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不仅仅是大街那么简单

唐晓峰

对小孩来说，大街是不能随便去的，街上人多车乱，碰着就可能伤到。街上岔路多，走着走着就回不来了。还有，大街上可能有坏人，把小孩拐走卖了，也说不定。所以，家长向孩子们讲大街时，多将其渲染为一处充满危险的地方。然而，随着年纪增长，在孩子眼里，大街日渐成为一处充满诱惑的地方，那里“没见过”的东西很多。对都市里的孩子来说，从家里长大，冲出家门走入世界的第一个“场所”，是大街。

热闹大街是城市的一个标志，一个本质，一个展示场。从前，我读了经济史大家傅筑夫的论断，说中国古代的一些城市算不上真正的城市，实际上都是有围墙的农村。从经济关系和人口构成上来说，中国古代的城乡之间不是二元对立的，城市的经济基础还是农业。在这个意义上，城市与农村或许没有本质区别。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不用说别的，单是这人流熙攘的大街，便是农村世界所没有的。当年齐国都城临淄的街上，“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样的繁忙世面只有城里人见过，因这样的“亲密”接触而产生的人际社会关系，也只有城里才会出现。

大街是城内的通道，这是其基本功能。大街是盖房屋时“留”出来的，这是城内通道的建筑特点。在乡间路上可以看自然风景，而城里街上只能看人文热闹，这是城市街道的社会意义。大街上的人文热闹，从古至今，与时俱进，现在已经复杂得不得了，社会学者、经济学者、文化学者和人文地理学者均不再小看城市街道的问题。

城市街道原来不是光为走路的，还是一个人文展示场地。从最基本的形式来说，在路人的彼此之间，便有“示者”与“观者”的分别。走者无意，观者有心，只要善于观察，我们就能在街上获得各类启发，尤其是在周身穿用方面。纽约有一条第五大道，因常有高档时髦女郎走动，又号称“时装大道”。

学生时期，我读《汉书》，知道了汉代长安城里有帝王车仪、大侠车队，但没有感觉。不久“文革”爆发，城市扰动，北京街头常有“革命小将”的自行车队呼啸而过，不时又有首长车队，由警车开道，威武而行。这时，感觉开始来了，原来街上的车队大有含义，代表着各种势头。以“阶级”划分的群众看了，其感受也一定是因为“阶级”而异的。今天街上早已没有了“小将”，却多了阔佬的“大奔”与身份不清的婚姻车队。无论如何，这些与钱财挂钩的车队，以贫富划分的群众看了，感受也会因贫富而异——原来大街上也是常常引发人文感受的。

大街之上，人不相识，却有着特殊的人际关系。街上不分上下级，只有男女长幼的自然之别。在这样的一群特殊群体中，“到底谁怕谁”，唯有公德伦理在指挥其行止。所以，要想考察其社会，观其风尚，一定要上大街。50年前的中国社会，路有礼让，道不拾遗。而如今的城市街頭，车不让人，人不让车，车不让车，人不让人，一团混乱。“一上街就生气”，时下不少人有这样的抱怨。其实，让你生气的，除了混乱的交通秩序，还有对话。街上一般没有对话的需要，要对话都是万不得已，比如问路、讨价、遇事讲理等等。而且，在街上最讲不清道理，往往讲着讲着就骂上了。

大街上的人际关系，马路上的行为举止，因地域而不同，因时代而变化。从外观来看，脚步纷沓，车水马龙，终年都是如此。但细观内部，还有文化的纷呈。在美国大街上，生人之间问好是常见的事，刚到美国的中国人很觉亲热，其实那只是形式。另外，美国有的州法律规定，在街上拿酒，必须有袋子，徒手拎酒瓶子，即使没有开盖，也要被关一天。这条法律是为了防止大街上出醉鬼。但实际上，如果套上个袋子，开盖喝起来却没有人管，装袋子原来也只是形式而已……

可以说，大街本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概念，但是如果仔细研究起来，大街就不仅仅是大街那么简单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