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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庾信传》看《三国史记》对《史记》的接受

2018-01-18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庾信司马迁三国

杨 波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直接影响了后世史传文学的创作,较早地流传到朝鲜半岛。《旧唐书·东夷·高丽传》云:“俗爱书籍,至于衡门厮养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谓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昼夜于此读书习射。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又有《文选》尤爱重之。”[1]4084

《三国史记》亦记载新罗元圣王四年(790,唐贞元六年)开始设立读书三品科制:“四年春,始定读书三品以出身,读《春秋左氏传》,若《礼记》,若《文选》而能通其义,兼明《论语》《孝经》者为上;读《曲礼》《论语》《教孝经》者为中;读《曲礼》《孝经》者为下,若博通五经、三史、诸子百家书者,超擢用之。”[2]460

显然朝鲜半岛的贵族以精通汉文为耀,甚至以此作为选官的标准。在这种风气的浸染下,高丽贵族金富轼深得汉文化精髓,学识和文才不仅为高丽人士折服,而且得到上国文人的肯定与称赞。“金氏世为高丽大族,自前史已载,其与朴氏族望相埒,故其子孙,多以文学进。富轼,丰貌硕体而黑目露,然博学强识,善属文,知古今。为其学士所信服,无能出其右者。其弟富辙亦有诗誉。尝密访其兄弟命名之意,盖有所慕云。”[3]19因此,他受高丽仁宗所命撰写了朝鲜半岛第一部纪传体史书《三国史记》,其体例、叙述模式、撰写宗旨等深受《史记》等中国古代史书影响。《金庾信传》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篇章。

一、在素材与母题上的接受

《三国史记》参考了大量中国史料,但在使用上却基本把它们本土化,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对素材与母题的接受上。

从表1可见,《金庾信传》中大量情节原型都能在《史记》诸篇中找到,显然不能以巧合而论,更多的是对《史记》素材和母题的借鉴,或者说是对原史料的改写。当然这种接受并非全盘照抄,而是融入了朝鲜半岛的本土特色。比如从神秘老人那获得秘法,与《留侯世家》相比,增加了金庾信斋戒后在深山祈祷四日的情节,这与朝鲜半岛花郎风俗制度有关。

表1 《三国史记》与《史记》素材的比较

二、在叙事结构上的接受

《史记》人物传记虽然整体上以时间为序,但在具体的叙事结构上大量采用典型事例缀合的方式,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勾勒人物面貌。而且对传主一生的大事件详略安排上亦有所侧重。比如李斯传,重点写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和后期与赵高同流合污,最终腰斩灭族等事,而对他辅助秦始皇的功业却只用极短数语概括。明代茅坤曾有言:“李斯传传斯本末,特佐始皇定天下、变法诸事,仅十之三;传高所以乱天下而亡秦特十之七八。太史公恁地看得亡秦者高,所以酿高之乱者并由斯为之。此太史公极用意文,极得大体处。”[5]627正指出《史记》在叙事结构上的特征:有意地突出或淡化某些事件的重要性,将事件片断聚合成整体性意义的构成。《金庾信传》同样借鉴了这一叙事结构。

《金庾信传》由上中下三篇构成,用了近30个情节片断展示了金庾信神异、智慧、勇敢、仁慈、坚毅等品性。徐建顺在《论〈三国史记·金庾信传〉独特的创作原则》曾将《金庾信传》故事内容概括为反映神异的片断10个,约750字;反映战争的片断18处,约3200字;反映政治外交的片断9个,约1500字;反映家人朋友的片断2个,约300字。这些片断虽然详略不同,篇幅差异颇大,但却集中体现了金庾信的智、勇、仁、义、忠等多方面品质,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兼具神性的人间英雄形象。

《史记》的人物传记有时还会出现附传的情况,如伍子胥传后的白公传,张耳陈余传后的贯高传等,这些附传或是正面烘托或是反面映衬正传传主的精神品格,强化了叙事结构的长度和深度。《金庾信传》下篇对其子元述的记述也借鉴了《史记》这一叙事特征。追述元述兵败后,因其听手下劝谏,图谋后事报仇而没有自杀,金庾信认为儿子失节,虽有国王求情,没有处死元述,却断绝了父子关系,将元述逐出家门。通过附传的追述,再次强化金庾信的形象。

在叙事结构上,《史记》还有重要的构成部分,即“太史公曰”。在“太史公曰”中或提供史料文献依据,或补充其他史料逸事,或对传主予以评价,或对前代讹闻加以修正。情感色彩较为浓厚是《史记》“太史公曰”的主要特色。《三国史记》亦有史论31篇。其功能、情感色彩与《史记》颇为相近。《金庾信传》引用唐李绛对宪宗的劝谏,高度评价了新罗王对金庾信的信任,君臣相得从而使金庾信建立不朽业绩;并将金庾信与乙支文德、张保皋相比,认为金庾信远胜二人的智略与义勇;不无感慨地叹息如果没有汉字记录,乙支文德、张保皋的业绩就会泯灭无闻,而金庾信的故事刍童牧竖也多有流传,可见“其为人也,必有以异于人矣!”

三、在创作宗旨上的接受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曾转述过父亲司马谈写史的缘由:“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4]3295史官的责任感、使命感溢于言表。司马迁更是在后文反复强调:“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4]3299“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与天下,作七十列传。”[4]3319在《报任安书》一文则将此概述为一个宏大的目标:“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6]2735充满对历史人物和历史时代的极大热情,力求在纷繁的历史轨迹中,呈现出清晰的观念表达。这种恢宏的创作宗旨引领了十世纪的《三国史记》创作。

《三国史记》的作者金富轼在《进〈三国史记〉表》中谈到创作《三国史记》的缘起:“伏惟圣上陛下,性唐高之文思,体夏禹之勤俭,宵旰余闲,博览前古。以谓今之学士大夫,其于五经、诸子之事,秦汉历代之史,有淹通而详说之者,至于吾邦之事,却茫然不知其始末,甚可叹也。况惟新罗氏、高句丽氏、百济氏,开基鼎峙,能以礼通于中国,故范晔《汉书》、宋祁《唐书》皆有列传,而详内略外,不以具载。又其古记,文字芜拙,事迹阙亡,是以君后之善恶,臣子之忠邪、邦业之安危、人民之理乱,皆不得发露以垂劝戒,宜得三长之才,克成一家之史,贻之万世,炳若日星。”[2]在学习吸收汉文化传统的同时,本民族的民族意识、历史意识也正在觉醒,这种渴求建立垂范式、坐标式历史著作的创作宗旨与《史记》一脉相承,甚至在语言表述上都着相近与相似。

四、在审美旨趣上的接受与悖逆

司马迁在审美情趣上有“爱奇”的倾向,很多学者都对此有所论述。这一点在《金庾信传》中接受度尤为高。金庾信从出生、学艺、祭剑到祷天落星、斋戒祈祷乃至授术伯山、死兆等一系列神异描写,使金庾信形象充满了神秘性。这其实与金富轼的史学观念是有些矛盾的,他曾在《三国史记》中对神话、神异事件等持怀疑态度:“新罗朴氏、昔氏皆卵生,金氏从天入金樻而降,或云金车,此尤诡怪不可信。”而这种矛盾性在《史记》中亦可见。司马迁在《五帝本纪》和《大宛列传》中都曾表示对传说与信史的区分,可在其他篇章中又时有轶事、传闻甚至神异事件载入,如《高祖本纪》中的刘邦出身。虽然对司马迁的“爱奇”旨趣,学者的评价并非一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奇遇”“奇事”使《史记》的人物传记富有传奇色彩,造成一种神秘感,强化了其文学特征的阅读性和审美性。《金庾信传》在这个层面上与《史记》的审美情趣相似,金富轼是在删落《金庾信行录》的基础上创作《金庾信传》,但却保留了原典中大量的民间传闻使金庾信的形象神化,成为民族英雄符号象征。一方面是对司马迁“爱奇”审美情趣的接受,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塑造民族英雄、彰扬民族精神的需要。

虽然金富轼对仁、智、勇、礼、义等理想品质的称颂与司马迁和汉文化一致,但在生死的审美旨趣上却与司马迁大相径庭,显现出民族特色。司马迁的死亡之思是经过否定之否定后的饱含人性、人情,充溢抉择、挣扎,将死亡与生命放入社会、伦理、哲学等层面而得出的血泪认知。他在无数篇章中也通过人物之口、之行展现了这一死亡旨趣的内在价值与充盈的审美力量。但金富轼《三国史记》中的人物却对死亡充满冷漠,他们鼓励死亡,只要死亡能体现某种道德。前文曾提到金庾信的儿子战败未自杀,遭到父亲的驱逐即是一例。当时庾信子元述为裨将,在大败后想战死沙场,他的部下淡凌劝说“大丈夫,非死之难,处死之为难也。若死而无成,不若生而图后效。”淡凌的死亡观与司马迁相近,都认为死亡应该更有意义。但金庾信却认为“元述不惟辱王命,而亦负家训,可斩也。”这种把死亡看成体现某种操守的手段,英勇不畏死的精神与金庾信出身花郎有密切关系。“花郎道”是新罗时期产生的官府和民间相结合的政教组织,是一种培养人的修炼团体,有着自己独特的活动内容、组织形式和精神内核。《三国史记》曾记载:“罗人患无以知人,予使类聚群族,以观其行义,然后举用之。……或相磨以道义,或相悦以歌乐。游娱山水,无远不致,因此知其邪正,择而见之于朝。故大问曰:‘贤佐忠臣,从此而秀,良将勇卒,由是而生’者,此也。……”[2]538可见花郎们的教育体系是众人相从,聚、行,从言行上考察,并教之以孝悌忠信、理国之大要,然后择其善者,用于朝廷。从小浸淫于此种道德理想的金庾信自然无法认同儿子元述的做法。而金富轼本人也对这种“花郎道”精神十分赞赏,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样,金富轼创作《三国史记》是有内在的精神底蕴的,那就是打造高丽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而金富轼又参与平定了妙清之乱,对民族意识的认知,也倾向于勇武不畏死。

综上所述,《三国史记》在多种层面上对《史记》进行了接受,但这种接受又呈现出某种改造或创新,显示出鲜明的民族特色。

[1]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 金富轼.三国史记[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

[3] 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凌稚隆.史记评林[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6] 班固.汉书·司马迁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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