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汕头方言词汇的变化
2018-01-19陈凡凡
陈凡凡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汕头市位处我国东南沿海潮汕平原的南端,居韩江、榕江、练江三江汇合出海之处,是潮汕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目前,汕头市辖区包括龙湖、金平、濠江、澄海、潮阳、潮南、南澳等7个区县,幅员206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500万人。潮汕方言通行于以上7个区县。汕头中心城区(龙湖、金平一带,下莲、新溪、外砂、鮀浦、岐山镇除外)所使用的潮汕方言,通常被称为“汕头方言”或“汕头话”,是潮汕方言的代表点。
汕头方言属闽南语系,但与其他闽南语分支不同,并非直接从古代汉语分化出来,而是与周边方言接触融合的结果。历史上的汕头曾是一个由海滨泥沙积聚而成的小渔村。因出海方便,从澄海、潮州、揭阳和潮阳迁徙至此的渔民、商贩越来越多。经过一百多年的迁徙定居,如今已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群居体。他们操着各自的方言在数代的生活接触融合中,在上世纪40年代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有明确标准的、有规范作用的汕头市区音系”[1]。汕头方言也逐渐形成一支具有自身语言特征且结构稳定的方言,它以“澄海话”为基本底语,同时吸收了周围地区如潮安、潮阳以及揭阳的一些语音特点;在词语构成上,汇集了几乎不同时间层次的中原汉语及吴语、楚语等方面的语词,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古代汉语词语宝库。[2]2
汕头方言形成、定型至今,已经历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其方言词汇随社会生活的变迁已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尤其是改革开放后,这种变化更是巨大,好些方言特征词已完全消失;有些只保留在老派口中;有些成了历史词语,只在特定场合出现;有些则保留在郊外农村……改革开放以来,汕头方言词汇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方面鲜有系统的研究。
本研究以《汕头方言词汇(1-4)》[3]及《潮汕方言词考释》[2]所列2488①剔除重复的129条词条。个汕头方言固有词语为参照②潮汕方言词汇研究具有代表性的文献不少,或以潮州话为标准,如翁辉东《潮汕方言》;或以揭阳话为代表,如蔡俊明《潮州方言词汇》《潮语词典》等;以汕头方言为标准并收录最全的当数正文所列两份文献。,采用分层抽样的方法随机抽取了25位汕头方言母语者,其中60岁以上3位,50-60岁4位,40-50岁3位,30-40岁6位,20-30岁4位及20岁以下5位。运用实地调查法,记录下每一词条的使用情况①如某词条在某年龄层中无人使用和知晓,则认为该词条已在该年龄层中消亡。,包括词语的消亡、替换、词义的变化等。基于调查结果及量化统计,系统分析改革开放以来汕头方言词汇的变化。
一、汕头方言特征词的传承与变化
著名汉学家高本汉(K.B.T.Karigren)曾指出:“汕头话是现今中国方言中最古远、最特殊的。”[4]其词汇中的特征词多是一些继承了古汉语的语词,也有借自印尼、马来语、英语等的借词,还有本方言的一些特有语词。这些特征词随着时代的变迁在传承中变化着。表现在:(1)存有大量古汉语词语和词义,既有先秦时代的积淀,也有汉魏六朝的遗留,还有唐宋元明的留存。其中有些至今仍在使用,如来自先秦的“晏②文中方言词采用本字、训读字或本地俗字记录,有音无字的用“□”代替,并加注国际音标。”(晚)③《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乞食”④《左传·僖公二十三年》:“(重耳)乞食于野人”(乞丐),来自南北朝的“眠床”⑤南朝·梁·陶宏景《冥通记》卷四:“持之(九茎紫茵琅葛芝一斤)南行,取己所住户十二步,乃置眠床头按上。”(睡觉的床)等。但也有部分古语词已被取代,如“粜”⑥《韩非子·内储说下》:“韩昭侯之时,黍种尝贵甚。昭侯令人覆,吏果窃黍种而粜之甚多。”(出售大米或其他米豆类农产品)现用“卖”;“丁忧”⑦《晋书·袁悦之传》:“(悦之)始为谢玄参军,为玄所遇,丁忧去职。”“丁忧”原为丧葬用语。后因僧众诵经超度亡灵时诵经敲磬之声不绝于耳引申出吵闹之意。(大哭大闹)现叫“嚷”;“花嘴”⑧《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坠堑,致有今日。”(花言巧语、爱说谎)现叫“说谎话”。(2)受古汉语或古台语影响,汕头方言存在一批词序与共同语不同的“异序词”,修饰语于中心语后,如“菜花”“鸡母”“闹热”“人客”“历日”“鞋拖”等。如今部分词语已被共同语同化,如“历日”“鞋拖”现称“日历”“拖鞋”。(3)近数百年来,大量潮汕人到南洋等地谋生,在频繁的回乡探亲和生意往来时为汕头方言带来了不少外来词。但如今除了“阿铅(马⑨“马”指马来语。下同。下文括号中不作标注者为英语。ayan)、儗(马tingagila)、需甲(马 suka)”等仍被使用外,大批外来词如“肉(net)、菲林(film)、火士令(vaseline)、实巴拿(spanner)”等已被共同语汉化,用为“触网”“胶卷”“凡士林”“扳手”等。(4)汕头方言的固有语词,或与旧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相关,或源于当地特殊自然环境及物产。这些词因习俗变更、物产消失而或消亡或被共同语同化。“唱潮剧”曾是潮汕地区为数不多的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生活之一。人们管连演几夜的戏叫“长连”,管装道具的箱子为“戏囊”,管戏迷叫“戏沙”,把外地的戏种称为“外江戏”,伴奏的管弦乐部分称“文爿”,打击乐部分为“武爿”。但随着文艺生活的多样化,潮剧逐渐失去生存的空间而沦为乡间游神时专供神明祖先——“老爷”看的表演,被戏称“老爷戏”;相关词语自然也就淡出人们生活。又如在上世纪那个饥荒的年代,连柴火也难以保障,家家户户需要靠捡猪粪来当燃料,“粪耙”“粪掼”是每家每户的必备。如今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家家燃起煤气炉,“粪耙”“粪掼”这些词也便被淘汰。
二、各义类的词汇变化
从义类分类看,变化最大的是文教体育和农事农具;其次是天文、地理、房屋器具和亲属人事、工商百业;动物、植物和生活交际次之;婚丧生育、性状程度、身体疾病、衣着穿戴、饮食起居等也有一定的变化;唯独位置指代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详细情况如表1所示。
自古以来,潮汕先民沿袭着一种自耕自耘、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汕头方言于是保留着一批指称各种农耕用具、生产方式的词语:晒谷用的大竹席“谷笪”、扬谷的风车“风柜”、拴牛的樁子“牛橛”、拔稗子叫“择稗”,等等。这些词语随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的更新已接近四成被淘汰。经济的转型,从事农业生产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在农村,务农的也基本上是50岁以上的老人。这些词语也就只有老年人或农村一小部分“作田园人”能明白所指。
文教类词语变化最大。61条词目有28条只有年长者才懂但已不用,年轻人已不知所云。如上文提到和潮剧相关的词语。又如“戏上棚”“戏落棚”改称“演出开始”“演出结束”;“□[puaŋ11]涂戏”改叫“化妆游行”;“柴头栲栳”改叫“木偶”;“自来水笔”改叫“钢笔”,等等。
表1 各义类词汇变化统计
农业和渔业曾是潮汕地区的主要产业,潮汕子民每天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因此他们密切关注与生产活动相关的天气变化与地理环境。“赤西北”预示台风将至;“拗回南”说明台风接近尾声;通过观察“鹹潮”“潮□[t35]”“洘流”来判断何时出海捕鱼。但随着经济结构的改变,天气预报的愈加精准,人们不再关注身边这些细微变化,相应词语也逐渐被人淡忘。还有部分用词形象、生动的词语表现了人们对自然天象的朴素认知。如把来势凶猛的龙卷风看成是“狗□[kã55-11]风”(□[kã55-11]:刁、咬),管老下个不停的雨为“长骹雨”(骹:腿),这些词随着认识的提高也已被淘汰。
随着生活习惯的改变,与生活相关的词语也有相应变化。一些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用品被摒弃或取缔,如“铰銊”“”“瓠”。“门楼房”“伸手”“中桁”“桷”等房屋结构词语如今也只在老人谈起“四点金”“驷马拖车”“下山虎”等旧时潮汕民居时才偶被提及。房屋器具类词语有34条已退出口语。
与社会发展关系密切的还有各种行业。一些在当时颇为重要的行业现已消失,如专门拉风箱的工种“牵□□[t'iʔ2t'uʔ5]”、专养种猪为他人母猪配种的行业“牵猪豭”、旧时捕鱼的方式“药鱼”等已再无人从事。以前家家户户都能动手制作一两件“柴头家伙”(家具),“抽”“墨斗”“柴柿”“锯屑”等词家喻户晓;如今这些词只存于“木工”的口语中。“走鱼鲜”现叫“鱼贩”,“财副”现叫“会计出纳”,“家长”现叫“经理”也都是行业规范化专业化的结果。
行业的增减兴衰同时带来了专有称呼的变化。如“摇鼓”(货郎)、“大车”(管发动机的师傅)、“教戏”(教戏剧的老师)、“赤脚”(婢女)等4个词已消失;有20个词已被共同语取代,如“头手”改叫“师父”,“杀囝”改叫“小偷”,“剃头囝”改叫“发型师”等。
生活交际类的“摒挡”“□[kioʔ5]骹囝”“”等3条已退出口语,“丁忧”“刁蹬”“打揲”等14条年轻人已不使用。动物类词语有的因物种消失而消失,如“苦瓜核”“□□[ka33ʦ'õ33]”等;有的被共同语取代,如“鲮鲤”现叫“穿山甲”,“刺毛虫”现叫“毛毛虫”,“客鸟”现叫“喜鹊”等;约占该类的22.6%。
植物类除了“放步”“掼产”“吉贝”3个词已在50岁以上人群中消失外,“午时花”“风树”“粙稿草”等17条词语逐渐在50岁以下人群中消失。
由于殡葬改革,和丧葬有关的“做亡斋”“长生”“护晋”等6个词语已基本消亡。关于疾病的词语,有些因为卫生环境的改善已极为少见,如“糜目舷”“疥”“乌泡”等;医学知识的普及也使部分疾病名称开始规范化,如“耳聋”现叫“中耳炎”、“着北寒”现叫“患疟疾”、“肺痨”现叫“肺结核”。这些词约占该类12.2%。承载着某些时代记忆的衣着穿戴,如“卫生衫”“棕蓑”“骹缴”等10.7%的词已经“过时”,不为年轻人知晓。“旌功”“心悸”“湁潗”等约13.9%的性状程度类词语已逐渐消亡。“□□[so32lo35]包”“落解糜”“豆头”等约9.0%的饮食起居类词语年轻人已经不用。
时令时间有变化的是“天光大昼”“东爿拍白”“眼在”等6个词,约占6.7%。宗教迷信除了“奉佛”现叫“信佛”、“同身”现叫“做老爷”、“命蹇”现叫“命孬”外,其他89.7%的词语仍沿用至今。行为动作6.9%的词语有变化,如“砑”现叫“□[niaŋ55])”、“用”现叫“治”等。数量虚词除了 2个量词“注”和“朵”,2 个副词“不日”和“一地”更改了说法外,其余95.2%的词语仍沿用至今。
唯一没有更替变化的是位置指称类词语,共40个词语仍在继续使用。
三、汕头方言词汇的演变类型
(一)随事物、活动的消失而消失
这类词语主要与农具更新,行业更替、生活方式改变等相关。农事农具约21.2%的词语成为历史词,如“搭囝”“草锄”“戽斗”“桡”等。工商百业约7.4%的词语成为历史词,如“纸煤”“火熥”“斗圈”等。还有上文提及随行业更替而消失的称谓名称4个。“斗概”“瓦”等13条房屋器具类词语成为历史词。文体教育有“番批”“红纸库”“奅弦”等10条词语消失。
消失的词语还有上文提及的5个殡葬丧事词语,“骹缴”“裬”等4个衣着穿戴词语,“钉鱼鸟”“纺车姨”等4个动物名词,以及“痈“”瘑“”留擸”等5 个身体、疾病词语。“辅”“丘”“草□[k'ou213]”“葳蕤”“”5个词语也已成历史词。
(二)其他方言词语的替换
一些方言词语或合并或替换,原有说法已被淡忘,逐渐退出日常口语。这些都是词汇系统内部竞争的结果,并促使词汇系统趋于简单。
1.近义词的竞争。汕头方言词汇中的一些近义词,它们或并行兼用,或各安其所,如“此在”和“眼在”,“日头 /日”和“日头公”,“电毛”和“吹波”等,前者多见于市区城镇,后者多见于农村。市区用语以一种向心力的作用,随不断加速的城镇化进程影响着农村用语,逐渐取代了往往更为形象却也因带着更为朴素认知而略显土气的词语。
2.书面语和口语的竞争。汕头方言的诸多古语词,大都带有书面语色彩。老派汕头人在谈及一个人品行时,会说“只个人行止好”(这个人品行好),“只个破家囝,过无行啊”(这个败家子,太没品行了)。“行止”是个古语词,《旧唐书·韦贯之传》上有:“同列以张仲素、段文昌进名为学士,贯之阻之,以行止未正,不宜在内庭。”[“5]无行”取“行”加否定语素构成。这一说法现被“品”“品孬”取代。“行止”一词如今只存于潮剧唱词中。表“附近”意时,有些老辈人会用“左近”,也是一六朝时语①《水经注·夷水》:“……平乐村左近村居辇草秽著穴中。”,如今口语都用“骹□[t'au213]”。又如“不日”(有朝一日),先秦时语②《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今口语用“有日”,等等。
还有部分书面语的消亡,是以口语句子作为补偿。如“曈昽”③《说文·日部》:“曈昽,日欲明也。”现用“天欲光”(天要亮了)。又如“同门”④《广雅·释亲》:“同门谓之壻。”,现年轻人都用“伊二人个老婆个是姐妹”(他俩的老婆是姐妹)迂回表达。
3.上下位词的竞争。原先汕头方言不同方式的“买进”有不同词语:买酱油、醋、酒等液体用“沽”;买米谷豆类叫“籴”;不称重估价买进叫“□[mau35]”;以货易货叫“”;统称买这种行为叫“交关”。现在这些词都被上位词“买”替代了,“籴”“□[mau35]”“交关”等词只有老派汕头人才偶尔说起。
又如“柴称”“厘称”现都叫“称”;“平担”“尖担”现都叫“批担”;“毡□[p'io35]”“草□[p'io35]”都叫“帽”;“□□[t'oʔ2t'oʔ5]”“眑”都用“肥”。这使得汕头方言系统逐渐走向单一。
总体而言,汕头方言中一些富有特色、极为生动形象的词语逐渐被合并简化,有些虽仍在使用,但活跃程度和构词能力已大不如前。词汇系统趋于单调,是方言萎缩的突出表现。
(三)共同语的替换
受共同语影响,一些方言词逐渐被搁置起来。汕头方言原有一批指称动植物的方言词,因生态环境的破坏,很多动植物逐渐远离人们的生活,对它们的认知现只能通过媒体书籍,方言名称自然也就被共同语取代,如上文提到的“鲮鲤”“刺毛虫”“午时花”等,又如“鸡髻花”改叫“鸡冠花”,“□□[bue35iaʔ5]”改叫“蝴蝶”等。类似的还有一批疾病名称,如“暍着暑”改叫“中暑”,“雀瞑”现叫“夜盲症”,“偏”现叫“瘫痪”,“肺痨”现叫“肺结核”。
这些共同语借词都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甚至有相当部分已进入基本词汇,如“阿姨/阿妳、阿伯/阿叔、毫/毫子、槽头肉、四角街”现叫“妈妈、爸爸、角、猪颈肉、十字路口”。
被取代的还有一批“过番”时期的外来词。如“实巴拿”“吉贝”“肉”“动角”等现叫“扳手”“木棉”“触网”“拐杖”。
通语词的影响还表现在语素的构词能力上。“番”这个语素在汕头方言中多指舶来品,可指人和物。如称外国人为“番囝”、阿拉伯数字叫“番仔码”、称饼干叫“番仔饼”等,现都被普通话代替;一些新引进的外来事物也基本沿用普通话名称,不用“番”构成新词。“番”的构词能力大大降低。
在30岁以下年轻人中,共同语的影响更为明显和直接,不单是词汇上的借用,连读音也照搬过来。如“落火、偏枯、、脢肉”年轻人都只知普通话说法“添油加醋、半身不遂、游荡、里脊”。他们既不懂方言词,也不知相应通语词的方言发音,因此只能“全盘照搬”。这部分词语多为一般词汇,且书面语偏多。随着共同语与汕头方言接触的愈加深入,这类词语会越来越多。这是方言萎缩加剧的表现。
(四)义项变化
1.义项增多。如“候棚”,本义指每一幕戏之间相隔的时间长,后用来比喻做事拖拉不准时。但这一用法年轻人并不熟知,他们更常用“拖拉”。又如以前“上市”和“上行”都指去集市买东西,但分工不同。前者用于平时购物或办“好事”时的购物,后者用于办丧事时的购物。但后来“上市”的语义逐渐将“上行”涵盖进去,“上行”也便逐渐被“上市”取代。“客厅”原指旧式院落的正堂,现同样用来指接待客人的房间。
2.义项减少。“割草”原指一农事活动,后来“草”用以比喻“钱”,“割草”也被用来指“赚钱”。现比喻义项丢失,“赚钱”叫“□[t'aŋ55]钱”。“买水”原为潮汕礼俗——丧家到河边投以硬币,舀少量河水回来为死者净身,后受普通话影响衍生出字面意思“购买饮品”;随着丧葬礼俗的简化,前一义项消失。“摒挡”原指身体微恙不断,也指欺负人、整人。现后一义项在年轻人中已被“焦做”取代,前一义项也只在老派人口中偶有听到。
3.义项转移。“乌面”原指潮剧中的花脸,现指维护正义、真理、事实敢说真话的人。“无脚蟹”原指“无依无靠”,现形容人过于老实,不中用。“车头”“船头”原指“车站”“码头”,现指车、船的前部。又如“吐泄漏”原指霍乱,该义项已被通语词“霍乱”取代。现“吐泄漏”更多用于骂人——“吐泄漏囝”,无实指。类似的还有“瘕龟抽”(哮喘)。
四、汕头方言词的演变趋势
(一)汕头方言词的变化趋势
各义类词语在各年龄层中的变化呈现一定的规律和趋势。我们对方言词的变化速度作了统计,如图1所示:
图1 各年龄层各义类词语变化比率①
图1显示,方言词汇量随年龄的降低递减,变化速度随年龄的减小而递增;越年轻的群体,方言词的变化速度越快。从年龄分段可看出词汇变化的大致趋势。
1.50岁以上人群:变化小、速度慢。消亡的方言词在60岁以上人群中仅5个,50-60岁组增加到24个。从义类看,60岁以上人群仅4个义类有变化;到50-60岁组有一半义类出现变化;但各义类词语的消亡速度②消亡速度=该年龄层的变化比率-上一年龄层的变化比率。仍保持在5%以内,呈较为匀速的变化。
2.30-50岁人群:变化范围扩大,数量增加。40-50岁组消亡的方言词增加了47个共71个;30-40岁组又增加了77个共148个,是40-50岁组的2倍,50-60岁组的6倍,60岁以上人群的近30倍。40-50岁组,出现变化的义类增加到四分之三,而30-40岁组,基本所有义类均有词语消亡;工商百业、房屋器具、亲属人事3个义类的消亡速度开始超过5%,达到6.7-6.8%;而文教体育类更是达到24.6%。汕头方言词汇开始呈衰变趋势。
3.30岁以下人群:变化数量骤增,速度加快。除上述148个词语外,20-30岁组有92个词消亡,20岁以下组在此之上又增加了147个,分别达到240个和387个,为50-60岁组的10倍和16倍;消亡词汇量骤增。大部分义类呈高速衰变状态。20-30岁组文教体育(14.6%)、天文(18.7%)、农事农具(12.9%)等衰变速度均超过10%,平均消亡速度5.2%。20岁以下组衰变速度继续加快,平均消亡速度达到6.4%。超过一半的义类词汇消亡速度超过7%,呈均衡高速衰变趋势。
可见,汕头方言词是在50岁以下人群中开始出现衰变,在30岁以下人群中出现大范围的快速衰变。
(二)汕头方言词演变类型的变化趋势
汕头方言词的演变类型在不同年龄层中的表现不一样。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各年龄层方言词消亡类型分布
表中数据显示,40岁以上人群方言词消亡近一半为其他方言词替换。而在40岁以下人群中,因事物消失而消亡的词语突然增多;这主要是改革开放后,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大批生产工具、生活生产方式、行业及旧制度被淘汰,相关词语也便逐渐退出日常使用范围。
从20-30岁组开始,共同语的影响成为词汇量减少的主要原因。20岁以下人群更是近一半词语被共同语替代;甚至还出现了直接转用普通话的情况,并随年龄减小呈增多趋势。随着社会经济一体化的发展,与外界交流机会增多,共同语的影响将继续加大,成为日后汕头方言变化的主要趋势。
五、汕头方言词汇变化的原因
(一)时代变迁与社会经济发展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实行了改革开放;1981年,汕头市被列为全国首批四大经济特区之一,走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时代变迁带来了生产力的极大提高,影响最直接的是生产工具的更新、生活用品的改善及生产行业的兴衰,这也引起了词汇上的批量变动。如上文提到的农具农事、房屋器具、工商百业等词语,大都已不再用。又如量米用的“斗概”,舂米用的“碓”,存放粮食的“米箩”,用木头建起的“枋桥”,烧煤用的“火钳”等都已淘汰。
如今从事农业生产的人越来越少,“擎锄头”“掼粪箕”的大都是50岁以上的农民,年轻人对农事农具的认知几乎为零;而近几年,大量田地租给了外来务工者,这进一步加速了相关词语的丢失及通语借词的使用。
此外,伴随着社会高速发展的负面影响便是生态环境被破坏。一些曾经熟悉的生物种类已悄然消失,如“苦瓜核”“□□[ka33ʦ'õ33]”等;人与自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很多动植物的名称也渐渐被人淡忘。
(二)科教进步与文化生活改变
随着科教的普及,一些旧观念旧习俗也随之改变。宗教迷信活动在旧时代潮汕人民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民间信仰的各种神仙鬼怪、仪式、器具和信念都有丰富的词汇。如占卜用的器具“杯”(杯爻)就有“跋杯”“圣杯”“笑杯”“稳杯”;对巫师巫婆的称谓有“师公”“落神婆”“同身”等。如今这些词语或消失或只有年长者知道。又如上文提到的殡葬改革后逐渐消失的一些丧葬词语。
以前群众的文化生活主要以地方戏为主,如今文艺形式多样化,地方戏也面临着衰落萎缩的尴尬局面,相关词语也逐渐萎缩。其他群众活动,如“纸影”(皮影戏)、“柴头栲栳”(木偶戏)、“把戏”(杂耍)、“约谜”(猜谜)、“□[puaŋ11]涂戏”(化妆游行)等也在外来文化形式的冲击下逐渐被相关通语词替代。
(三)语言生活变迁与语言态度变化
上世纪50年代,全国上下开始推广普通话;1992年,中共广东省委、省人民政府联合发布了《关于大力推广普通话的决定》;2001年汕头市颁布了我国第一部地级市“推普法”——《关于推广和使用普通话的决定》。尤其是改革开放后,汕头与外地交流频繁,大量外地人才、行业、技术开始进入汕头。政策的引导及经济环境的改善给汕头输入大量先进技术的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共同语词汇,如日常行业用语、文化教育用语、动植物名称、疾病名称等。
以前汕头方言的外来词都是直接从“番畔”输入的,通过音译(如肉net)或音译加意译(如五脚彻①五脚彻[ŋou35k'a33kiʔ2]:街廊意;“脚彻”音译自马来语 kaki,因宽度一般为五英尺,故前加“五”。)借用过来。共同语的影响使这批外族词逐渐被汉化。如今,外来词的借用都经由共同语借入,如“沙发”“T 恤”等。
语言生活的变迁对年轻人的影响尤为明显。对于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年轻人,可以说普通话是他们孩提时便已开始习得的第二语言。“一个群体学习一种比较通用的第二语言,不论是出于移民还是其他的原因,他们都会在日常交际中使用第二语言的词汇。”[6]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年轻人母语词汇量的减少。这是方言使用能力减退的突出表现。
潮汕自古有“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古训。潮汕人民对自己的母语是保守的。但在经济大潮中,为了获取更多的机会和利益,他们开始改变自己的语言态度,主动使用普通话;甚至出现只教孩子普通话的情况。Anderson[7]指出,在语言接触情境下,更大程度上决定变化方向的是一个社区的态度,而不是接触的程度。
(四)思维方式变迁与思想认识改变
旧时为求小儿易养,民间故意用偏称,如称母亲为“姨”“妳”,称父亲为“伯”“叔”“□[paʔ2]”等。如今这种认识已改变,人们更愿意称为“爸、妈”。又如以前称跟着母亲改嫁的孩子为“缀路仔”,称外国女人为“番婆”,二者均带有对这些人的歧视。随着社会开放度的提高,人们也开始接纳这些人,反映在词汇上便是这些词语逐渐被淘汰。
一些汕头方言词,带着旧时代人们对事物的朴素认识。如把有别于需不断蘸墨水才能书写的笔叫“自来水笔”;以前人们管各种表演叫“戏”,后来出现了荧幕上的表演,人们便称之为“电戏”,把能看到真人表演的叫“人戏”。如今,认识改变,这些词也相继被“钢笔”“电影”“戏剧”等取代。
[1]施其生.从口音的年龄差异看汕头音系及其形成[J].中山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88(3):105.
[2]李新魁,林伦伦.潮汕方言词考释[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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