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宅
2018-01-21刘怀远
刘怀远
慈惠墩来了打首饰的银匠。这给她百无聊赖的日子着了亮色。
她推开厚重的楠木门,沿着悦耳的声音走,就看见了银子一样白亮的他。银子在他的手里,片刻化成水,又成了銀条,银条像面团儿,任他巧妇般或扁或长地揉捏,成了形,再用一把小锤子,在模具里錾出好看的花纹,挫磨抛光,一件精美的首饰就做成了。
她盯着银匠的白脸和细长灵巧的手愣神儿。
您想打件儿什么?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问她。她一抖,才注意到,银匠不远处还坐有一个小女人的,毛毛眼,圆圆脸,腮上一左一右都有能盛住半两酒的酒窝儿。
她顺手捋下一只花金镯递过去,翻新下吧。
小女人双手接过金镯,拿戥子称,让她看,又拿出图板让她挑花型。她顺手一指,璎珞纹儿的吧。明天能做好?
今天吧!这时他才抬起头来,望一眼还没正午的太阳,又看她,说,贵重物件,一定当天奉还。
我不怕的。
他笑了,露出洁净的牙齿,说,是我们保管的责任大呀,您说,过夜能睡好么?
她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烟波浩渺的眼睛。那好,手镯做好了,我就来取。
您留个名字吧!
我叫青花,张家大院的。说着,她一指远处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门楼。
刚吃过午饭,银匠的小女人竟把手镯给送上门了。青花低头看手镯,那女人则看稀奇,左瞄瞄,右瞄瞄,吐吐舌头说,真是大财主啊,我得修行几辈子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
张百万刚好进来,盯住柳眉杏眼蛮腰细足的小女人上下打量,你是?
是来送首饰的。
哦?张百万说,有什么好首饰啊,快拿来让我挑几件。
小女人启动朱唇:主要是定做。
那好,张百万摸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说,给我打个戒指,剩下的给她再打几个。
小女人双手接过金子,在手里掂了掂,说,今天怕做不完呢,要不先放在府上,我明天再来取。
张百万哈哈大笑,眼睛继续在小女人凸凹的身体上逡巡,说,我不趁别的,就趁这个,拿去吧!小女人就迟疑着接了过去。
掌灯时分,女子小跑着把几件首饰送了来,还剩了些金子。张百万在门口小声对她说,剩下的这些送给你,打个耳环。
给我?
是啊。
我不要,我有。女子耳边两点白光。
张百万说,长得这么俊,总戴银的怎么行?
小女人说,没那个命呢。
张百万说,什么是命?你跟了乞丐,就去讨饭;你跟皇帝,自然就坐了金銮殿。女人的命不是天生的,跟了什么人,就是什么命。
张百万又接二连三地打首饰。首饰做好了,都是小女人给张百万直接送来。青花呢,有事没事就去看银匠做活,享受地看银匠纤长的手指把旧金银摆弄得脱胎换骨灿然一新。
差不多慈惠墩的家家户户都把家里样式过时的首饰拿来翻新了,他们叮叮当当地从早到晚地忙了一个多月,就要没什么生意了时,银匠的小女人失踪了,银匠的包裹里却多出一笔钱。银匠一下子像变了个人。
她是不是回你们老家了?
我和她不是一个地方的,她若是回家,只会再拿走些盘缠的。
哦……青花就止了声。
倒是他又说,苦了她,跟了我大半年,真是苦了她,饥一餐饱一顿的。
那她当初怎么跟你呢?
当初啊,他苦笑一下,我在她们村打过首饰……
你说她会去哪里呢?
他闭了闭眼睛,摇摇头说,去吧!跟着我苦了她,我愿意她好。
青花说,那你一个人了。
银匠说,命,什么都是命。
青花拿眼睛盯住他问,要是现在有人愿意跟你呢?
跟我?
她盯住他说,有人过腻了深宅的日子,只要你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不嫌弃她曾当过财主家的姨太太,还有……
他更低了头,小锤子敲打的声音乱了一下,马上又叮叮当当起来,比刚才多了生气和韵律。
半年后,在远离慈惠墩三百里外的一个村庄,叮叮当当的声音敲打在街头。银匠身旁,坐着青花,已经粗糙的手托着同样粗糙了的脸。
她望着天空中飞翔远去的鸿雁,不知怎么忽悠一下又想到了那个深宅大院,又忽悠想到了之前更喧哗的青楼,想她进到深宅大院后的幽静和寂寥,想到大她20岁的张百万对她的殷勤和冷落,也想到失踪了的曾经的银匠女人,那个纤小的粉面团似的人儿。
突然一个激灵,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平素夜晚里的深宅虽静谧,却好像都在睁着眼睛睡觉,两条狼狗在三进三出的院子里游荡,哪里掉下根针,哪里被一丝风吹拂了,都会引来狗的狂吠。而那个黑夜,她走出房间,穿过静静的院子,吱呀一声打开院门,然后到了街上,见到银匠,两个人手牵手开始小跑。之后,顺着伸向村外的路奔跑,越跑越快,她们的脚步声惊得远处一连串的狗吠,而深宅里竟依然平静得如酣睡梦中!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