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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之“游”与司马迁之“游”

2018-01-18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周游列国游历司马迁

任 群 英

(红河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

“游”是人的生命生存中自觉的社会文化行为。中国古老的诗歌典籍 《诗经》中已有“游”的记载,如“驾言出游,以写我忧”[1]309,“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2]326,“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3]296。《诗经》里记载的驾言出游、泛舟遨游只传达出游的形式,但不知是何人之游;虽也隐约表达了以游解忧,然诗篇简略并无详情。真正让我们对“游”的实质有形象具体的认识,当推儒家学派的创始人物孔子。孔子年轻时曾游于郯子、师襄子、老聃等人,也曾游于齐国,这样的“游”,是为了求学问学,实践自己的学问。孔子最重要的游历是自55岁弃官离鲁到68岁自卫返鲁、前后达14年之久的周游列国,这次漫长的游历是孔子求道行道的过程,也成为孔子人生旅程中最引人瞩目、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一段经历。

西汉著名的史学家司马迁也喜游历,一生中有几次重大的经游。一是司马迁二十岁开始的首次漫游,此行遍及陕西、湖北、湖南、江西等九个省区。二是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足迹踏入中原士人较少进入的西南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三是随武帝,出行雍州,巡河东,过陇坂,出萧关,登崆峒的巡幸之游。司马迁除朝鲜、河西、岭南等地外,其游踪几乎遍及全汉版图,他的游历时间之长,跨度之大,算得上是中国古代士人中了不起的文化长征。

一、孔子之游与司马之游的 相同点:有强烈的实用目的

(一)带有鲜明实践品格的“游学”

早在周游列国之前,年轻的孔子就有一段游学的经历。孔子是好学的,他曾自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2]15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来朝,昭子问少皞氏官名……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鲁昭公十九年孔子曾学琴于师襄子;鲁昭公二十六年,孔子在齐与齐太史语乐,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鲁昭公二十七年,吴公子季札聘齐,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往而观其葬礼。[3]434又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孔子对礼仪是熟知的,他曾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2]23“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2]33但由于孔子处于礼崩乐坏的时代,他对自己所学之礼是否准确不得而知,故孔子远行适周问礼、观周庙,主要目的就是考察周朝的礼乐典章制度。孔子在实际生活中也是坚持学而时习之,他本人“入太庙,每事问”[2]37,一如既往地注意观察验证,在实践中反复练习,达到对事物发展规律的全面掌握和熟练运用。孔子教导弟子学《诗》,也以出使专对的现实目标为准,“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2]173孔子周游列国,其实也是要实践和传播他的“道”。正因孔子具有勤学实践的品格,他的学问才会如此精进、博通,他所教导的学生才会道德高尚、多才多艺。

司马迁二十壮游,主要践行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生在史官之家,自小受到良好的家教,有吾丘寿王、董仲舒等名师指点,有学术熏陶,其知识储备可谓多矣,然纸上得来终非浅,司马迁在父亲的支持下,“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4]3293。司马迁走出家门,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解各地的山川地貌,考察了众多历史遗迹,掌握了大量民间传说和逸闻趣事,采访了各地的交通、经济状况、民俗风情、物产矿藏,对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生活状况作了许多调查,极大地开阔了视野和知识领域,为他以后创作不朽名著《史记》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具体到游学而言,孔子之游和司马迁之游,都有强烈的学习实践目的。

(二)带有明显政治取向的“游仕”

孔子在鲁“堕三都”受挫之后,离开鲁国,去寻找能使自己理想中的治国方略得以付诸实施的“国土”。毋庸讳言,孔子周游列国,是要实现他的政治理想的,而作为一个士人,想要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必须通过求仕,依靠最高统治者的帮助,获得施展自我才能的平台,从而实现自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孔子把自己比作待价而沽的美玉,他不停地在各国间游走,就是在寻找一个能帮助他实现理想的贤明国君。他所到之处,主要与所在国家的国君进行交往,孔子到卫,卫灵公接见了孔子,并且给了孔子致粟六万的生活待遇,为了求仕孔子甚至去见卫灵公夫人南子,然卫灵公表面上任用、尊重孔子,实际并未采纳孔子的治国主张,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卫国。孔子入楚,孔子到陈,也与楚昭王、陈湣公交往,终因国君昏庸无能而未得践行大道的机会。除国君外孔子还注意与大臣交往,如孔子第一次去卫住在卫国大夫颜浊邹家,第二次返卫后住在贤臣蘧伯玉的家里,孔子与卫国大夫孔文子、史鱿交往,会见过楚国封于叶地的叶公诸梁,至陈国时住于司城贞子家。这样的交往更能见出孔子周游列国的现实目的是为了求仕,最终推行他的大道。

司马迁的游历也并非是毫无目的的漫游,他首次出游就行程万里、经游数年,游历主要是为将来继承史官之家的事业做准备,故重点放在纵观山川形势,访问古迹,采集传说。由于汉武帝确立了察举征辟制度,官吏是经过推荐入仕的,不再需要像先秦之士那样直接去游说国君以获得利禄,故司马迁的游历也同汉代士人一样,除了游学求知外,不乏为将来仕途作考虑,如他在行游中有意识地考察水利,司马迁上姑苏望五湖,观察那些大小交错、烟波浩渺的湖泊时,强烈意识到治政时“甚哉!水之为利害也”[4]1415。当司马迁来到薛城时,深感此地民风剽悍,“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为此,司马迁特别请教父老,作了实地调查,始知是当年“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4]2363的结果。司马迁的这些思考,都是针对现实问题而发的,未尝不是为将来出仕做准备。至于扈从武帝巡行各地,司马迁作为近臣,主要起到侍奉陪伴君主完成巡视各地的政治任务,其间巡游之地多了,司马迁能更大程度地开阔眼界,建立起胸怀天下、壮志凌云的大格局。另外司马迁以郎中的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到邛、笮、昆明等西南夷地区,主要是去接受这些夷族的归降,经略土地,划定疆域,设郡置吏,将广大的西南夷地区收归为汉朝中央的版图和管辖范围,司马迁这次出使负有皇帝的重要使命,政治倾向更为突出。

二、孔子之游与司马之游的不同处

(一)游历范围不同

孔子“周游列国”是在公元前497年到公元前484年间,长达14年之久,《论语》中明确提及孔子到过的诸侯国有鲁、齐、卫、宋、陈、蔡、楚。《墨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先秦子书中提及的有:鲁、齐、卫、宋、陈、蔡、楚、周。《淮南子》《韩诗外传》《史记》等汉代典籍所提及的诸侯国有:鲁、齐、卫、宋、陈、蔡、楚、周、曹、晋等。总体说来,孔子周游的行程是:去鲁—适卫—过匡—过蒲—去卫—过曹—适宋—至陈—至蔡—反陈—反卫—反鲁。孔子周游列国十几年,是带着一帮弟子同行的,孔子的政治意图虽未能实现,但在艰难困苦的遭遇中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带着学生走过许多地方,师徒一行边走边教边学,一路游历,对各国的政治、社会、人文、地理进行了考察,在实际活动中提高了对整个社会的认识。孔子跨越多个诸侯国游历14年之久,这在春秋之际实属罕见,然而孔子周游列国的范围主要还是局限在中原大地。

司马迁游历的范围比孔子周游大得多。阅读《史记》不难发现,司马迁常在“太史公曰”的议论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他的行迹(见表1)。

表1 《史记》所载司马迁经行之地

从表1所列之地可知,司马迁游历了中原、西北、西南、东南及东北的广大地区,足迹遍及今天的甘肃、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山东、四川、湖南、江西、江苏、浙江、贵州、云南等十三省。他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考察了众多历史遗迹,掌握了大量民间传说和逸闻趣事,采访了各地的交通水利、经济状况、民俗风情、物产矿藏,对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生活状况作了许多调查,极大地开阔了视野和知识领域,为他以后创作不朽名著《史记》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司马迁出游的时间、出游的地域、方位、范围远超过孔子的周游列国。

(二)孔子之游乃求道行道,司马之游则体现出汉代大一统的文化气象

孔子周游列国可谓艰苦卓绝,其间经历了匡蒲之困、伐树于宋、陈蔡绝粮等种种困厄险境,长年的旅程中栖栖遑遑,席不暇暖,颠沛流离,遭遇了无数挫折艰辛,但孔子依然故我,毫不退缩,频遭困厄而不倒,那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份坚定的理想信念——“行道”在支撑着。孔子身处天子衰微、礼乐废弛、诸侯争霸、天下无道的春秋末世,列国君侯为了自己的私欲私利,竞相扩军备战,征伐无数,整个天下陷入礼崩乐坏的混乱局面,没有一个诸侯国愿意放弃暴力、推行仁政,放弃霸道、实行王道。身处乱世,孔子并没有袖手旁观或避世隐逸,此时他积极站出来推行仁政实行王道。他所要追求和探索的政治理想,他所求的大道,就是“克己复礼”——恢复西周礼乐文明。孔子开始为实践和实现自己的“道”而努力,他四处寻找,他渴盼得明君能使自己理想中的治国方略得以付诸实施的机会,他期待天下有道的局面出现,周游列国就是这一努力的集中展现。因此,“游”在孔子身上,主要是寻求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实践机会,以达到其“行道”的终极目的。孔子之游体现出的是:孔子具有一份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心怀,一种以道义为己任的担当意识,一种天命所归奈我何的从容气度,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孔子及其弟子四处流亡受尽磨难却信念不倒,在行道无门四处碰壁的境况下仍执着于理想而不放弃。孔子为了实现抱负而不息地奔走求取的过程,是他践履弘道的过程,也是他坚持自己的信念、人格精神趋于完善的过程。孔子的思想在周游过程中得到了升华,孔子的生命境界在周游过程中得到了充实,孔子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文化传承意识在周游过程中得到深化。要之,孔子周游列国是一次行道的政治之游。

司马迁有将近20年的行游经历,他纵横几万里,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汉帝国的疆域内游历,这是孔子时代无法具备的条件、无法想象的作为。司马迁的漫游得益于汉朝大一统的盛世局面,汉武帝攘夷拓土、国威远扬,东并卫满朝鲜置汉四郡,南灭百越开疆万里,北破匈奴置五原、朔方、武威、酒泉、张掖、敦煌郡,西征大宛使西域诸国臣服,汉帝国不仅在地域上统一,中央集权的一统国家结构也促使王朝思想、文化、经济高度的统一,在此时代背景下,汉代学者产生了对世界重新构建的愿望和勇气,司马迁父子作为这一盛世时代的亲历者,感受到了宏阔昂扬的时代精神,树立起“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亦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4]3319的伟大抱负。司马迁一次次出游汇合而成的文化长征,既有家庭之力、个人之力,更有国家之力、朝廷之力。司马迁在行游中,既展现了他的坚毅刚卓,也领略了汉武盛世的雄浑气象,这使司马迁获得开阔的视野、通脱的见识、宏大的气魄、深刻的感受;有足够的条件广观博览,驰骋古今,钩沉中华民族三千多年的历史;有能力述往思来、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最终以一人之精写成体裁详备、渊贯古今的通史。司马迁以其“游”体现出汉代大一统的文化气象,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一次文化长征。

三、孔子之游与司马之游对后世的影响

孔子是一个乱世中的理想主义者,其周游列国的远游模式为后世的远游树立了原型。正是孔子这种“游”的开创和示范作用,直接影响了后代无数士人。孟子曾游学孔子孙子思,游历宋国、滕国、魏国、齐国等地,孟子之游不论从目的、遭遇、出游方式以及“游”所具有的“行道”色彩等方面都与孔子之“游”非常相似。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以“游”的方式传播文化思想、宣传政治主张、寻找实施政治理想和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墨子及其墨徒通过四处游走来宣传墨家的思想;庄子、惠子、公孙龙子通过游来扩大其学术影响;更多的士人也通过游的途径从师求学,如子夏从孔子游学;李悝从子夏游学;吴起从曾子游学;韩非和李斯从荀子游学;还有《庄子》《墨子》等文本中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弟子徒众,这种“师徒从游”的方式使各家学术思想得以传承。随着士阶层的作用和影响日益强大,战国士人不仅“游”的空间范围更大,频次更高,齐威王、齐宣王在齐都临淄稷下造高门大屋招待贤士,游士达数千人,荀子、邹衍、宋钘、尹文、慎到、田骈等都曾游学齐国都城临淄稷下学宫。随着战国养士之风大盛,“游”被赋予新的时代内容和特征,公室如鲁穆公、魏文侯、齐威王、齐宣王、梁惠王、燕昭王均接纳大量游士,私家则有著名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纵养食客数千。养士者为游士提供良好的生活和学术研究环境,尊崇有加,如邹衍为稷下先生,“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视之”[4]2345。其他游士也各引一端之术,游说诸侯,如商鞅、李斯、张仪、苏秦,都通过游说得到国君的重用和赏识。秦统一后的高压统治使游士们由喧腾活跃的生活跌入严格的秩序社会之中,直到秦末天下纷乱,奔走游谒之士又纷纷活跃登场,在《史记》的人物传记中常见到有关传主游历的记载:张耳尝亡命游外黄;陈余好儒术、数游赵苦陉;陈平家贫好读书,兄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张良尝学礼淮阳;韩信得广武君而师事之;郦生凭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陆贾出使南越;主父偃先游齐国,因诸生相与排摈,不容于齐,乃北游燕、赵、中山等;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邹阳、枚乘、司马相如客游梁孝王;儿宽从欧阳生、孔安国学等等。

可以说从春秋战国直到秦汉,“游”已成为一种颇具文化特质的现象。孔子及其弟子通过“游”的方式,赋予了“游”多样的文化功能,为后代士人树立起一种为丰富学识、完善人格、实现抱负而不息奔走的求取意识,以及积极进取、学以致用的践行精神,后代士人也将孔子开创的“游”的传统发扬光大。

而司马迁在长期的游历途中,注重身体历练和格物致知的知识收获,养成了重视现实生活的习惯,注重考察民生民情,洞悉各地风土人情,包括百姓生活情景、民间风俗、商集贸易情况等,并对相关情况作了深入的考察和细致的记录。司马迁之游,不仅真切地了解了全国的地理环境与政治形势,而且搜集到大量不见于史籍记载的鲜活材料,为《史记》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司马迁在长期游历中,用双脚丈量祖国的大地,实地考察采访,做切实的田野调查工作,获取第一手资料;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和体验世界,贴近社会、贴近真实,并做出自己的评判。司马之游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游历传统,也为后代士人的游历树立了学习的榜样。

[1] 毛诗正义[M].郑玄,笺.孔颖达,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 论语注疏[M].何晏,注.邢昺,疏.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 匡亚明.孔子评传·孔子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5.

[4] 司马迁.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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