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梦到西洲
2018-01-22陈若鱼
文/陈若鱼
无论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在她认识他之后,他一直都是个好人,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好。她何必去计较那些无关的往事呢,只要爱他就好。
初相见
许多上海人都知道在闵行区的南岭路。
那里有一间独栋二层小别墅,住着百年前从北京逃来的落魄贵族,动荡时期大多人都随出国潮去了国外,只剩下一个老阿妈,总穿民国时期的旧青衫大襟褂子,独自坐在院子里,层层裙角之下,偶尔露出一双三寸金莲,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深深的凄凉。
宋知南住在南岭路的另一侧,是无意间追一只流浪猫时发现的这个院子。那日,宋知南又去了,她从墙缝里望着院子里的老阿妈在打盹,忽然,从墙上跳下一只黄猫,吓了她一跳,她还没镇定下来,又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吓得她魂儿都没了。
“你是谁?”
一个清澈好听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宋知南转身,对上一张清秀的脸,他身后是大片绯色的晚霞,和光秃秃的槐树,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是谁?”她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反问道。
她只是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他却认真地道出姓名。
“聂云意。”
聂云意移步到木栅门处,堂而皇之地推开门进去了,宋知南没敢跟进去,因为南岭路的人都说,这家院子闹鬼,所以小孩子们从来不敢来这玩。
她知道是谣传,也还是有些胆怯。
宋知南趴在墙外看聂云意轻轻唤醒了老阿妈,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翻开书页开始读起来,字正腔圆,朗朗动人,老阿妈满是褶皱的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不知是声音太好听,还是故事太动人,宋知南不知不觉就听了下去。
聂云意搀扶老阿妈进屋之后,出来见她还在,吓了一跳,他提醒她早些回家:“这里天黑了可没有路灯。”
宋知南望着他,夕阳最后的光辉照在他脸上。
失散
那一晚,宋知南的脑海里总是冒出那张清秀的脸。但是第二天再去旧别墅,却没遇见他,后来,她渐渐找到规律,聂云意每周一三五会去别墅,给老阿妈朗读。
见过几次之后,两人相熟起来。
聂云意说,他是一年前无意间路过这里,发现老阿妈生病晕倒在地上,他送她去了医院,之后常来看她。老阿妈终身未嫁,又不识字,孤苦无依,政府要接她去养老院,她也不愿意,她说要守着这个院子,等一个人。
“等谁?”宋知南好奇地问。
聂云意摇头,宋知南说一般这种故事的背后,都是等一个年轻时候分开的爱人。
聂云意一听附下身,将食指立在唇边朝她摆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老太太的耳朵特别尖,别被她听见。”
宋知南的心上跳过一丝慌乱,而聂云意这才发现他的脸离她很近,连忙直起身子,尴尬地清清嗓子,转身走进院子。
宋知南跟着跑进去。
聂云意又读起书来,宋知南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移不开眼。
两人之间的老阿妈仿佛嗅到了他们之间某种气息,兀自笑起来,浑浊的眼里有清澈的泪光。
那时,宋知南还没想过分离这回事,只想钟表的时间能够走得快些,希望升学时被姆妈押去剪短的头发能够快些长长,因为她听邻居孟黎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暑假开始之后,她跟聂云意便每日都来,老阿妈午睡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院子里逗猫。一次,他们约好第二天再见,宋知南回家之后却忽然被告知,前阵子她父亲买的股票大涨,赚了不少钱,想火速换间大房子,她一直想住大房子,所以他们瞒着她,此刻丢给她一个大惊喜。
她慌张地看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想去找聂云意,但是搬家公司在楼底下狂按喇叭,她被不知情的父母押上车,走得猝不及防。
新家在嘉定区,到闵行区快要跨越整个上海,而且搬过去不久,宋知南就升入高三,成了不知疲倦的学习机器。
高考结束的那天,她没跟同学们聚会,而是骑了3个小时的自行车,从嘉定区到闵行区,但是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春草丛生,一番久无人居的迹象。宋知南看着门上锈迹丛生的铜锁,忽然哭出声来。
重逢
宋知南在办公室里恍惚地从梦里醒来,带着深深的怅然若失,窗外乌云堆叠,天阴暗得像灰雀的翅膀,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
手机倏忽响起来,是孟黎发来的消息,约她去看一场旧物展览,他知道她一向喜欢这些。宋知南本想回个拒绝,但目光扫过地址那行字时,她整个人都顿住了,闵行区南岭路257号,她记性再差,也记得这是旧别墅的地址。
她心间微微颤动,回复了一个“好”字。
次日下午,孟黎开着他的小跑来接她,穿越大半个上海抵达南岭路。
孟黎去停车,宋知南独自走进院子,发现记忆里荒草丛生的院子已经翻新了,其他基本保留原貌。看来这间别墅的主人,也是怀旧之人。
宋知南还没走进内堂,一只黄猫不知从哪里蹿进来,她一怔,认出那只老猫,不禁诧异,它竟然还在。她附身想去抱它,它却灵巧地躲开,溜进展馆内,她追过去在捉住它的那一瞬间,眼前忽然出现一双脚。
她自鞋面往上看去,整个人定住了,心都漏跳了好几拍。
“好久不见。”聂云意先开了口,嘴角是熟悉的弧度。
一向口齿伶俐的宋知南竟然大舌头了,好几次才说完整一句好久不见。
宋知南怎么也没想到,这间展馆的馆长会是聂云意,而展出的物件大多都是老阿妈留下来的。聂云意说,她在几年前病得厉害了,住进了养老院,这进院子便荒了,她于两年前离世,临了把这所院子赠予他,希望他做一间展馆,好好保护这所院子,以便将来有人来寻她。
宋知南心底漫起悲伤,“她等到那个人了吗?”她问。
聂云意苦涩地摇头。
宋知南的难过又重了几分,气氛静下来。
窃喜
闭馆前,他们一道走出院子,在门口交换名片,宋知南有许多话,还未说出口,孟黎就在车里按喇叭,再不走等下就赶上高峰期,要堵几个小时。
晚上回去,宋知南抱着手机想给他打电话,但又不知该说什么。第二天清晨天刚透亮,她便开车往闵行区了。
她走进院子时,他已经站在院子中央。老旧的灰白色墙壁,仿佛把他们带回到七年前,她松开紧握的手,开头便是一句“对不起”。
聂云意知她这句对不起因何而起,也心安理得地接下来。当年,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了,他等了她好久好久,心中多少有些怨气,可昨日见到她,心里却只有满满当当的惊喜,今日一句对不起,就化解了他心里所有的哀愁。
聂云意一边拉起她的手一边说:“帮你保管了这么久,该还你了。”
宋知南低眉看,手心里躺着一只月牙形状的祖母绿坠子,“老阿妈送你的。不如,你帮我戴上吧。”
聂云意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时,两人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对视,宋知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经意瞥见他衬衫缝隙里的玉坠子,跟她戴的一模一样,心里窃喜。
坚定的选择
仲夏夜,宋知南正在家跟聂云意发消息,孟黎忽然来找她。
她一开门,就看见一束香槟玫瑰,孟黎把花塞到她怀里,侧身进了屋。
孟黎坐在沙发上,说了半天最近的见闻,宋知南心不在焉地把花插进花瓶里,有些后悔,当初如果早知道面试公司是他家开的,就应该跑路的,也不至于后来处处受他眷顾,现在总觉得欠着他什么。
“对了,”孟黎忽然恍然大悟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伦敦进修吗?“明天我跟我爸说说,把最后一个名额给你。说,你要怎么感激我?”
宋知南一怔,她之前确实有跟公司申请过名额,但是一直没批准,不过现在跟聂云意重逢之后,她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
“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宋知南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歉意。
孟黎的笑僵在脸上,时间仿佛静止下来,良久他才冷下脸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那个叫聂云意的人吗?”
宋知南没打算逃避这个问题,坚定地点头,她好不容易找回他,她不会再为任何事情离开他了。
孟黎的脸越发地冷,他随口说公司还有事就走了。
宋知南松了口气,其实她不傻,以她在公司的能力,她绝对是可以得到这个名额的,她早就知道是孟黎从中作梗,不希望她去国外,现在却主动说要放她走,大概是感觉到聂云意对他的威胁了吧。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最终目的。
孟黎很好,可是她在很多年前,心里就装了别人,即使在重逢聂云意之前,她也没想过会喜欢别人。
现在遇到了,她绝不会再错过。
旷世之恋
八月下旬,上海持续阴天,新闻上说不久之后会有一场暴雨。
宋知南坐在办公室里写辞职信,她打算去闵行区找个工作,这样就不用跟聂云意见一面,都要横穿一次上海了。
她正在幻想着要怎样跟他表明心迹,忽然手机响起来,是聂云意的电话,他急迫又惊喜地告诉她,早上忽然有人打电话给他,说要找舒穆禄雅真,那是老阿妈的名字,对方还说,是她从前的恋人。
聂云意说的语无伦次,宋知南激动地跳起来。
还没下班,宋知南就赶去南岭路,见到聂云意之后,两人都感慨地眼底发潮。老阿妈,终归是等到了那个他。
他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在天黑之前终于等到了来人。
是个60岁上下的老人,宋知南跟聂云意对看一眼,都觉得疑惑,会不会是骗子,直到老人取出包里的陶瓷罐子,他们才了然。
老人说:“家父三年前离世,病逝前一直念叨想再见一次雅真小姐……”
原来,老人是从新加坡来,之前一直没空,现在空闲下来决定帮父亲完成遗愿,本来只是想找找看,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他还带来了一本日记,上面说那个叫钟未离的老人,在19岁的时候结识17岁的雅真,两人坠入爱河,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雅真家人不同意,她被禁足在院子里,不久上海发生战乱,钟未离与家人一同从上海移民新加坡,那时候一切都身不由己,后来在父母的操办下娶妻生子……
宋知南看完日记,早已经泪流满面。
聂云意轻抚宋知南的肩,他对老人说,老阿妈终身未嫁,她也于两年前去世了。
两人连去世的时间都仿佛约好了,宋知南哀哀地叹气,原来世上真有跨越一个世纪的爱情,致死恋恋不忘。他虽然负了她,但至少还记得她,如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早早碰面了吧。
第二日,聂云意带老人去老阿妈的墓前,宋知南远远地看着老人将父亲的骨灰放在石碑前,两人分离半个世纪总算“见面”了。
聂云意走回到她身边,经历了这场旷世之恋,他们的心里好像多了些什么,心意也都明朗起来。
而此时,天边乌云翻涌,好似正在酝酿一场大雨。
表象之下
展馆出事,是在第二天。
宋知南刚把辞职信交上去,就接到聂云意的电话,他说早上展馆忽然来了一群人,说这个别墅太老旧,属于危险违规建筑,必须得拆除。
宋知南一听,心有戚戚,偏在这个时候,孟黎进了她的办公室,还不等她开口便说:“知南,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你留在我身边,这样我就放他一马。”
宋知南顿时懂了:“是你做的?”
孟黎不答话,宋知南心下一凉,孟家从民国时期就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他想对一栋房子做点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她不知道,他竟然会用这个威胁她。
“卑鄙。”她瞪他一眼。
孟黎没说话,却笑起来:“对,我是卑鄙,但是那个叫聂云意的人,他比我更卑鄙。我只想留住你,而他却占有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什么意思?”宋知南警惕地问。
孟黎将一沓资料递给她。
宋知南不以为然地翻开,才看到第一张就傻眼了。
“这不是真的。”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说出的话还是有些虚。
“是不是真的,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孟黎倒是一副坦荡荡的样子。
宋知南一步一顿地走出办公室,她走在街上,细密的小雨夹着风迎面吹来,正值仲夏,她竟然觉得有些几分冷,缩了缩肩膀。她蓦地想起,七年前初遇聂云意时,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家里的情况,不知道他原来有个那样贫困的家庭,还有个患病多年的父亲,更不知道原来他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完美。
雨忽然大起来,聂云意打来电话,她恍恍惚惚地按下接听键,缓缓道:“聂云意,十五岁三次出入少年犯管教所,十六岁因为偷东西被学校开除,因为偷东西引发一场火灾,依旧屡教不改……”
电话那端的声息渐渐淡去,宋知南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她原本想忍住不说的,但是敌不过心底那些失落。
宋知南初遇聂云意的前一晚,他偶然发现了这所老别墅,趁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潜进去,本以为能捞点东西,却被老阿妈发现。八角窗外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老人一脸淡定,他毕竟年少,反而心虚得要命,想慌忙逃出去却拔不动脚,就算她要报警,他也认栽了。
但是老阿妈不仅没有报警,还提出条件,让他每周一三五准时到院子里读书给她听,她会付给他酬劳。因为,她不识字。
最后是关于那栋旧别墅,甚至至今也没有任何文件能证明,那所旧别墅是属于他的,全凭他一面之词就占有了那间别墅,他钻的是老阿妈没有任何亲人的空子。
所以,他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清白,从一开始就是带着利欲熏心的目的。
宋知南说完,雨停下来,聂云意从头至尾都没有反驳一句。
他尝试好几次发音,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知南哂笑,只觉得心口仿佛被压下一块重重的巨石,喘不过气来。
无关的往事
入夜以后,雨势又大起来。天透亮时,宋知南的手机收到一条上海嘉定区发来的关于暴雨红色预警的消息,提醒市民注意安全。宋知南听见雨声大得像雷鸣,渐渐困意袭来,缓缓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六岁的聂云意,那时候他们仿佛相识已久。宋知南醒来天已大亮,雨也渐渐停歇,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决定跟他谈一谈,无论如何,她都想听他亲口说出那些事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好像没有那个机会了。
在那个夜里滂沱大雨冲塌了那所旧别墅,而聂云意偏偏没回家,他整宿都坐在店里等她,从天黑到天亮,屋外大雨倾盆,屋顶和横梁倒下来的那一瞬间他还在发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连躲都来不及。
聂云意失去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最后念出的一个名字,是宋知南,他还有话没跟她说,他想告诉她,那时候他家确实很穷,父亲也确实病了,没钱买药,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了,他迫不得已才选择去偷东西,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从他认识她之后,他就决心要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埋在心底,从此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他人生的污点,却不想一切来得那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跟她说一声,我喜欢你。
宋知南站在一片废墟之前,惶然地看着消防兵将层层瓦砾之下的聂云意翻出来,又将他抬上担架,快速地抬上救护车。她在救护车上握着他冰凉的手,看见他脖子上仍挂着那枚玉坠子,和她胸前的一模一样,她忽然就醒悟了。
她爱的人是他啊,无论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但在她认识他之后,他一直都是个好人,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好。
她何必去计较那些无关的往事呢,只要爱他就好。
不能再失去他
聂云意的手术结束后仍未醒来,医生说他伤在头部,虽然脱离生命危险,但是什么时候醒来不确定。宋知南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晚些时候他母亲才得知消息赶来,哭天抢地好一阵子才停歇。
可是聂云意并不似她期待的那样,好几日都没醒来。
宋知南从聂云意母亲那里得知,聂云意的父亲已经于多年前去世,本来可以有治疗的机会,但是那时候已经散尽家财,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回天乏力。
原来到最后,他也没有想过要动那个旧别墅一分一毫,哪怕能换回他父亲的生命。到最后,他仍怀揣着满满的愿景,只为让她相信,他已不是从前的他。
几日后,她去了一趟养老院,曾照顾老阿妈的护工说,老阿妈去世的时候确实把房子留给了他,她当时就在身边。
她想,那一定是老阿妈比她明白得更早,她知道聂云意已改过自新,可是她却纠结于过去,以至于差点弄丢了他。
若不是那一通电话,他不会在大雨来袭时仍坚持在展馆里等她,不等她便不会出事了。
从养老院回医院的路上,宋知南一直在想,哪怕用尽余生的幸运,流尽余生的眼泪,也要换聂云意平安苏醒。
此生,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他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