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如何成为奈保尔
2018-01-21徐瑾
徐瑾
我们谈论V.S.奈保尔总是不得要领。
不是对于他的印度裔身份过于在意、反复谈及,就是对于他的私人生活一边窥探一边批判。以至于作为上海2014年书展最热门的嘉宾,奈保尔来访本应该成为一场文学盛宴,结果多是充斥八卦格调,除了装点“人人都爱奈保尔”之类的惯有气氛,就是各种对于细枝末节,如他的年龄他的妻子他的生日宴的夸张兴趣,最后,对他的衰老以及疲态,又不失势利地表示一点失望批判。
读奈保尔,难道仅仅就是为了消费“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这一名词?我天生反骨,在奈保尔在中国非虚构圈子受到追捧时一直有点避而远之,反而在上海书展之后,很多人肆无忌惮谈论其风采不再之后,我开始阅读他的著作,从此感叹错过奈保尔多年,他的著作,对于思考者还是写作者,其实都大有裨益。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国内最好的写作者,目前也最多是对于奈保尔的二三流模仿。
奈保尔并不好读,除了“印度三部曲”之类非虚构系列闻名于世之外,他的小说其实不那么容易进入。因此,理解奈保尔的文学世界的捷径并非各类评论,而是他相对直白简单、直抒胸臆的一些文章,他的杂文集《我们的普世文明》值得推荐。这本书也许不是典型奈保尔式的大部头经典,但是对于理解奈保尔是不可或缺的背景注脚。
众所周知,奈保尔登入文学世界是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编外撰稿人开始。当时他通过世界旅行来为伦敦媒体撰写一些评论。奈保尔在自序中如此回忆这段经历,“要写就写关于‘异域的文章,既可以采取理想的方式,也可以采取轻松的方式。轻松的方式(编辑们偏爱这种方式,因为那也是他们熟知的)……如果你富有这方面的才华,两天之内你就能交出睿智而又迷人的稿子。但我想象不出,你从中获得了怎样的知识和经验”。
奈保尔之所以作为奈保尔,就在于采取不那么轻松却应该的方式,非常辛苦甚至令人身心疲惫。这一方式因为当时的环境、他的年轻而成为可能,成果之一是这本杂文集,更多则沉淀为他日后虚构与非虚构的作品素材和蓝图。甚至可以说,这些文章是奈保尔的成长记录,也部分塑造成就了奈保尔这个人,是他写作的源泉。即使这些文章不是他的最佳作品,奈保尔也觉得这些文章对自己非常重要,称之为“它们哺育了我”。也正因此,阅读这些文章,其实对于理解奈保尔作品以及思想体系提供了方便之门。
这本书时间跨度40年,地理也从奈保尔的出生地横跨印度以及美国等地,但贯穿其中不变的是奈保尔的观察与思考,这些不同地理时间上的点最终连接成一条线,这是奈保尔在从边缘到主流的人生感悟,也是他对于纷繁世界与文明心态的价值根基,那就是普世文明的存在与价值。
奈保尔曾经如此说,“如果我必须对普世文明做出描述,我会说,普世文明既能促使人去以文学为志业,也能提供关于文学志业的理念;同时它还提供了去實现这种志业的途径;这样的文明促使我踏上了从边缘到中心的旅程”。事实上,所谓普世文明,意味着追求幸福的观念,很大程度其根基植根于西方文明关于责任、权利、个体、智识等定义之中。而奈保尔一生所描述讥讽最深的,则是普世文明的对立面,混乱又简单。这些世界一边依赖于普世文明的进步与成果,一边却排斥这种文明,表现出一种“哲学上的歇斯底里”,奈保尔发问,“为什么有些社会或组织在满足于享受进步果实的同时,又倾向于蔑视推动进步的种种条件?他们用什么样的信念体系来对抗进步?”
奈保尔以他的智性与见识,刺穿了很多虚伪的希望与假象,这些评价也许让人不够愉快,甚至显得不那么包容,但这就是奈保尔,你可以说他的理念是保守主义,但是在矫饰的相对主义横行之下,坚定的保守主义具有文明的指南针意义。
回看印度,这一身份对于奈保尔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评论家觉得很重要,甚至将母国游子之类刻板感情模式带入分析,我认为这属于过度解读甚至误读。对出生在小岛特立尼达的奈保尔,他一生都在经历多种边缘身份的重叠,他将自己称为一种“双重意义上的殖民地人”。他在大英帝国的边缘成长,一直期待成为大都会人,印度并没有给予他这样的机会,唯有普世文明之下才有机会,奈保尔曾经期待在印度遇到大都会的风范,但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奈保尔经历了从沉醉到逃离到熟悉再到疏离的复杂过程。
关于印度,我读过《不顾诸神》《印度的呐喊》之类的分析著作,多从经济入手,难免有过于简明的问题。印度和中国同为后发国家,制度背景却大不相同,经济表现也各有千秋,二者为各类意识形态提供了比较的绝佳的场所,所谓“龙象之争”一直充满关注,不过各类斩钉截铁之类评价背后,我总怀疑有奈保尔所谓“歇斯底里”的意味。奈保尔所谓“哲学上的歇斯底里”就是一种简单,以简单的自信对抗歇斯底里到底不算高明,狂热真诚不能自证信念正确,无论立场还是智识。
简单往往缺乏说服力。一个国家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绝望走向机遇,如何看待这一转变,其实很多时候取决于我们的立场而非事实本身。
简单的毁誉之外,奈保尔则表达复杂的深邃,好作家天性之一在于建构与解构,人们总对奈保尔说印度非此非彼,但奈保尔却洞察印度广阔之下的单调。他将印度比作一种疼痛,“我期望遇见大度、根性与自信,但找到的却是种种自我怀疑的殖民地心态”。
这些话可以理解为在说印度,但也是谈论至印度之外的地方,比如中国。不知何时对于中国的记录之中,希望也能看到类似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