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归乡
2018-01-18王晨
王晨
爷爷在云南昆明一个穷村落出生,青年時爱国心切,加入抗美援朝大军。战场上硝烟弥漫,子弹擦着他脸皮过,没穿破脸,捡了条命。回国后被分配到山东粮食部门工作,直至离休。
上世纪50年代,他在闭塞的山东小镇里不好找老婆。在当地人眼里,他是“南蛮子”,和整个小镇不是一个路数。他脸上还长了个瘤子,逐年增大,姑娘对此多有芥蒂。
奶奶跟了他。缘何,细节后人不得而知。结为伉俪多年后,爷爷有次忆当年,说头一眼看到奶奶时,心里嫌她矮。奶奶听了暴怒:“你当时不是说喜欢我这双大眼睛!”说完,气得把包好的一盖帘饺子,掀到地上。
听说爷爷从朝鲜回国后,总共没回过几次云南老家。一次是抗美援朝胜利后,他跋山涉水回了趟家,看着大门上挂着光荣烈属牌,他纳闷:“这不会是为我挂的吧?”进了门,他鲜活的肉身出现在母亲面前时,为娘的根本不敢相信儿子竟活着回来了。在这之前,因长久无音讯,娘早已给儿立了坟头。儿着急:“娘你看看我手上小时候砍柴火留下的这疤,摸摸耳朵后头这胎记。”一家人紧紧抱着痛哭了一场。门上的烈属牌,被悄悄摘下来。
第二次回云南,是与我奶奶在山东结婚几年后,带她回去见公婆。这也是奶奶第一次出远门。60年代初,交通不畅,路上走了一星期,进滇前后还骑了很久的骆驼。用奶奶的话说,“可是费事煞了。”隐隐感觉,这么远的路,奶奶多半是不想多去几次了。
再后来,交通提速增效,回去一趟不是与时间抗衡的大工程了,但爷爷老了,折腾不起,加上腿关节和手关节在战场上被严重冻伤,多处关节结成大疙瘩,行动多有不便,回老家就成了与岁月抗衡的大工程。所以,就没了第三次归乡。
那些年最忘不了的,是老人家坐在窗边那个专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眼里常写着落寞,又时有期待,久久无言。坐一个上午,就到了午饭点儿。吃完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再坐一下午,又该吃晚饭了。那时我还懵懂无知,参不透多数人事的深意,却深深感到,他那是在想家啊。
看到他那深刻、无助、不声不响望向窗外的眼神,就觉得心酸。落叶难归根,最是乡愁浓。他的余生,是不是阴郁感大过幸福感?如今想来,总是难安。晚辈欠他一次陪着“回去”。
家人毫无准备中,他痴呆了。想回老家,更回不去。先是选择性忘记一些人与事,几年后便彻底痴呆了,天地不分,是非不明,比孩子还孩子。让人纳闷的是,无论健忘程度几何,他惟一能记清楚的,是抗美援朝那些事;惟一还会唱的,是战场上的歌;惟一会做的,是吃饭时给奶奶夹菜。那双长满老年斑、关节变形成大疙瘩状的手,颤巍巍地夹起菜,送到老伴碗里,吃力地说一句:你吃。
耄耋之年,如果还要给他加个“惟一”,便是他惟一要紧握在手里的一块老旧手表。指针早在几年前就不转了,却是他的稀罕物。一旦找不到,没戴在手上,他就拘谨聒噪。赶紧给他戴上,表情就安然下来,心里像有了定海神针。
弥留之际,他已周身无力,却吃劲地用手去抓手腕。摸到表还在,闭眼辞别。收拾遗物时,我偶然拿起这块表,惊异地发现,指针显示的时间,就是他离世的时间,下午两点零五分。而这指针,早在几年前就不转了。
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这几年他紧紧握在手里的,不是表,是叩响天堂大门的时间。
抗美援朝时期的王正云
王正云(1924-2008),云南昆明人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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