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中的损益互反之道
2018-01-22邢江姹
邢江姹
摘要:《老子》四十二章的解读中,“物或损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损”究竟就着什么而言的?它的思想意涵是什么?对《老子》四十二章整体逻辑进行分析,说明“物或损之而益”可能是概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思想主旨的命题,“物或益之而损”则是概括王公以卑贱自称这段文本思想的命题,而“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可能是“反者道之动”这一总命题的分解,它们共同构成老子对言说中原初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相反这一现象的观察与思考。
关键词:道 损 益 反者
《老子》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故强梁者不得死,吾将以为学父。”
关于这一章的解释,自古以来众说纷纭,解释的分歧主要在于对一、二、三的解释上,然而較少有人从整体上解读这一章的逻辑关系。“物或损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损”究竟就着什么而言的?它的思想意涵是什么?与以往学者从方法论的角度解读这里的损益思想不同,笔者试图通过对《老子》四十二章整体逻辑进行分析,说明“物或损之而益”可能是概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思想主旨的命题,“物或益之而损”则是概括王公以卑贱自称这段文本思想的命题,而“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可能是“反者道之动”这一总命题的分解,它们共同构成老子对言说中原初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相反这一现象的观察与思考。
损之而益:言说体道境界的困境。目前可见的关于《老子》的较为早期的几个版本中,关于四十二章的内容,除了郭店本此章空白,帛书甲、乙本有部分缺字以外,其他版本差别并不大。除此以外,其中几个重要版本如汉简本、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在“物或损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损”句的句首都有“故”或“是故”这样表达因果关联的连词。即便如帛书甲、乙本和严遵本没有“故”或“是故”连接,我们也可根据上下文的语境,看到此处的因果关联。“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其字面的意义是:因此万事万物有的因为损之反而达到益的效果,有的益之反而达到损的效果。如果“物或益之而损”和王公以贱名自称之间的因果关联确实存在,那么我们不禁要追问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句和“物或损之而益”存在着怎样的因果关系呢?要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对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进行详尽的解读。
关于此句的解释,历来有不同的看法。其中较为主流的解释是宇宙生成论的观点。比如《淮南子·天文训》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合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实质是以“元气”解释“一”,以阴阳解释“二”,以阴阳合和解释“三”。而《淮南子·天文训》如此解读《老子》的一、二、三,主要是为了说明万物是如何生成的,因而它是一种典型的宇宙生成论解释。
除了《淮南子》以外,《老子河上公注》也用宇宙生成论的思路解释此章,“道生一”即道始所生者。“一生二”即一生阴与阳也。“二生三”即阴阳生和气浊三气,分爲天地人也。“三生万物”即天地共生万物也,天施地化,人长养之也。“万物负阴而抱阳”即万物无不负阴而向阳回心而就日。“冲气以为和”即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与气通,故得久生也。《河上公注》虽然在“三”的解释上有别于《淮南子》,但无疑也是从宇宙生成论的思路解释《老子》的。
汉人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解读此章,这种思路直到今天仍为许多学者所认同。比如一种从唯物论来解读此章的观点认为,《老子》的“生”是自我分化或内部生成。“道”是混沌未分的总体,从中“自我分化”或生长出“一”(统一的气)和“二”(对立的阴阳二气)和“三”(阴阳二气参合),从而形成杂多的“万物”。这只是说“道”衍生“物”经过了从“一”到“多”,即从简单到复杂的矛盾过程。另一种从唯心论来解读此章的观点则认为,“道”是无,从无到有的关系来看,这个“一”是有,一代表由精神的道产生的混沌未分的物质整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说,这个统一物分为阴阳两个方面,阴阳变化交合,“冲气以为和”,再产生万物[1]。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注解都采取了宇宙生成论的思路,如流传最广的王弼《老子注》说:“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至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百姓有心,异国殊风,而王侯得一者主焉。以一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远,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其极。即谓之一,犹乃至三,况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岂虚言也。”
万物万形都从“一”而来,归宿于“一”,而“一”是从“无”来,“一”可指谓“无”,既然已经用“一”来指谓“无”,又怎能无言呢?一与言便构成了二。在王弼看来,“一”是指称“无”的境界的,那么这种“无”是一种什么境界呢?《老子》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一章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都是以“无”指称“道”的,“无”便是“损之至尽,乃得其极”的体道之境。王弼接下来说:“有言有一,非二如何?”当我们试图去言说体道之境时,无论是口头的还是文字的言说,所能用的最简要的语言便是“一”,那么体道者用来描述所体认到的“道”的语词“一”和作为表述活动的“言说”一起就成了“二”。那么,“三”又如何理解呢?王弼说:“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二”既然指作为语词的“一”和言说,那么与之构成“三”的“一”又指什么呢?这个“一”应当是“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之“一”,即万物一体的统一无分的存在状态,可简称为存在之一。由此,在王弼看来,当体道者试图描述他所体认到的那个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终极存在境界时,即便用最简单的语词“一”,也会导致二、三的形成,如果进一步考虑到不同的体道者和言说者,那么情况就更复杂了,因为每个人言说的都是自己所体的道,彼此之间可能千差万别,这便是“三生万物”了。这种使二生三,“巧历不可得”(庄子《齐物论》),即使是聪明而善于计算的人都无法理解清楚。就像现代的宗教文化,对于世界本根本源的追问,对于“神”和“创生造物主”的追溯与追问,追究的结果最终也是没有唯一答案,没有绝对真理的。反而众说纷纭,达到无解的地步。那些善辩巧思的人,就像是历史长河里的那些哲学家,思想家们,尚能够有所思,有所想,却也始终达不到终极的结果,找到唯一的真理和答案,何况是更多的普通人,连能够去理解“三”的境界也达不到。所以庄子说:“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王弼说:“从无至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我们用最简单最深刻的文字或语言去概括当下所体征道的道,反而造成无法解释与言说的困境,使得简单变得复杂。
在王弼看来,对于道,更多的是从体道的角度出发阐述的,侧重于对“道”的言说上,然而王弼的这种解释是他的独创吗?《王弼注》的思想可以追溯到庄子,在庄子的《齐物论》里对于“道生一”的“一”做如下解释:“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在庄子看来,“我”与万物为一,那么“一”的境界是可以理解为体道、达道的境界的,无论是我还是万物,当达到了“道”的境界,就与道为一,“一”就成了无法言说的“无”境界,还能够再去言说吗?或者说已经将“一”这个字作为我们达道此时的境界称呼,又是否还有继续言说的可能性?庄子说:“无言乎”。王弼讲:“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引申出了言道的困境:当我们体道,用一谓道,那么是否还有继续言说的可能性,言说本身与道是否会越离越远?当我们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去把握和描述与道为一的境界,最终却仍然出现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损之而益的结果。王弼《注》云:“愈多愈远,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极限。即谓之一,犹乃至三,况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岂虚言也。”
越是过多的用言说来释道,就离道越来越远。本想用最简单的语言,用损的方式来接近道,最后却是无言才能释道,可是无言是体悟道的极限,无言又怎么能描述得了道呢?既然已经用一来称谓道了,还能继续言说吗?让一化二,二化三,那么他们的本质已经不同了,互相之间存在着名的差别,那么离道还近吗?所以物或损之而益高度概括了体道之损和言说之益的反差与困境。
通过以上的论证,老子用“物或损之而益”来概括解释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言道的困境。正是因為人们想要用“损”的方式,即用最简单的、最深刻的语言和文字来描述自己洞见到的道之本体,却由此产生了名词“一”,用“一”来表述“道”又成了“二”。再考虑到主体的不同,又产生了我的言说,他的言说,于是又成了“三”。反而造成了增益的结果。所以老子说“故物或损之而益”。
参考文献:
[1]萧萐父,李锦全.中国哲学史(上)[M].人民出版社,2001:104.
(作者单位:西安欧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