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正脉 现代异彩

王镛

秦岭山脉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长江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龙盘虎踞，绵延数千里，被古代堪舆家尊为华夏龙脉，陕西人自豪地称之为大秦岭。当代陕西山水画家万鼎，近十余年来卜居佛坪，游走丹青，守护大秦岭，以他的大秦岭山水崛起于中国画坛。万鼎，现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是“长安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何海霞（1908-1998）的学生，何海霞又是中国画巨匠张大千（1899-1983）的弟子，因此万鼎的大秦岭山水特别是他的泼墨泼彩青绿山水与张大千、何海霞一脉相承。

中国画古称丹青，即以朱赭青绿等色为主的色彩绘画。晋唐时期丹青曾经是中国画传统的正脉，以石青、石绿为主色的青绿山水也曾是中国山水画的正脉和主流。展子虔、李思训、李昭道、王希孟、赵孟頫、仇英等历代名家都擅长青绿山水。宋元以降流行的文人画崇尚水墨，明代董其昌的南北宗论崇南抑北、重墨轻色，随着水墨山水的兴盛，青绿山水逐渐衰微，水墨山水跃居山水画的正脉和主流，青绿山水退居别派和边缘，丹青也变成中国画包括水墨画的泛称。清代方薰为丹青正名说：“前人谓画为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山静居画论》）董棨也说：“古人作画五采彰施，故晋唐诸公皆用重色，笔尚勾勒。至元人始尚水墨，而以高简为工，古意寝废矣。”（《养素居画学钩深》）张式辩析说：“王右丞曰：‘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上与尚同，非上下之上。后人误会，竟认水墨为上品，著色为下品矣。”“皮相者遂以水墨、著色分雅俗，殊不知雅俗在笔。笔不雅者，虽著墨无多，亦污人目；笔雅者，金碧丹青，辉映满幅，弥见清妙。”（《画谭》）尽管围绕水墨与青绿时有争议，但明清时期水墨山水的正脉和主流地位未曾动摇，青绿山水的别派和边缘处境也未曾改变。20世纪初叶在西风东渐的刺激下，康有为力图矫正近世中国画学的衰弊，呼吁：“以着色界画为正，而以墨笔粗简者为别派”。（《万木草堂藏画目》）康有为的立论未免偏激，却也不无道理。

张大千作为中国画巨匠，早年“血战古人”，中年临摹敦煌壁画，上溯宋元，直窥晋唐，深受丹青传统正脉的启示，晚年大胆变法，泼墨泼彩或墨彩复笔，把水墨与青绿融为一体，开创了青绿山水的现代样式。泼墨脱胎于古法，泼彩则属于新格。张大千的泼墨泼彩青绿山水，“新奇豪纵，彩墨纷华。似此新格，其欲令人惊绝。”（谢稚柳评语）何海霞作为张大千的弟子，也是中国山水画的全才。他当年追随张大千，临摹过唐宋院体画、元明清文人画，青绿、金碧、水墨、浅绛、泼墨、泼彩诸体皆备，无不精熟，晚年绘制的巨幅金碧青绿山水尤其富丽堂皇。何海霞说：“不能只认为水墨画才是我们的传统，把青绿、工笔重彩排斥了。水墨、工笔重彩、青绿都好。此外，对外来的东西不能闭关自守，没有借鉴就难于提高。”（周韶华《当代青绿山水画大师何海霞》）在何海霞的青绿山水中也借鉴了西画的色彩技法，有时还使用丙烯颜料。万鼎作为何海霞的学生，青少年时代便师从何海霞，继承了中国山水画传统技法，后来在西安美术学院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对何海霞以及张大千的泼墨泼彩青绿山水的理解和把握日益深入，同时他兼任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客座教授，经常在中美两国之间进行艺术交流，也吸收了西方印象派绘画的光色和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滴色技法。20世纪90年代，中国画坛出现了回归文人画传统的复古思潮，对董其昌乃至四王的再认识、再肯定，对黄宾虹的推崇，对笔墨传统与写意精神的倡导，进一步巩固了水墨山水在当代山水画界的主流地位；与此同时，由于许多画家的努力，工笔重彩、青绿山水也开始出现复兴的迹象，特别是装饰楼堂馆所的社会需求，为青绿山水提供了用武之地。从中国画历史发展的总体来看，青绿、水墨都属于传统正脉。万鼎生活在水墨山水与青绿山水并行发展的多元化时代，他一方面不断锤炼自己的笔墨技法，一方面不断探索色彩的表现形式，沿着张大千、何海霞开辟的创新之路，运用泼墨泼彩的方式把水墨山水与青绿山水整合起来，创造了他个性鲜明的大秦岭山水，

何海霞曾经教诲学生们要画自己最熟悉的对象，山水画家更要经常深入大自然。万鼎正是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秦岭山脉作为主要创作题材。“川蜀奇险，秦陇雄壮”（范玑），中国每个地域的山水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每个山水画家都有自己钟情的山水。张大千钟情于蜀山巫峡，何海霞钟情于西岳华山，万鼎钟情于秦岭山脉。秦岭山脉是中国保存完整的自然生态区，富有原生态的珍禽异兽、茂林佳树。万鼎从小喜爱大秦岭，2000年起卜居佛坪老县城旧址，深入秦岭腹地，十余年来像山民一样守护大秦岭，朝望山岚，暮赏落霞，充分领略了大秦岭独特的魅力。大秦岭是他的艺术基地，也是他的精神依托。据他的切身体会，大秦岭的自然景色具有北方山水的奇杰雄厚，也兼有南方山水的蕴藉萦纡，与他这位秦地汉子刚健爽直而又温润和雅的性格气质非常契合。张大千、何海霞与万鼎的泼墨泼彩青绿山水都倾向北派，他们的性格气质都偏重豪放而不失婉约，但又有所区别。张大千更多蜀中豪杰的名士风流，何海霞更多京华才人的雍容气度，万鼎更多秦地汉子的质朴情怀。中国画写意精神的核心是写出画家自己的个性，山水画是借助自然山水的山容水貌和抒发性灵的笔情墨态，表现画家的胸中丘壑，绝非自然山水的复制。谢稚柳评论张大千的泼墨泼彩山水说：“他的画笔，正是从他的情性而来。”何海霞晚年感叹：“在我一生中，先是画古人，后是画老师，再后是画生活，最后才是画自己。”万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自述：“我画的是我心中的秦岭。我可以画出千姿百态的秦岭，而我最终画的秦岭其实是我自己。因为我将自己融入了秦岭之中，只不过借秦岭的自然形态来表现自我的精神追求，大秦岭就是我的精神依托。”因而万鼎的大秦岭山水不仅抓住了秦岭的神态，而且画出了自己的心态。

万鼎也像他的老师何海霞那样涉猎广泛，多能兼擅。他善画小品、扇面，笔墨恣肆，咫尺千里；更善画大幅巨障，墨色交融，氣势雄浑。他也画黄土高原，也画黄山烟云，也画张家界，而画的最多最有个性特色的还是大秦岭。他的大秦岭山水系列代表作，水墨浅绛山水有《大秦晚秋多诗意》《太白云海》等，泼墨泼彩青绿山水或金碧山水有《守护大秦岭》《大岳苍茫听古钟》《大秦浩气图》《霞映太白跑马梁》《云横秦岭》《泼彩终南》《一抹夕阳入苍茫》《云蒸霞蔚大秦生辉》等。万鼎的大秦岭山水，通常是以泼墨为主、泼彩为辅，这大概与当代中国山水画强调笔墨传统有关。正如盛大士所说：“画以墨为主，以色为辅。色之不可夺墨，犹宾之不可溷主也。故善画者青绿斑斓，而愈见墨采之腾发。”（《溪山卧游录》）不过，更吸引观众的是他的泼彩。他的泼彩以蓝色为主色调。他认为蓝色沉静、深邃、幽远、神秘，是他心中的大秦岭特有的色调，也是他自己眷恋大秦岭的深挚情感的色调。在他的青绿山水中使用的青蓝色往往不是石青而是钴蓝。在青蓝色系中，石青介于蓝与绿之间，颜色偏暖偏浅，钴蓝介于蔚蓝与深海蓝之间，颜色偏冷偏深，大面积钴蓝泼彩与淋漓的泼墨更容易调和，更显得浓丽沉艳。万鼎的泼墨泼彩大秦岭山水，莽莽苍苍，郁郁葱葱，金碧丹青，辉映满幅，既延续着传统正脉，又焕发着现代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