穿始终,就像流水行云,这些流水行云似乎只是等在那里,被李白的语流、语感之气串联起来。这种诗不是语词的修辞,而是语词的祭祀,一种宇宙中的语词之舞。
一首诗找不到语感我写不下去。语感其实就是说法,这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生命的内在呼吸,它是诗人自我的呼吸,但不是自我的自我解释。因为是生命的呼吸,所以这种自我呼吸具有普遍性,贯通万物、宇宙。一首诗是一棵树,树意味着枝丫之间的疏密搭配,空间感的沼泽式的滋生,它是道法自然的语感“气顺”的结果。某种黑暗要顺着这棵树生长出来,树已经结束了,那黑暗还要继续延伸向宇宙的无中去。一棵树就是一个场,形单影只的树一览无遗,短平快,一般是枯树。美的树是枝叶茂盛的,会在大气环流的时候跳舞。
我一直在想的是,兴,在古典诗歌已经登峰造极,像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杜甫的《秋兴八首》、苏轼的《赤壁赋》……这些作品,是一个辉煌的世界3。作为诗人,我们被黄金时代流放了。我们只有在荒野上重建黄金时代。古典诗是岸,新诗是大海,下面是整体的黑暗的地幔。
木 朵:与“兴”常常携手并行的是“比”,如果要观察你遣词造句的特性,再选出《一只蟑螂》(2017)来比对可谓是登堂入室的捷径:这首诗在空格键的伴奏下,依靠“像”“仿佛”这种比喻手法推进,不断带来从句的从属性与意义的分叉,另外推进这首诗进度的还有两个明确的技巧:其一,这只蟑螂的行动路线(为线性叙述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其二,在蟑螂的“行动”中不断触碰到文学史的坛坛罐罐,比如诗中出现了类似用典或互文色彩的“桑丘·潘沙”“金发的玛格丽特”“霍乱时期的爱情”“蛋糕-姑妈”。可见,一只无名蟑螂掀起了文学性小旋风,同时吹拂着诗中的配角“我”以及进入写作状态中的那个全视角观察着的作者,读者依从作者的情状布置、情节设计去探索“蟑螂”这个吟咏对象的下场:诗使用了浑身解数,最终怎么收敛?或可说,“下一只蟑螂”出现时,诗人还可能采用怎样的推进策略来呵护诗行之间的那通透之气?
于 坚:空格,属于一首诗内部的“有无相生”。空格也是一个词,就像“之”“于”,其实就是空格。而空格空得更彻底,它将两个词之间的隐秘空间,完全交给读者。空格更像是一首诗中的风,树木枝丫之间的空隙,没有这些空隙,树木就是木材。只有这些空格的存在,一首诗才像一棵树那样活着。空格是一种断句艺术,在何处空格是诗人最隐秘的手艺。在这些词与词的短暂逗留、小车站之间,词的方向被改变。
新诗继承的是宋词的长短句,而且是更自由的长短句。词的长短句是词牌固定的。新诗的空格、断句是自由的,它如何是自由的、又是诗的,它考验着作者的功力。新诗诉诸经验而不是外在的形式。熟读唐诗三百首,就会知道诗是什么。诗肯定不是平仄。空格、分行赋予了诗一种物质感,在空间上区别于文的密集。我以为空格和分行才是新诗最根本的物象。新诗即使是作为物质形象,它也存在了。攻击新诗的人说新诗是散文,他们恶作剧地将新诗排列成散文,排列方式改变,空格和分行取消,新诗就不存在了。但是即使是排列成散文,空格也无法取消,读到那里,必须停下来,空格即是语感,也是意义的开始或转换。
一首诗的路线不是现实的路线,而是时空的路线。诗的神秘就在于它完全没有时空上的限制,这根梭子可以在过去、未来、神话、现实之间随意地、陌生化地穿梭。但是这不意味着诗可以天马行空地乱来,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只是恍惚,是忽悠。只有象,是拘泥。象是经验。陌生化很容易,但是要陌生得像是经验,需要鬼斧神工。尤其考验诗人的功力。言此意彼,指鹿为马、张冠李戴,超越了事实,但是读者为什么认为并不冲突?转喻比隐喻更困难。隐喻私密化,比如李贺,可以狡辩。隐喻是一种,它不是道法自然,是诗的做作的做作。诗是一种原始的语言做作,隐喻更进一步。好的隐喻其实是更隐秘的转喻。转喻唤醒经验、共鸣和普遍性,隐喻指向自我。孔子说,诗可群。群不仅是名词,也是动词。群,就是共享、沟通、召唤、团结,这是一种经验的团结、共享。里尔克明白这一点,我后来读到他也说,诗是经验。经验意味着语言是时间性的。诗可以改变时间的方向,创造出新经验,但是如果这种创造与经验断裂,诗就会成为自我的戏剧化修辞游戏。所以,诗人庄子说,吾丧我。最持久的经验来自道法自然。师法造化,最高的诗是齐物的诗。《诗经》有一种物性,仿佛它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一种语言植物,彻底地通过匿名而命名。我希望我的诗能抵达这种匿名,成为万物之一。
木 朵:对先贤字字珠玑的深入理解,已成为你有别于新诗写作的散文作风,也就是说,散文编织了一张与诗媲美的大网,既是诗的粘膜,也是诗的边界。以你这个年纪和经验,是时候打通古今两地的时间共享之隔墙了。譬如庄子“吾丧我”之说,你在多处论述、阐发,“最高的写作是我表演的一场升华于吾的、无我的游戏”(《时间、旅行、史诗和吾丧我》,2017)就是之一,这里所言的“我-无我”或“吾/我”关系,在散文中显示出散文作者对隐蔽的分隔符号“-”与“/”的痴迷,在新诗中,却很可能始终只能是叙述出一个进度、一次进展,毕竟“我”这个第一人称在诗行中属于一个不可或缺的表演者,而从另一个视角看,“我是我”,是其所是,也是一个写作向度,也即,“我”的认识仍未完成。无我之诗只是一小部分诗的达成,是沮丧之我偶然得到的“最高”之喜悦。我想问的是,无我之境,那个“吾”,能否理解为“我们”?
于 坚:这个吾,不是我们,不是他者。萨特将他者视为“丧我”之“吾”(他者)。
庄子的“吾”,既是他者,也是宇宙万物。齐物,乃是无我。写作要像天地一样无德,无德就是无意义,无我。我,只是一个小意思。无意义是无小意义,而归于“无德”这个大意义。但是无小意义,并不是空泛的。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三十辐就是细节,我将小意义视为细节。“我”只是一个细节。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象就是细节。只有恍惚的无,是虚无。有无相生,有,是细节,此在。
我的梦想是重返文。文就是写一切,就是通。无论屈原、李白、杜甫……都是写一切,分行的诗、散文、书法、绘画……李白的上阳台帖,与他的诗是通的,苍茫灵动而雄浑。最典型的是苏轼,我的《朝苏记》详细地分析了何谓文人。
写作起源于文,文就是为世界文身,以文照亮生命的黑暗,与无对话,知白守黑,有无相生。文是祭祀之场的语词式的转移,象征。文是一个个祭祀之场。一个文人就是一个祭司,祭司是匿名的。文是对身的超越性的守护、信任、肯定、赞美。文是尼采所谓的“艺术形而上”。中国文明对超越性的持存一直是通过文明(以文照亮),而不是宗教(以一位神照亮)得以实现的。西方在十九世纪才觉悟到“艺术形而上”的重要性,并以之取代宗教。上帝已死,艺术出场,这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的趋势。新诗的意义就在于重返文的自由。文的初衷,就是祭祀,聆听诸神的声音,解放生命,规训生命,居敬,成仁。
尼采说得好:“人是不确定的动物”。“非逻辑的东西乃是人类存在的不可战胜的必然性,因此而产生许多很好的东西!它顽固地存在于语言、艺术、情绪、宗教里,存在于一切赋予生命价值的东西里。”(《尼采遗稿选》)
中国文明通过文来持存这种不确定。祭祀是对“不确定”的持存。而文就是对这种持存的转存。文领导生命也束缚生命,所以孔子一再告诫“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庸是一个伟大的尺度,超越性的持存,就在于中庸的把握。中庸是“如何”,而不是“什么”。“人情练达即文章”,文说到底是一种人的自我修炼,屈原所谓的“灵修”“指九天以为正兮,夫维灵修之故也”。印度人是瑜伽,西方上教堂,中国人是成为文人。“人皆可为尧舜”(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