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看戏人,也是戏中人
2018-01-22李馨
李馨
“导演是时日,演员是你”[1]———《戏年》中的几部中篇小说,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讲述了“我”生命中出现又消失的那些人,他们的戏剧人生和悲喜命运。繁华复凋落的人生如戏,而那些戏中人与“我”的真实生活交缠,并和“我”所看的电影一起,影响“我”的成长,给“我”丰富而深刻的人生感受。葛亮是小说作者,也像一个手持镜头的人,细心地用镜头记录眼前的流转人生。
如同人往往是电影镜头所追踪的中心,《戏年》中的几篇小说,也都将焦点集中在某个人身上。《于叔叔传》《阿德与史蒂夫》《老陶》皆为如此。葛亮用笔、镜头,记录这些平凡人在人世的沉浮,和灿烂生命的凋零过程。
《于叔叔传》中,最开始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于叔叔,带着明媚的色彩,他的木工技艺精湛,有艺术家的勤恳和匠人的良心、厚道;夫妻同心,妻子勤劳踏实,儿女乖顺懂事,学习优秀;工余的陪伴带给“我”许多快乐。于叔叔前半生的整个生活,虽然辛劳,但始终显出向上的、旺盛的生命力。然而,这样的生命之火却一天天暗淡下去。于叔叔的事业上升之后,生活改变,夫妻难以琴瑟和鸣,于叔叔出轨,出轨对象被儿子杀害,儿子因而被判死刑,于叔叔出车祸……小说结尾处,女儿的婚礼时,于叔叔自认卑微而主动放弃父亲的身份,并因喝酒时的狼狈而终于颓唐,生命彻底委顿下去,令人感慨。
《阿德与史蒂夫》中,叙事人和阿德在篮球场这个充满活力的地方结识。由于在香港的非法身份,阿德生活艰难,只能做“黑工”,即使受重伤也只能在黑暗中挣扎。为了生活,阿德母亲做着皮肉生意。可爱的女朋友是阿德生命中少有的光亮和微弱的希望。然而,阿德却在争取居留权的激烈斗争中被拘押,再未出现。阿德的母亲自杀,女友因病去世,并留下“是暗的,不会是明”的悲恸遗书,世间只剩下了阿德那个名叫史蒂夫的狗孤独游荡。“是暗的,不是明的”———阿德的身份是暗的,他只能在暗夜活动,生命之光从未照到他和他爱的人身上,而他们也终于堕入了永恒的黑暗中去。
《老陶》中,本就在社会底部的老陶的生命,向更堕落处走去。旧的体制变化留下难以解决的老问题,为此老陶几十年来执意上访,生活从没有向前走。遇到毛扬的好意,和女人的温暖之后,老陶终于放弃上访,而愿意过起现世的、家常的日子,以厨师的一技之长谋生。然而,他又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惯,甚至用女人来还赌债。老陶饭店给酒中掺假,却导致自家孩子误食中毒而死,女人发疯,老陶则进了监狱。
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小说关注的重点。于叔叔和妻子之间,从相濡以沫到恶语相向,再到患难之后又互相扶持,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然而问题绝不只是由于男性见异思迁,也有夫妻之间沟通和理解的缺乏,这是世间混沌复杂的感情。阿德的妈妈和老虎叔之间,暧昧又相互扶持的情义,在生存的重压下,粗粝又温暖;阿德和女友之间,那微弱的不敢谈“希望”的感情,脆弱得令人心痛;《戏年》中,“我”的外公和姚奶奶隐没的爱情,让人轻叹。浮世中不同的温度和纯度的感情,在作者笔下一一演绎出来。
人生浮沉背后,作者触到了复杂的社会和历史问题。每个人的生命,都鲜明地带着时代的刻痕。《阿德與史蒂夫》让人看到月亮的背面那些凹凸不平的暗影。“文革”时的仓皇出逃,在香港像灰老鼠一样的生存方式,城市的边缘和阴影处,那些灰色的生命的颤抖,令人心碎。《老陶》和《于叔叔传》也都涉及了进入80年代之后,社会的变化给人的命运的冲击。于叔叔的妻子强制儿子不上学,做她的接班人,却因时代的变化,使得儿子无处工作。老陶几十年的上访,本就是世事变化对人的捉弄。这些故事,观察人物,体会时代,无一不让人生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苍凉之感,和对命运的喟叹。
多篇小说中,“我”(毛果)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讲故事的人,是看戏人。儿童的“我”、青年的“我”,用自己的一双眼睛,观察周围人物的浮沉和命运变化。那些人像是戏中人一样,虽然“我”或“我”的家人与他们有过短暂的因缘际会,然而他们的命运仍旧是照着自己的剧本兀自走下去,显示出命运的磅礴力量。由困窘到开阔,再由盛转衰,于叔叔生命中的每一次变局,都与“我”家有过联系,然而“我”们能做的,从来只是锦上添花,对于他的堕落,却始终无能为力。如同台下的观众,从来没有能力改变戏台上的结局。“我”曾对阿德有所帮助,但大部分时候,“我”和他的接触,都只是让“我”看到更多阿德的生活,始终不可能改变他的生命。他突然离去后,“我”的感受也说明了这种无能为力———“只是感到迷惑,为生活的突兀。一切,戛然而止。”[1]104阿德的生命不在“我”的范畴中,除了短暂的交集,始终是各行其是。最有意味的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德,并非是现场,而是“录像带”———阿德早在彻底地离开“我”的生活之前,已经变成了“戏”中人。“我”和阿德的交会,已经失去了互相影响、接触的可能。而关于老陶的故事,则首先是从堂哥毛扬那里辗转得知,之后也多以听说和他人那里得知老陶的变化。
这些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又匆匆而过。台下的“我”是喜是悲,都难以阻挡那些鲜活的生命,在时间的戏台上枯萎消亡。这是一种距离感。旁观的视角,使得“我”看到了生命里那些难以言说、难以阻挡,也难以解释的东西。
然而,看戏的“我”也同样是一个戏中人。这首先是因为,“我”始终以一种边缘的方式,游走在各个人物身边,那些故事中有“我”的存在和参与。在观察世界时,镜头不曾忘记关照“我”的存在。在《阿德与史蒂夫》中,为阿德输血时,有这样的描述:“我表现出了少有的烦躁。”“表现”二字十分有意味,如果是在叙述自己的内心,完全不需要用“表现”,当形成这句话时,可以看到始终有另一双眼睛,不只在观察外部世界,也在观察着当时的“我”。在《于叔叔传》中也有类似的表述:“我”对突然被委以重任显然缺乏思想准备[1]5,于叔叔“很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说大人话的小毛孩”[1]5,“我”不只是一个看世界的人,而且往往也成为在戏台上奔走的人。成年的写作者在回顾往事时,投射在记忆的幕布上的,除了生命中的过客的音容笑貌,也始终有一个毛果的影像的存在。可以说,毛果是摄影师,也是演员。endprint
说“我”是戏中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我”在观察人生的时候,那些情绪、感慨和思考,已经成了“我”生命的深刻体验。《戏年》篇点明了这一点。它像电影的幕后,像是其他小说的内部结构。《戏年》作为本书的题目,和它所表达的东西,正深刻地表达了“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感慨。那些人物和故事,是一个用小说笔法所写的电影故事,也像是电影手法写作的小说。它既讲述了一些成长中的电影和人,也暗示了作者对戏与人生的理解———戏与人生难以分离。可以说,其他几篇几乎都是在这样的对戏和人生的认知中书写而来。
同其他篇目一样,《戏年》中有一些人路过“我”的生命。不同的是,他们都和实体的电影有关。电影院、电影海报,闷黑的电影放映室、乡村露天的电影放映,木兰和武叔叔的爱情在这些地方萌生和死亡。他们是电影工作人员,但在幼年的“我”看来,他们的故事已经构成了令人唏嘘的电影故事。在那些好莱坞的电影、电影画报和幻灯机中,外公和姚奶奶之间的爱情朦胧展现,背后穿越半个世纪的沧桑变化,虽不是幼年的“我”所能看清的,然而那种忧伤的情绪,已经将“我”笼罩。姚奶奶穿旗袍所拥有的风情,“我”在《花样年华》中再次感受到,然而那种令“我”感动的情绪,却远远超过了电影所带来的。在与裘静的交往中,她的真相一步步展露,“我”的心情没有过多的表述,然而,讲述《蓝丝绒》时的感受,却与此时“我”的处境构成了奇妙的“互文”关系:“好奇的青年,伤痕累累的女主角……结尾依然平静,只是告诉‘我们,生活的画皮之按下,险象环生。”[1]211
从童年到青年,如同人生的戏,和如戏的人生,一起影响着“我”的生命。有时候,戏中人精彩,有时候,人比戏更精彩。当“我”侃侃而谈对电影的感受时,那也是人生给“我”的感受。电影《大篷车》和木兰阿姨送“我”的手工大篷车一起,让“我”看到爱情的忧伤和无力。好莱坞的电影和外公的故事一起,形塑“我”的审美观念,让“我”比同龄人更早对人性中的多元和软弱有了深刻认知;裘静和那些录影带一起,透露着生活的神秘、无奈和若隐若现的罪恶。“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回你凝视。”这也正说明,深渊所具有的那种强烈的吸力。看戏的时候,人也难免沉浸其中,成为戏的一部分。在戏和人生中,“我”逐渐成长,看到人生所拥有的明朗和希望,也见到命运的狰狞和无常。
以看戏的方式感受人生、讲述故事,也带来一些叙述上的问题。故事的推进过程中,似乎始终需要一个“我”的扶持,带领着读者,甚至带领着作者自己,去进入历史和人性的现场。旁观而非参与的姿态,使“我”难以深入那些“我”看的人的内心现场,也没有进入命运风暴的中心。他们在戏台上悲欢离合,“我”跟随着悲喜起伏,然而,那种感受仍旧是隔膜着的。小说似乎难以回答这样一些问题:于叔叔和老陶生命中的那些必然性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的生命堕落下去?外公和姚奶奶之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只能以这样优雅而怅惘的方式相见?
只是,这似乎是葛亮的主动选择。虽然目力所及是外部的人与事,但是落腳点仍在内心的感受中。“我”不需要去深入探究事情的细枝末节,事情的风云突变带来错愕感、震惊感和命运感,才是激动“我”的东西。是看戏人,也是戏中人,穿过人和戏,葛亮用他典雅安静的语言,节制的喟叹,隐忍的情感,书写人生的悲凉。这带给读者的审美感受,已经足够宏阔而深刻。
注释
[1]葛亮.戏年[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腰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