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精神的蜂房

傅彩霞

小说的计量单位是章节。散文的计量单位是句子。诗歌的计量单位则苛刻，是字。要想真正领会一首诗，第一要素是小学的功夫，每一个字都要落实。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是诗歌的艰辛，也是诗歌的乐趣。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常说，要想真正理解语言，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诗，它可以帮助你激活每一个字。当一个字遇上好的诗句时，它会亢奋，载歌载舞，流芳千古。

这段话，是作家毕飞宇演讲《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时说的。记忆犹新。写小说的他，讲起了中国诗词，又把诗词讲成了小说，妙不可言。他借用了小说的外衣，即小说形式的外壳，解读的却是诗歌艺术之魂，之美，之乐。中华诗词博大精深，其独特魅力，无穷尽也！它是精神的蜂房，既可妥善安置精神，也能酿造生活蜜汁。

在所有文学样式中，我侍弄过散文、小说、文艺评论、现代诗歌，唯独没有尝试过古诗词，涉猎阅读也少。心目中，中国古诗词，好像一位温润如玉的风雅君子，我则是个土生土长的灰姑娘，心生自卑，不敢高攀。我附庸风雅，学写古诗词，大约一年左右。猛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身为中国人，把中华文化的精华弄丢了！幸运的是，一阵早春的料峭寒风，让我清醒。

去年早春，在临朐老龙湾，眼望仙衣带风的柳条，绕过清澈的泉水，一片片迎春花，涌入眼底，次第开放。我情不自禁诗意涌来，吟风诵月地写下：

二月早春迎风开，

腰身袅袅待谁来？

黄甲如梦枝蔓笑，

朵朵相携上瑶台。

这首《迎春花开》，是我写的第一首古风诗。不懂平仄格律，全凭自我感觉，也顺其自然地让韵律服从了意境。女性的直觉，很玄妙，最敏锐，说不清楚。

隔天，我六岁的重外甥从省城来。我问她：“乐乐，在幼儿园，学了些什么？把最拿手的节目，表演给‘桃花姥姥看。”

小姑娘聪明伶俐，来了一段朗朗上口的《笠翁对韵》：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袅袅童音，美妙无比。她背诵得摇头晃脑，我聆听得如痴如醉。《笠翁对韵》，是古人学习写作近体诗，用来熟悉对仗、用韵、组织词语的启蒙读物，我迟读了整整四十年！它似老龙湾的明澈泉水，为我撕开了中华传统诗词的一条缝隙。

打开书橱，翻阅出沉睡的古老《诗经》，感受诗三百的“思无邪”和诸多诗篇的摄魂夺魄之美。回味无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生，无非饮食、男女，两件事，一个是形而下，一个形而上；一个物质温饱，一个精神相依。古圣先贤，把男子追求心爱女子的《关雎》诗，作为开篇，必是尊重男女之间爱与被爱的关系，将男女之事看得与饮食同等重要。古人高明！

吟咏朗诵，是打开心灵的金钥匙。诗读久了，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学写了一首幼稚诗行：

采采云霞，碧空逍遥。

庄园阔阔，思在九霄。

苍茫大地，桃源藏嬌。

惚兮恍兮，远峰峣峣。

人性的弱点之一是虚荣。虚荣心一作祟，人就嘚瑟，我也不例外。把这首题为《沧海风云》的四言诗，分享至微信朋友圈。没想到，引来很多文朋诗友围观点赞。有诗坛前辈老师，留言道：“四言诗是最古老的诗体，偶数句比奇数句更易给人一种古朴庄重的感觉，你的诗便有这种感觉。”名家大腕的鼓励肯定，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自信，我开始大胆向文朋师友互动请教，他们耐心传道平仄、粘对、对仗、句法、用典的诗律常则，告知写诗“秘诀”，如，诗小，但结构严谨，要讲起承转合，要物我交融，诗中有人，言外有意。诗贵含蓄蕴藉，晓白通畅，多维多义……

日渐月染，古诗词成了文朋诗友之间灵魂相通，相互交流切磋的载体。微信偶发小诗，便有诗友步韵，奉和。一下子拉近了心的距离，视彼此同类知己，也互有赠答，其乐无穷。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写作基本秘诀，适用于各种体裁。写诗的秘籍在于勤读，多背，我仿佛一名如饥似渴的小学生，先从喜爱的诗词摘录入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作为撰写小说、散文之余，有益的补充。文学样式的频道更换，彰显不同的艺术魅力。我在交替变换中，更体会出诗词的韵味、意境和美感。

2016年12月26日，是伟人毛泽东诞辰123周年纪念日，潍坊诗词学会成立。自娱自乐的我，意外被推选为学会理事，受宠若惊。诗词学会，高手云集，藏龙卧虎，让我有机会遇见更多诗人大家。诗词涤荡了世俗，熏染着心灵。《随园诗话》 《沧浪诗话》成了“枕边书”；诗词当了使者，闲暇时光变得诗意有味，时而“伫倚危楼风细细”，时而“春风得意马蹄疾”，时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写诗读诗，是打开心扉，与万事万物的心灵对话，包括与自己、与古人、与另一个灵魂……我庆幸，望五初学诗，与君相见迟，谆谆传真意，风雨共灵犀！

静心遥想，诗词的种子，在我心中埋藏久矣！缘于蔡义江的精装《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这是1987年，我父亲赠送给我的礼物。书中对《红楼梦》中所有的诗、词、曲、赋、谜语、酒令、联额、对句等形式均作了说明、注释和评说，加深了我对小说主题思想，明朗、隐喻、暗喻等文学手法的理解。坦白地说，我是先恋上《红楼梦》里的诗词歌赋，后爱上小说的。这有点类似“先结婚后恋爱”的楷模夫妻，牵手——慢热——懂得。一粒热爱古诗词的种子，在我的心中埋藏酝酿了三十年，竟没有抛弃腐烂，遇到了合适的土壤、温度和空气，发出了嫩芽。

记得求学时，惧怕“之乎者也”，每次背诵，心怀抗拒，不解其意，如同嚼蜡，心中暗恨，这群老夫子，干嘛写得这么晦涩难懂，什么一词多义，什么倒装句的宾语前置后置，这不是明摆着难为后学嘛！也领悟不出《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里幽静孤冷的意境，误认为，那茫茫大雪里的钓鱼翁，不是患有抑郁症，就是性格孤僻高傲，要不，下雪天，享乐天，他为什么要放弃天伦之乐，一个人跑到“鸟飞绝”“人踪灭”的冰天雪地，垂钓不上钩之鱼呢？一岁年龄一岁心。如今顿悟，万籁无声的空旷之地，最适合一人独处，那是无边的自由，才逐渐体会到了孤独之苦，天地寂静之大美。诗中的“独钓江雪”，何尝不是诗人柳宗元坚韧不拔、清高孤傲的寄托和写照呢？为什么“秋思之祖”的《天净沙·秋思》（马致远）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密集繁复的意象，在情景交融中，就构成了一种漂泊思乡的凄美心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此直白流畅的语言，通俗易懂的诗词，却能千古传唱？而朱熹的“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同样让读者感到时间稍纵即逝，感到急迫与恐慌；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也载不动我们内心深处的苦闷与忧愁啊！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让我在时空的转移下，获得了怡然自得的超越，不合时宜的无奈，委婉情怀的忧伤；“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则感受到那苍茫宇宙，气势浩荡，天地和谐的美景，更知人之渺小……重温耳熟能详的诗词，更能深层次读懂其内蕴之美、意境之美、韵律之美，获得诗词之乐，内心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和愉悦。endprint

诗歌的计量单位是字。诗词，是由汉字组成的，精炼至简。中国汉字博大精深，每一个汉字都有来路。我们一方面沿着古人意境的曼妙，思想的火花，深浅的足迹，穿越千年，心意相通，搭建贯通古今的桥梁，让平凡的生命变得诗意从容，充沛丰盈；另一个方面，通过中国古诗词，增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兴趣，走近古圣先贤，向经典致敬，从而汲取养分，增加对文史知识的积累，与时俱进，不断前行。

看央视《中华诗词大赛》，尤其“飞花令”环节，更觉自己诗词储备量太少，生于中国，首先要知晓祖国文化。只有把文学皇冠上璀璨的明珠，色香声味，铭记在心，知其意，懂境界，细嚼慢咽，方能内化于心，营养滋润身心，与生命同在。口里含着一首诗，犹如嘴里含着一块糖，时刻会感受到丝丝甜蜜，妙趣横生，即使面对凄风冷雨，孤月寒暑，也会尚友古人，四季如春。

散文和小说是我的首席。诗词，是我派生的最爱。我对诗词的迷恋，就像“百姓爱幺儿”，虽排行最末，却喜气，讨人爱怜。我认为，诗词若有真情，可以忽略平仄；诗词若有意境，可以暗淡技巧。诗品，即人品，最见作者的精神骨骼与境界高低。人的风格隐逸诗行，诗的格调彰显人的性情。精炼的字句，掩饰不了美丑真伪。

“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杨万里）。只有走入大自然，深入生活，才能获得灵感，写出好诗词。我的很多诗，都是路上风景，边走边吟，偶然所得。灵感宛如一只贵宾蝴蝶，只要大驾光临，停留在窗口，必须以礼相待，尊为上宾，它款款深情的双眸，才会闪耀喜乐光芒，凝结笔端，否则，时空一换，心境大变，瞬间思绪，便飞走了，徒留空中一片茫然。诗写心声，诗乃心画，意到笔随。

我的《秋风吟》，便是即兴之作，在小序中做了时间背景的阐述说明。

《秋风吟》

丙申重阳，姊妹陪父同游植物园，举杯共庆时，忽忆天堂慈母。望父思母，寻来路，知归途。作此篇。

怀秋登高望眼穿，

青山依稀思绵绵。

心如齑粉乱情泪，

菊怜残英向谁弹。

一袭风雨心曲冷，

几度思绪霜露寒。

若能相拥倾怀愫，

何须费笔寄诗笺。

《情思》，则是正月初二，天下大雪，我出门迎客，站在小区亭轩上，等待远方客人，瞬间所感，匆匆写成。

《情思》

风卷白絮横空舞，

飘香绿梅纵地开。

亭轩墨阁人静处，

如诉琴声蝶梦来。

墨侠阁，是我的书斋名。

人有情思遍地诗。世间万物皆可诗。明太祖朱元璋新春佳节微服私访，曾给阉猪屠户写过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看似粗俗，却有帝王之气，非同一般，雅俗共赏。可见，诗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生活情趣；诗不是自言自语，而是情感寄托；诗不是理性产物，而是感性情怀。做任何事，包括吟诗撰文、谈情说爱，只要专而精，全身心投入，方可得其深度与真味！

春天，是最易感伤的季节。尤其是看到花开花落伴流水，就会联系到莫负春光莫负卿。林黛玉多愁善感，收花埋葬，吟诵《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谁？”辞官归乡的龚自珍，48岁离京时，却不甘沉沦，坚强豁达：“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人生，无非生死离别，从古诗词中，我学会一分为二的哲思，学会面对挫折的乐观。诗，既是生命的沉淀，也是志向品质的写照。

古诗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蕴，令我痴迷沉醉。在自我的诗词里，唤醒自己灵魂；在别人的诗词里，感知诗意世界。感谢生命里，相遇诗词。感谢诗词，让我的生活变得唯美有趣。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只要你热爱生活，感悟生命，拥有一颗高贵的心灵；只要你敢于征服自己，拥有挑战自我的勇气！在这个唯物质为贵的思维已渐形式微，重视精神价值的时代已来临的今天，不吟诵古诗词，不沾染点古诗词，也许，就会成了不可思议的“另类”，追不上这个重新回归的书香时代！

宇宙之间，最富天赋，最令人敬佩的杰出建筑师，是蜜蜂。它们建造的蜂巢，既干净精致，又结构严谨，用的材料最少，建造的空间最大！我想，中国古诗词，用的字数最少，营造的想象空间最大，意境却是最美！

每个爱好文字的人，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蜂房。这个蜂房的搭建，就如同勤劳的小蜜蜂，每天翻飞于百花丛中，采蜜、酿蜜，填满蜂房。读诗写诗，无疑也是采蜜、酿蜜，用一个个中国汉字，填满我们的精神家园。当我们老了，两鬓染霜，睡意沉沉，坐在摇椅上，沉思漫想，唯有蜂房里喃喃自吟的诗词，陪伴着回忆过去时光。那时，我们的双眸，会顾盼流光；我们的情义，会悠远绵长！

愿我们一路与诗词同行，与知音相伴，在精神的蜂房，且行且吟！

潇潇春水付东流，

半世叹为稻粱谋。

清夜抚琴寻幽韵，

挑灯读史思兰舟。

云依铁树望远路，

水映绮霞看眠鸥。

风雨同舟肝胆照，

凝情笔墨写春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