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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急促的尾声

2018-01-22阎连科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7年7期
关键词:村头小姑铅笔盒

阎连科

少年的一切都是仓促的。一切的剧目都在毫无准备中登台和上演,也在毫无准备中收场与剧终,一如雨天在晴天中到来,日出又在雷雨中闪现。“晴天雨”和“雨晴天”,这几乎是所有少年共有的经历吧。

我没有想到我和见娜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一如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长大、成熟、衰老和死亡。没有人不为自己十八岁的到来而意外,没有人不为自己青少年的粗糙而付出遗憾和代价。那天回家时,我没有和见娜一道回。因为我叫了她好几声,她只是淡淡脚,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快快活活回身和应我。

晚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谁。

来日一早上学时,她是在我的窗下,如往日无二叫了我两声“连科哥”(她家有闹钟,早上她总是起床来唤我),我也如往日无二应了她一声“你先走”。可少年命运的弯道,就在这儿出现了。一切的变故和唐突,就在这儿悄悄到来了。

这一天,我起床上学时,父亲忽然把我叫到床前去,说我小姑家里要盖房,需要尽快送点钱去。

我本来不想去,想和见娜待在一块儿,还答应过她有一天带她去我小姑家里玩几天——小姑家属于深山区,门前的沟,深得无底狭长,水流声和琴声一模样。崖头的荆树和画上的一模样。村头的井,辘轳上的井绳一层又一层。她很想跟我一块儿去一次我小姑家——我就到学校去请假,去找她商量一块儿去我小姑家。可那时,命运对她、对我都已有了安排——在学校,我请完假到了她的班里去找她,她的同学告诉我,说李见娜和她妈妈一块儿来请假,请完假又和她的妈妈一块儿到村头大桥工地了。

我惘然。

觉得似乎不该到大桥工地和见娜商量去我小姑家的事。我想她妈、她爸不会答应她。也就在校园呆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从各教室传出的背书的嘶唤声,便独自出村上路,远行到我的姑姑家里了。

我在我的小姑家里住的不是三几天,而是六七天,整整一星期。小姑希望我多住几天,和我的表哥、表姐们,到更深的山里去把能做椽子的野树伐下来,扛到一个地方待秋天到来后,那椽木半干了,就可以运回盖房了。我也就跟着表姐、表哥们,每天去伐——最为重要的,去做伐树这些事,小姑每天都会给我们烙油饼。纯白面、大葱花,一丝一股的油,会从饼层流出来,吃起来要往死里香。

深山沟里的云,也细自如绸,每天挂在头顶上,云一走,勾着我的头发飘。

溪里的蟹,每掀起一块鹅卵石,就有三只或五只,横七竖八地爬。一条溪沟就如蟹的大本营。

还有山野鸡,你在路上走,有时它会跟着你的脚步飞,像要请你把它带到外面世界去。

一周后,我从小姑家里回来了,还给见娜带了会令她绝然意外的绝美礼——一只小松鼠。松鼠笼是我姑父用竹编的,有轴会转动,松鼠在笼里一跑步,那笼子就如车轮一样飞速转起来。

可我在落日之前走回家里时,住在我家厢房的见娜一家已经人走屋空、荡荡无物了。村头的水泥大桥修成了,来自省会建筑公司的工程队又回郑州了。

见娜一家也都随之搬走了。

那时落日绚红,夏热渐浓,我满脸浸汗地回到院落里,母亲正在见娜一家住过的房屋里收拾着,把扫出的垃圾朝着村头倒。见我一脚跳进院落里,母亲平平静静地说:“见娜家搬走了。见娜给你留了一个铅笔盒,放在窗台上。”

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无印无痕地结束了。

那时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失落”,什么叫“打击”。失落就是在你是發生了天大的事,在别人,却如没有发生一样。打击呢,打击不仅是谁给你当头一棒子,更让你有一种永生说不出的心痛酸楚来,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振作一模样。我想我是尝到天下最重大的打击了。天下人,再也没有比我不幸的了。不幸到当时我就想尖着嗓子大叫几声朝着哪儿跑。跑到天边,跑到一个他人不知的世界里。我也就在母亲出去倒见娜家屋里的尘灰垃圾时,去把上房窗台上见娜留给我的铅笔盒拿起看了看。那是她在我们田湖小学读书时用的铅笔盒,铅制作,涂彩漆,印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健康快乐的城里孩子在那铅笔盒的盖上放气球。打开铅笔盒,里边有几支新的带橡皮的红铅笔。再还有,就是那笔盒在她书包中磨来磨去,磨掉角漆的铝白挂在各个盒角上。

我把铅笔盒又放回到了窗台上。把手里的松鼠笼子也放在了窗台上。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村的大桥会修成,总以为那是一桩年年月月、没完没了的事。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桥一修成,见娜一家会搬走,以为她家住在我家,那是永生永世、不再变更的事情了。然而当这些突如其来的变端到来时,那混杂其中的顺理成章是让人无法体会的,似乎也压根不存在。

在那屋里站了片刻后,退出来,我躲着母亲朝村北的大桥工地走去了。我无法相信那大桥说建它就建起来了,见娜一家说走他们就走了。

从村里穿过几条胡同,如唤人救火般,我急脚快步地走,没人时会快步跑起来。从和见娜一道上学读书的小学后边翻过北寨墙,再沿着河堤一直跑下去,就看见那公路大桥骤然间平地而起,天翻地覆地建成了。十几根粗圆白亮的水泥桥墩、桥柱子,排列齐整地竖在河床上,每一桩桥墩边上都有新挖半埋的大沙坑。河水哗哗地从桥下流过去。有洗衣服的村妇们,在那桥下的河边收叠着洗净晾干的衣物和被单。

桥上无人,四野茫茫。

大桥修成的热闹早已过去了。待我从桥头爬上桥面,在落日中沿着大桥独自从这头朝着那头走去时,村庄离我越来越远了。水泥桥板的清新味,像晨时的露珠一样朝我袭过来。远处有收工回家的村人们,如蚂蚁、昆虫一样晃动着。那大桥比村落、河堤、大地高出许多来,我在桥上像走在天空里。从桥南到桥北,再到桥头望着下滑、远伸的沙土公路,蜿蜿蜒蜒,无休无止地牵到地平线的那儿时,我知道,从这走出去,能离开我家和村庄,走到世界之外的洛阳和郑州。

能到一个新世界。

那一天,那一时,在落日的寂静中,我决计有一天,一定要从这桥上、路上走出去。到洛阳,到郑州,到和见娜同一个的城市里。到一个和乡村完全不一样的天下和世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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