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我人生中的一块磨刀石
2018-01-19麦家
4位斩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文学大家:麦家、苏童、阿来、马家辉,带来20本私藏书单,用他们半生阅读经验,为你解读被他们翻阅无数次的世界经典名著。
我至今写了五部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我解读的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出版于2002年。《解密》一段长达十余年的历史
第一部是我挑选解读它的理由。其实对自己的作品做评判、选择,是很为难的一件事情。再具体到《解密》这部小说上,我确实也有话可说。《解密》于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说,而更像是一段长达十余年的历史。这段历史本身具有小说的某种特性:曲折、离奇、辛酸、复杂、迷离,寻寻觅觅,是是非非,悲悲苦苦,最后总算是苦尽甘来,有个善良的结局。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动笔写《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当时我还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在马上面临毕业离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学都开始为离校忙碌了,我却像发神经似的坐了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东西”。也许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暗示我将为它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心力。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要用“十余年”来计!十佘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段光阴,一部人生。很难想象,写一部小说需要十一年的时间,但《解密》就陪伴了我十一年。这中间当然有我个人的原因,主观的,客观的,但主要是外部原因。
就我个人原因来说,这是我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的写作经验、技术,可能都不是很成熟。从外部的原因来说,一是小说的题材在当时确实很敏感,没人碰过,许多编辑吃不准,这部小说能不能问世,问世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二是那时候我没名气,无名小卒一个,被人怠慢,人之常情。坦率地说,这部小说曾先后被退稿十七次,这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反复被退稿,所以这部小说的写作时间被无限地拉长,最后拉长到了十一年。我从1991年夏天坐下来写,出版的时候已经是2002年的深秋初冬了。
漫长的十一年,几乎是我全部的青春,我也尝到了人生几乎全部的滋味。我经历了各种变化,从身份上来说,我经历了从解放军,到武警、到转业军人、到国家干部、到有职无业的闲人等“几重变化”;从居住地说,经历了从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又回到成都的“频繁迁居”;从做人的意义上来说,又必然地经历了诸多人生大事,比如恋爱、结婚、生子、贫穷、病痛——有一次,我从双杠上开玩笑似的摔下来,结果离瘫痪只剩一步之遥。好在还有一步之遥,否则我也不可能当作家了。在经受了长达半年的复杂的治疗和锻炼之后,最后我总算赢得了一个“只是偶有不适”的好下场。总之,我的命运不能给《解密》一个好的机遇和待遇,所以它还我颜色,让我受尽折磨,似乎也合情合理。
因为受尽折磨,我曾经多次打算抛弃它,从六万字的草稿中理出一个两万字的短篇(《紫密黑密》,发表于《前线文艺》1994年春季号),再从十一万字的草稿中整理出一部四万字的中篇(《陈华南笔记本》,刊发在《青年文学》1997年9月号)。这些都是我曾经想抛弃它和告别它的证据,但每一次放弃都不成功,每一次分别都分而不別。因为它在我心中长得太深了,我已经无法将它连根拔起。正如一棵盘根错节的树,你即使拦腰砍断树干,第二年它照样长出小树枝,不屈服于死。
就这样,《解密》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其步履是那么蹒跚、难堪,但是蹒跚中又似乎透露出几分不畏的执拗和蛮劲。我深切地感到,在创作《解密》的过程中,我性情中的所有优点和缺点都被最大限度地放大了。所以,我几乎固执地认定,这不是一次写作,而是我命运的一次历险,一次攀登,一次宿命。也正因如此,我对《解密》确实情有独钟,它几乎是我青春的全部,我命运的一部分;是我生命当中的苦难,也是欢乐,更是我难以磨灭的记忆。所以我要解读自己的一本书,我别无选择,毫无疑问,要选《解密》。因为它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它给我的,既有苦难,又有欢乐;既是挫折,又是历练。
我经常跟人说,《解密》是我人生的一块磨刀石。通过写《解密》,我不但提高了写作的技巧,更提高了做人的境界。我懂得怎样去拥抱苦难,怎样得到磨砺,我的意志在磨砺当中变得越来越坚强,这就是我人生的财富,其实也是《解密》的财富。
我想,如果《解密》没有那十七次的退稿,它肯定是另外一本书,而不是今天的《解密》。今天的《解密》是别致的,结实的。正因为它被反复地退稿,每一次退稿对我来说,或者说对《解密》来说,都是一次打击,同时又迎来一次生机。每一次退稿,它又变成了对《解密》的一次修改,也可以说是一次打铁。对人是打击,对稿子是一次打铁的过程。铁总是越打越硬,稿子肯定是越改越好。正因为反复的退稿,然后迎来了反复的修改,正因为有反复的修改,所以这部书也变得越来越完善。
后来,2002年这部小说在《当代》杂志发表,被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以后,反响很大。由于影视、外文翻译等原因,现在这本书的反响就更大了。尤其是外文翻译,它现在已经被翻译成33个语种,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对这本书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分析和报道,各种推波助澜、奖励激赏,成了我一生的骄傲。它曾经是我的伤疤,现在变成我的一朵花。《解密》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价值
《解密》出版之后,迄今为止,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各种评价,总的来说是好评居多。我个人觉得,《解密》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是有价值的。首先,它在题材上进行了探索,以前我们的文学作品写作的题材往往不外乎土地、乡村、军营、城市生活,很少有人去涉足所谓的“隐秘的世界”,尤其是破译领域。这一点,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是我第一次涉足这个领域。现在我们打开电视机经常可以听到“嘀嘀嗒嗒”的电波声,大量谍战题材的影视剧,可以说是泛滥成灾。但这些影视剧的源头在哪里?我也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就是从《解密》开始的。这个“嘀嗒”声是从《解密》及其姊妹篇《暗算》引进来的。通过《解密》,我为中国文学创作拓出了一个崭新的疆域,扩张了文学的地盘,这应该是《解密》的贡献之一。
我们以前纯文学的创作题材相对来说比较狭窄,很多领域我们都没有去涉足,所谓的“侦探”“谍战”,以前总是把它当作一个通俗小说的范畴,纯文学的作家很少去碰,不愿意去碰,不屑于去碰。我去碰了。我完全是用纯文学的方式来写了一个通俗题材的故事,一个破译家的故事。这在国内可以说是领了风气之先吧。
其次,我觉得《解密》给中国文学贡献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是容金珍。他是个破译家,身世非常奇特,其出生就是一个孤儿,然后像一只野狗、野猫一样地被人养大。但命运给他关上一扇门时,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他在没有亲情的家庭里,由一个外国老人——一个传教士,同时也是一个析梦专家养大。命运对他是不公的,命运对他又是公正的,他从这位析梦专家身上获得了某种天赋,神机妙算的才能。长大后,他在数学上有惊艳的表现,不管是在大学读书,还是后来到了701的破译机构,他都有非常卓越的表现。他不但破译了“紫密”,其实也破译了“黑密”。破译紫密让他成了一代英雄,但在破译黑密的过程当中,他被打敗了,但不是被黑密打败,而是被一个偶然事件打败。正因为不是被黑密本身打败,而是被一个小偷偶然的偷窃行为打败,让他败得非常凄惨。
总的来说, 《解密》讲的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它令人心碎的同时,其实又是发人深省的。所谓解密,我坦率地说,它有两个“解密”:表面上,容金珍作为一个破译家,在破泽一部部具体的密码,先是紫密,然后是黑密;如果他不出事,黑密之后肯定还会有其他“密”。作为一个破译家,他一生的任务就是破译密码,密码是破了一部,又会生出一部,这是一个连环套。但我要说,这仅仅是小说表面的意思,深层的意思是,想解开人世的密码、人性的密码、命运的密码。我们是怎么成功的?又是怎么失败的?我们为什么会失败?我们为什么会成功?我们人性深处,有哪些灿烂的光芒?又有哪些黑暗?这也是一个“解密”,而且是芯子里的“解密”。
我经常想,人世间最深奥的密码大概就是我们的人心,我们内心里面藏着一部巨大的、深奥的密码。这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破泽的,但我们又必须去竭力破译它。我们读书也好,写书也好,其实都是想破译人心,了解人性,揭示人类生存的苦难,生命的密码。
第三个特点,我觉得这部小说的表现手法也是别致的,它采用多重视角——有人算过,有七个视角—~对容金珍的一生一世进行了破译。为什么要用那么多视角?这是和容金珍本身的职业、性格有关。容金珍几乎是一个患幽闭症的人,很木讷,不喜欢交流,也不擅长交流;他在现实面前是那么笨拙,那么无能、无助,完全是一副可怜相,就像他人生的终点,充满了让人惋惜的痛;同时,他的职业又那么秘密,从事的工作又那么简单,就是一支笔、一张纸,面壁苦思。这样一个人,不管是性格也好,职业也好,都是很难表现的。他没有行为,没有语言,甚至也没有情感,怎么样去塑造这么一个人物?这对我,甚至对每一个作家来说,都是一种考验。
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活色生香的人,我们要去表现他总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方法。他有日常生活,有世俗经验,有人际关系,有欲望,有爱恨。容金珍什么都没有,只有才华,只有孤独,只有千篇一律的工作,怎样去表现这样一个没有日常生活的人物?我遇到了巨大考验。为什么这部小说被反复地修改?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怎么去表达一个行为如此简单、性格如此木讷的人物的手段。在反复修改过程当中,我最后找到了这种“多重视角”,他始终在被人传说。
作为一个特工,一个破译家,一个国家的宝贝,他的身份如此秘密,他的故事是被锁在铁皮柜里,我们很难正面地去描写他,正面地描写就假了。这种人往往生活在传说里,我们总是能道听途说一些,这个人听一耳朵,那个人又听一耳朵。我让这些人——他身边的人——来说,通过多视角,剥洋葱似的,一层层剥开,最后呈现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这也是符合这种人物的职业特征的。
小说最后一部分是容金珍的日记。你在看他日记之前,这个人物始终是个剪影,是扁平的,你听不到他自己说话,也听不到他跟别人的对话,更没有心理活动。如果一个人物没有声音,没有心跳,这个人物总是苍白的,所以最后我又找到一个角度——把他过往的日记摘抄出来,这样就填补了容金珍的内心。这些日记,让容金珍原本苍白的内心丰满了,被点上了色彩。这都是反复推敲出来的,不是即兴之作。
所以,这部小说在表现手法上、人物塑造上,我是花足工夫,挖空心思的。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人应该有什么样的结构、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容金珍,也许只适合用这种传说的方式来表现。这种方法如果对另外一个人物,在另外一部小说里面,可能是不合适的,但放在容金珍身上是妥帖的。这种妥帖很重要。
在我和很多读者的交流过程当中,他们反复给我的一个回应就是,都以为这个人物是真实的,是我生活当中曾经出现的,或是我采访过的一个人物。其实没这回事,纯粹是我虚构出来的。他是“假”的,我一手捏造的,可为什么读者会觉得真有其人?就是因为我找到了一种非常妥帖的方法来表现他,让人信以为真。以假乱真,让人信以为真,其实是小说的最基本层面的要求。理论上,小说都是假的,始于虚构和想象,但必须抵达真实,没有真,谈何立于善和美?失真的善和美就是伪善和臭美。
《解密》现在已被翻译成33个语种,英文版在英国和美国有各自的版本,其中美国的版本是FSG出版公司出版的,出版以后确实在当地引起了强烈反响,《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纽约客》等主流媒体都做了广泛的宣传,好莱坞也关注到它了。好莱坞有一家影视公司,曾拍摄过《国王的演讲》《模仿游戏》等,目前他们正在筹备拍摄《解密》。如果顺利的话,在不远的将来,《解密》应该会被拍成一部电影。我对这部电影很期待,因为剧本写得很好。我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让更多的人来关心像容金珍这样的一群人。这是一群默默奉献的人,他们应该得到我们的关注,应该得到我们的爱。如果没有他们的奉献,哪有我们今天安宁的生活呢?
任何一部作品都有人喜欢或不喜欢,我觉得,喜欢和不喜欢对我来说具有一样的价值,就是读者的价值。我从读者的好恶当中,可以看到我作品的分量和质量、问题,从喜欢当中去看,也要从不喜欢当中去看。任何东西必须要立体地去看,它才会有客观的结果。小说,是从主观世界出发,回到客观世界。客观就在我们身边,但时常被我们的主观忽视,甚至抹杀,小说家就是要我们用一种精练、强调的方式,回到真实的客观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