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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出来的孩子

2018-01-22路明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7年10期
关键词:知青哥哥小镇

路明

母亲对我说,你差一点点就是上海人。

那是1982年的7月,母亲在小镇的卫生院上班,离预产期尚有三周。外公外婆早早预订了上海某医院的产房。那天,父亲的朋友送来一串“六月黄”。母亲禁不住嘴馋,多吃了几口,当晚腹部剧疼,上吐下泻。妇产科的刘阿姨说,赶紧剖吧,保住孩子要紧。

一柄薄薄的柳叶刀划开了我的世界。我紧闭双眼,一声不响。刘阿姨倒提着我的脚踝,用力拍打我的后背。终于,“哇”的一声,我大哭起来。

小命保住了。

小镇毗邻上海,1980年后,许多回不了城的上海知青在小镇安家。好歹离上海近一点,心理上是个安慰。他们大多是教师和医生,清贫,有点小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后来,又有几家内迁的工厂陆续搬到小镇,技术人员也多是上海人。

“听讲侬是闸北区的?”

“老早在彭浦新村,侬呢?”

“娘走掉了,爷跟阿弟住凤阳路。”

“好地段,上只角。”

“哪里哪里。再讲,跟我搭界(有关系)口伐。”

和上海人一道来的,还有蝴蝶牌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红灯牌收音机、钻石牌手表,还有雪花膏、高领绒线衫、大白兔奶糖、回力运动鞋……加起来,几乎就是那个年代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羡慕之余,小镇的居民对这帮上海人不免有几分讨厌,觉得他们高傲,精明,死要面子。大家都穷,凭什么你穿得山青水绿的。小镇的男人们尤其看不惯上海男人戴袖套买菜的模样:“买汰烧”一锅端,算什么男人?

像一条河汇入另一条河。时间久了,彼此也就交上了朋友。小镇女人跟上海女人学织绒线、熨衣服,上海女人跟小镇女人学做糯米糕、包小脚粽子。快过年了,镇上的邻居送来自家做的咸肉和熏鱼,上海人说声谢谢,哼哧哼哧倒三四部车,拎回上海的爷娘家。年后,上海人陆续回到小镇,大包小包里,有为镇上朋友带的凯司令蛋糕和三阳盛芝麻核桃粉。小镇几乎人人都會讲几句上海话,上海人用当地话买菜,阿好便宜点?看见谁家的小姑娘穿新衣服,会说,好看忒好看忒。前一个忒升调,后一个忒降调,很有味道。

琴芳的阿哥讨了个上海娘子,琴芳吵着要去上海玩。国庆节终于去了一次,却几乎是逃回来。阿哥阿嫂带她逛了南京路,看了外滩,在城隍庙吃了南翔小笼。晚上回到住处,琴芳吓一跳。十平方不到一个亭子间,睡了三家人——岳父岳母,阿哥阿嫂,阿嫂还有个刚娶媳妇的弟弟。琴芳回来后跟小姐妹比画,那个房间哦,还没我们家灶房大。琴芳和阿嫂睡沙发,阿哥打地铺。两条帘子,隔开三户人家。

一年一度的合唱比赛是小镇的大事。卫生院上海人多,实力公认最强。放射科的王医生指挥,化验室的郭医生拉手风琴伴奏,妇产科的刘阿姨领唱。他们穿着租来的燕尾服和长裙,站姿笔挺,神采飞扬,仿佛译制片里的弗朗索瓦和艾斯美拉达。那是他们的光辉时刻。

有一年,这帮上海人搞出一个大新闻。当其他代表队还在苦练《歌唱祖国》或《在希望的田野上》时,他们居然排出一个意大利语版《我的太阳》。台下的“乡下人”眼珠子要掉下来,评委也听不懂,最后给出一个历史最高分。

不是所有上海知青的子女都叫知青子女。那些父母顺利回城、出生在上海的孩子,早已跟那段历史那片土地撇清了关系。只有那些回不去的上海知青,他们的孩子才叫知青子女。

父母一心盼望我们“回去”,最好是堂堂正正地考回去。他们在教育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搞来上海的教材,请上海的老师补课,每天晚上收看上海教育电视台的新闻,时刻关注着上海中高考的政策。只有知青子女会学油画,学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启蒙老师通常是父母或邻居;只有知青子女会提前学英语,听新概念或许国璋,为了跟上上海学校的进度;只有知青子女会因为成绩不好“吃生活”,而所谓的成绩不好,大概就是跌出全班前三名。我很羡慕那些叫“生根”(长大后改叫“绅庚”)、“召弟”(长大后改叫“昭娣”)、“金花”、“乡妹”的本地同学,他们看起来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学,考试不及格也无所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生根们,他们说,我们才羡慕呢,我们回家要生煤炉烧夜饭的,要割草喂猪的,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的。还有,你们经常能去上海,我们可想去了,爹妈说,没钱去个屁咧。

我家隔壁住着放射科的王医生,他儿子大我两岁,我叫他小哥哥。王医生会拉小提琴,小哥哥自然也从小练琴。每次我路过他家门前,总听见咿咿呀呀的琴声,偶尔还有王医生的怒斥。跟小哥哥相比,我是幸福的。母亲本想送我到上海学钢琴,每周六下午出发,颠簸四五个小时到上海外婆家,周日上午去老师家里学琴,下午再颠簸四五个小时回小镇。无奈我身体太差,学了两三次就大病一场,学琴的计划只得无限期搁浅。

小哥哥中考考上了普陀区的区重点,迁户口时遇到麻烦。上海的亲戚们不愿让小哥哥落户,纷纷说家里房子太小,住不下。王医生勃然大怒,跟亲戚们决裂。小哥哥痛哭一场,无奈放弃入学资格。王医生托了关系,安排他在小镇的高中就读。那几年,说起这件事,王医生咬牙切齿,“等着吧,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

我不知道小哥哥是不是金子,我只看见他日复一日地沉默。有时半夜醒来,他书房的灯还亮着。远远看去,像一颗孤单的星,升起在小镇寂寥的夜里。

知青子女陆续回到上海,过程并不轻松:户口、住房、学习方式都成了新问题,土气的穿着、偶尔暴露的外地口音也成为被嘲笑的理由。在外地,我们是上海小孩;回到上海,又被当成外地小孩。有一次,一位回沪的知青子女和几个上海同学发生争执,情急之下,他骂出一句“外地话”。那几个本地同学顿时笑作一团。他们捂着肚子,作出夸张的反应。战斗到此宣告结束。那位知青子女涨红了脸,极力地辩解什么。最后他放弃了,颓然坐下,听凭笑骂——“巴子”“阿乡”“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需要一些时间和勇气才能承认,那个落败的知青子女就是我。

知青子女普遍早熟敏感,很多人长成一副少年老成、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大多成绩不错,数理化尤其好,毕业后工作也卖力,没几年就贷款买了房。大概跟长年憋着一口气有关。

他们有两个故乡,或者说,没有故乡。和初来大城市的外地青年不同,他们知道自己本该属于这里,藕断丝连,又阴差阳错。这种若即若离、爱恨交加的情感,是知青子女的乡愁。

小哥哥后来考取重点大学,王医生很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毕业后,小哥哥远走美利坚。多年后他出差回国,抽空见了我一面。三两杯红酒下肚,我问,他乡生活习惯否?小哥哥苦笑一声。我懂他的意思。如果说父辈们曾被连根拔起,我们则生来就没有根,走到哪里,都是异乡人。

2009年我结婚,父母执意要求我回小镇办一场婚礼,虽然他们已经回上海居住多时。毕竟,小镇有他们的朋友,也留下了他们的青春。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父亲说,你是小镇出来的孩子。

那天来了许多人,我不知叫了多少声“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婚礼很简单,没有司仪没有抽奖也没有歌舞,父亲上台说了几句话,大家就开吃,然后新郎新娘挨桌敬酒。菜是实在的,酒是醉人的。叔叔伯伯们感慨着,怎样看着我一点点长大,看我离开小镇,现在又回来。他们干掉杯中酒,称赞起新娘子,说,好看忒好看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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