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心如止水
2018-01-22风茕子
文/风茕子
这一生,她冒失却恪己,脆弱又坚强,爱过两个男人,用不一样的心;也被两个男人爱过,用不同的感情。还有什么奢求呢?
想到大城市去
奚丹60年代初出生于一个小山村。18岁已是亭亭玉立,说媒的人踏平门槛。但奚丹读过高中,肚里有点墨水,想到大城市去。
80年代初,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想嫁给吃商品粮的城里人,难于上青天。
奚丹就等。
有一年夏天,铁路修到她们村。她一袭白裙,骑着自行车穿过繁花似锦的小径去看。修铁路的工人都是男人,他们吆喝:“嘿!过来呀!”奚丹大胆地骑过去,男人们又慌了,村儿里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那以后奚丹常去他们工地。混熟了,不少男孩子向她示好。奚丹相中了一个长相标致的男孩,他叫聂方,脸晒得黑,胳膊伸出来却是白白净净的。奚丹多几个眼神,多几句话,两人心照不宣地偷偷好上了。
奚丹的妈说:“人家是工人,铁饭碗!你就别想了!怕是把你玩玩就不要了,到时候谁还要你?”
奚丹不信。那夜他们做完爱,衣衫不整地躺在谷垛边聊天,奚丹问:“等你回城了,你还要我吗?”
他随手扯了一朵野花,把花径盘成一只指环,小小的紫色花骨朵像颗宝石。他郑重地把它带在她的无名指上:“今生非你不娶,到时候我们买一个大婚床,你知道什么叫席梦思吗?那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发明的一种床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睡在那上面,像睡在天上。”
把糟日子过成好日子
这一段铁路修完,工人们回去了。从此杳无音信。
奚丹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
第二年,铁路工程局的领导忽然到奚丹家,说他们单位的厨师杀猪时被铁钩子钩瞎了一只眼睛,他向领导提出,自己还没有成家,瞎了一只眼睛更不好找对象,希望领导解决他的终生大事。
他点名要奚丹。
厨师?奚丹想起来了,每次她去工地,男人们都围着她转,送小礼物的,拔她气门芯儿的,教她打篮球的,都有。唯独那不太吭气的厨师,有次在吃饭的时间给她端了碗饭来,她扒开上面的米饭一看,下面全是红烧肉。
那时候奚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肉。
当时厨师的工资是每个月40多块钱,村里全家一年的收入也没有一百块。她要到城里去。她要过上好日子。她要到惦记她的人身边。她要用一生照顾他。她要让聂方看看自己怎么把糟日子过成好日子。
奚丹坐火车坐客车,千里迢迢地被带到厨师李进忠面前。他坐在一条深红色油漆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头,半天才抬了一下眼睛,吭道:“就是她。”
领导笑笑,关上门出去了。
奚丹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受伤的眼睛已经装上义眼,那是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球,很可怕。它是不会转动的,当他抬头的时候,它夸张、巨大、寒冷,直愣愣不知道在看向哪儿。等奚丹慢慢回过神来再看他没有受伤的那一只眼睛,才能感到这是一个活人。
除了同情和感激,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对自己的怜悯。
“你嫌弃我吗?”李进忠问:“要是嫌弃,我就让领导把你送回去。”
“在家里时都已经说好了。”
“听的,跟真正见的,感觉肯定不一样。”
“没事儿。”
两个人在食堂吃饭,碰到聂方,他避开了目光。李进忠小声告诉她,聂方已经结婚,对方也是吃商品粮的姑娘。
不怕流言是怕自己
潦草地谈了三个月恋爱,奚丹和李进忠结婚了。李进忠是个好男人,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平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给她极高的地位。作为回报,她把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出门的时候永远挽着他的胳膊,俯首帖耳,照顾周到。特别是在有聂方的地方。
一年后奚丹生了一个女儿,李进忠高兴坏了,每天把女儿顶在头上。
一天局里组织出去玩,聂方的老婆快生了,没有参加。大家爬山爬到半道儿,李进忠去找茅厕。聂方忽然过来,一把将奚丹拉进草丛里。
“奚丹!不是我不回你的信,是我爸妈不让!”
奚丹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还在后面拉她:“你恨我,恨我就是还爱我。”
“别抬举你自个儿了!”
他说:“我心里一直有你!”
奚丹头也不回地跑出草丛。
家属院有两个大圆池子,大家洗衣服都在那池子里洗。池子是锥形的,壁上有棱子,算是搓衣板。
聂方的老婆生了,他拿着一堆小孩的衣服过来洗,一群妇女看到里面有尿片子,吆喝他:“片子怎么能在这儿洗,拿到下水去洗!”聂方只好蹲到下水去冲尿片子,剩下的衣服堆在奚丹旁边。她洗得心猿意马,洗着洗着竟然把他拿过来的衣服也给洗了。等反应过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她没好气地把衣服往池子里一甩,溅得大家一身水。
奚丹到食堂吃饭,在门口碰到聂方。她往左避,他也往左避,她往右避,他也往右避。直到后面的人推搡才把他俩错开。
风言风语开始蔓延。
“李进忠怎么非要她?明知道她跟聂方有过一腿。都一个单位的,他也不觉得尴尬?没准儿哪天又搅到一起去了。”
奚丹听着,只能装聋。
她是害怕的,不是怕流言,是怕自己。她的心那么痛,这一生怎么能守住自己不跨出那一步?
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天晚上局里放露天电影,李进忠和聂方的老婆都没来,聂方坐在奚丹后面。
看到一半,他往前挪了挪小凳子:“跟我走。”
奚丹装没听到。
他又捅了捅她的腰:“我先走,在工厂后面的小门等你。”
不一会儿下起了雨,大家四散了。奚丹脚步踉跄地回家,她端一盆水去卫生间洗澡,这洁白如玉的身子,而今皮肤已有些松垮。她抚摸着它,感到凄凉。
回到宿舍,奚丹搂着李进忠的胳膊睡下。她的睡眠变得很浅,真实的电闪雷鸣和虚幻的梦境重合了。她梦见聂方在那里等了一夜,下着那么大的雨,他在闪电中若隐若现。
第二天奚丹听说聂方得了重感冒,在医务室打针。她的脚不由自主迈进去,说李进忠牙疼,拿点消炎药。
医生把几颗小药片儿用方形黄皮纸包好给她。她几乎没有听到服用方法,她的身子站在这里,她剩余的一切都在感受聂方的存在。
临走时,聂方叫住她:“老李牙疼严重吗?”
“有点厉害。”
“我一会儿去看看他。”
李进忠在上班,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会到她家里来。
奚丹逃也似地离开了医务室。
果然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奚丹心乱如麻,去镜子前慌乱整理一下自己,开门。
“没人看到。”他说。
她紧张地放他进来,是真怕他在门口纠缠,被人看到。
两个人坐着,要说的话太多,竟一时间相对无言。
奚丹受不住这沉默,先站起来:“你走吧,你这是干什么。”
“我昨晚等了你一夜。”
“你要说什么?”
“我们两口子脾气不对付。我心里惦记着你。”
“你走吧。”
“奚丹……”
“你走。”
聂方一把抱住奚丹:“我忘不掉你怎么办?”
熟悉的体味扑面而来,奚丹奋力推开他:“走!你把老李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
忽然看到聂方眼底有盈盈的泪光。她心痛得刀剜一样,原来他不是在撒谎。她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再妄想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大大地拉开门,站在门旁边等着。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大步迈了出去。
从来没有背叛过你聂方离婚了。
在当时,离婚是惊天动地的事,那以后无论奚丹走到哪里,聂方的目光都在追随,像那年那月在工地上。
李进忠不高兴。奚丹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一辈子也不会背叛你。”李进忠说:“我相信你。”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清。
奚丹是农村户口,头胎是女儿的,满6岁后她还可以再生一个。第二个女儿出生了,局里开始建新宿舍。分房要论资排辈,李进忠的职称没有聂方高,聂方说:“我带一个孩子,你家俩,我的房子大点,让给你。”
李进忠回来跟奚丹商量,奚丹说不要。
可嘴上硬,家里确实住不下。
最后两口子还是接受了聂方的好意。
两个原本不怎么说话的男人,也渐渐开始放下芥蒂。人们在慢慢老去,稚嫩的孩子眼睛像星辰,在家属院儿里奔跑欢笑,小杨树一天天长高,日子流逝得真快。
李进忠因为眼睛不好办了内退,刚办完手续,就查出得了胰腺癌。
五雷轰顶。
奚丹天天往医院跑,眼泪都哭干了。到后期,李进忠腹水很严重,四肢细脚伶仃,肚子大得吓人。
聂方也来看他,什么都没买,塞了五百块钱在他枕头底下。
聂方走后,李进忠艰难地拉着奚丹的手说:“等我走了,你就跟他,他是诚心对你好。”
奚丹猛地把手抽回来:“你胡说什么。”
“你不知道当年他为了你,跟他家人闹得多凶。他给你写信,他爸到单位来,把信箱砸了。”
奚丹低下头,哭:“你眼睛受伤,单位就把我赔给你。你身体不好,又叫我去跟他。我是物件吗?我能主宰自己吗?年轻的时候都不能,既然这一辈子跟着你平平和和的过了,我现在也不想主宰了。”
李进忠的手捏着她,眼泪慢慢浸出来。
奚丹说:“我跟着你,一点不觉得委屈,也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我知道。”
两个人抱着哭了一场,李进忠到底没熬过那年冬天。
就像睡在天上
办完丧事,聂方开始正式追求奚丹。
但奚丹的父亲瘫了需要照顾,她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小女儿在读大学,她想回老家去照顾老人。
聂方没办法,只好说:“走之前咱们吃一顿饭。”
他们去了一家家常小菜馆,聂方说还爱她。她说她懂,但就像当年他敌不过现实一样,她现在也敌不过。聂方要她把老人接到城里来,两人一起照顾,她告诉他,哥哥嫂子不会同意,他们自己对老人照顾不周,也不允许她接走,怕村里人说他们不孝顺。而且这次回去,她还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宅基地。将来村子拆迁,她也有个养老的钱。
聂方还想继续说他养她老,奚丹制止了他:“万一你先走了怎么办?谁手里有钱也不如自己手里有。现实问题太多太多,我们就这样随波逐流一辈子,也挺好的。”
聂方“ ”一口把酒干了,最后问:“那我能送你件东西吗?”
奚丹请了辆小货车回老家,货车驼着她的衣裳被褥,车顶上还顶着个床垫子,后面有“席梦思”大大的标志。货车在高速上飞驰,有一种滑稽的土气。
可是阳光多好啊,高速公路的绿化带上开满紫色的小花,公路深灰,伸向远方再远方。新修的铁路从天桥上过去,火车快得像风,无声地呼啸着。三十多年前,他们坐在他修的铁轨上,他说铁路会越修越远,他说火车会越来越快,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说将来结婚了要和她一起睡在席梦思上,睡在上面就像睡在天上。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这一生,她冒失却恪己,脆弱又坚强,爱过两个男人,用不一样的心;也被两个男人爱过,用不同的感情。还有什么奢求呢?老了,放下了,寻找旧地,投身进去,朝朝暮暮,看一草一蔬一茬一茬地轮回,唯愿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