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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考史游记刍论

2018-01-18范德伟田志勇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司马迁游记史记

范德伟,田志勇

(红河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

被中国学界誉为“史圣”的司马迁(前145—前86?),他的游历,是其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可以说是其撰述《史记》之外最令人瞩目的行动。故有关司马迁的传记类论著,从司马迁本人的《太史公自序》,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直到现当代诸多论著,无不对司马迁之“南游”“西征”“扈从”予以详解、考订,提炼其游历与撰述《史记》相得益彰之意义。对此方面已有专门的研究综述,梳理总结而成学术史。*有关司马迁游踪的研究综述,可参阅阎崇东《史记史学研究》(张大可等主编《史记研究集成》第8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年第72-89页;张新科、高益荣、高一农《史记研究资料萃编》(上下),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31页。其中,从清代学者王鸣盛在其名著《十七史商榷》中专论“子长游踪”起,王国维继著《太史公行年考》,考订司马迁历年出行大略情形,言“史公足迹,殆遍宇内。所未至者,朝鲜、河西、岭南诸初郡耳”[1]248。以后郑鹤声之《司马迁年谱》附其游历区域与交游表*郑鹤声《司马迁年谱》,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1956年重版。吉春《司马迁年谱新编》(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取国家大事与司马迁行年相对应,亦值得参考。,张大可的《司马迁评传》绘制出司马迁旅行路线图*张大可《司马迁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在“后记”中,张先生说明此图乃委托陕西师范大学的张慎亮先生绘制。需要说明的是,张大可的《司马迁评传》有多个版本,有的版本没有附图,如该书纳入张大可、丁德科主编、商务印书馆2015年出版的《史记论著集成(全二十卷)》第一卷时,就无附图。,再到施丁、艾冲等对司马迁游历的详细考证*施丁《司马迁游历考》,载刘乃和主编《司马迁和史记》,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艾冲《司马迁游历路线考》载《司马迁与史记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两文及其他一些文章的综述,可见前引阎崇东《史记史学研究》。,诸如此类之论著不断精研,可以说对司马迁游踪所及已日渐清晰,所难以统一意见者在司马迁南游之动机、次数、耗时等问题。对此,本文无意卷入其中争议,也难以比前人时贤的考订更细致。但亦发现前辈学人较少的一个角度,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史记》是司马迁游史之记,是司马迁根据历史文献记录,亲临历史发生场地详细考察,设身处地,睹物思人,抱同情之理解而生成一种想象的对话机制,即其常有的“未尝不废书而叹”*《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史记·孟荀列传》《史记·儒林列传》等篇,均有废书而叹之表示。,乃神游于历史长河中,故能够“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2],终成“史家绝唱”之皇皇巨著,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参见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及班固《汉书·司马迁传》。之宏大目标。因此,司马迁之《史记》不仅仅是述史,也记录自己之考史之游。从这一角度来观察,本文认为司马迁所作《史记》,可视为是一种将历史撰述与旅游记录相结合的考史游记。以下试申述之,不妥之处,敬请方家赐正。

一、游记中有一种考史游记

游记,在一般的认知中,是将之归入文学作品。有专门研究游记文学的学者,为游记文学做过这样的界定:

游记作为一种纪游的文学作品。在内容上它至少应该包括三个因素:第一,所至,即作者游程;第二,所见,包括作者耳闻目睹的山水景物,名胜古迹,风土人情,历史掌故,现实生活等;第三,所感,即作者观感,由所见所闻而引发的所思所想。从结构上来说,所至是骨骼,所见是血肉,所感是灵魂。无骨不立,无肉不丰,无魂不活,三者缺一不可,构成一个完整的格局。因此,不管游记采用赋、序、书、记等那种体裁来写,只要它具有这一基本格局,便可算做游记。尤其对于发生期的游记来说,更应如此。[3]2

游记文学的诞生,需要的是“游”的审美精神与“游”的实践活动,以及“游”的文学创作的密切结合与同步出现,这是游记文学得以产生所必需的前提条件。[3]7

如果以这样的界定来检视司马迁的《史记》,《史记》是不是可以归入“游记文学”?进而成为一种“考史游记”(或“游记史学”)?其“所至”“所见”“所感”,检索《史记》,随处可见于司马迁通过“太史公曰”的形式所发的论赞中(《史记》正文中也多有此类的表述)。这正合游记文学结构上的“骨骼”“血肉”“灵魂”之比拟。故张大可先生亦使用“血气”一词的评语,认为司马迁的论赞,“篇幅不长,而内容却极为丰博,乃为《史记》一书之血气”[4]前言2。

《史记》是史学著作,亦是文学作品,不仅仅是司马迁以生动的文笔叙述史事。文学与史学本就有纠缠不清的关系,故有文史不分家之说。在文学家眼中,一切文字表达无不是文学,只是历史的表达亦是一种独特的文学。在史学家眼中,一切文字记录均可以当作史料,即便是无事实依据的虚构叙事,亦可以作为作者思想活动的记录。在史学家眼中,《史记》是后世所公认的正史二十四史之首。在文学家眼中,《史记》则是传记文学的开先河者。

奇怪的是,在《史记》问世以后的两千多年里,围绕着司马迁和《史记》的研究,无论是史学家也好,文学家也罢,都被司马迁的游历所吸引,努力探其游踪,究其所述,而又往往忽视其所述的游记性质。

游记之所以能够被当作游记,纪实性是最重要的特性。也因为纪实性,其史料价值才为史学家所重视。一般游记的纪实性,乃是现状性或者说现实性的纪实,诸如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行纪》等,主要记录旅途所见所闻,在游记文学史上有独树一帜之显耀,史家亦视之为珍贵之史料,乃至将之作为记史书籍来阅读。但还有另外一种游记,是以考察、考证历史人物、事件的场地为动因,以记录考史成果为主要形式的游记。这样的游记,在现在亦很盛行。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围绕重走长征路,以体验感悟历史,耳闻故事,目睹故址,印证史料,撰述出考史游记(考察报告),这一点连外国的研究者也往往充满了探究的兴趣(例如当代美国作家、全美作家协会主席哈里森·埃文斯·索尔兹伯里所撰《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即是一部著名的纪实性文学作品),只是这些撰述者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考史游记而已。因为在中国,多没有考史游记的意识,故鲜有以考史游记为主题的专论专著。倒是在日本,1907年前后,京都学派代表人物桑原骘藏在中国一些地方进行访古考察撰写的游记,由其弟子整理后于1942年出版时冠名为《考史游记》,盖因桑原骘藏的“游记始终以‘史’为轴心展开,访古考史既表明了其目的和内容,又道出了其价值所在”[5]8。

以史为轴心的考史之游,司马迁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进行。

二、司马迁的考史之游

司马迁受父亲司马谈影响,有继《春秋》纂史之志。《报任安书》中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即是其撰著旨趣的高度总结。在《史记》中,司马迁也一再表露自己的心志。为此,他有感于数百年来“诸侯相兼,史记放绝”的情况,亦不满足于“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6]的状况,意识到官文史书存在某种不足,以“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精神,决心利用各种机会行游考史,所谓“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是也。这当然与他父亲司马谈的引导分不开。据《太平御览》卷235引述东汉卫宏《汉旧仪》的说法:“司马迁父谈世为太史,迁年十三,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此处“年十三”虽然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的“年二十”有年龄上的差异,但论者对于司马迁出游为的是“求古诸侯之史记”并不质疑。故张大可先生认为:“但这个传闻与《自序》所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目的相合,引人深思。它说明司马迁壮游可能是在司马谈决策和指导下进行的。也是父亲对儿子的一场考验。司马迁圆满地完成了这次学术旅行,读无字之书,禀山川豪气,求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7]40-89这一说法,充分肯定了司马迁考史旅游之行为。

张大可先生将司马迁的游历分成“二十壮游”“奉使巴蜀以南之游”和“扈从武帝之游”三种情况。[7]41按照今天的说法,实际上可以说是有这么几种:自助出游、奉使出差、随军出征、扈从出巡。这几种情况可以单独进行,也可以交集并行。在司马迁入仕之前,他有郊游远足,亦可能跟随父亲出行。在他入仕为郎中后,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为各种各样的缘由而行游,司马迁显然均牢记考史之初衷与责任。当然,对司马迁的游历时间、路线、次数等,学术界尚有分歧。本文为叙述的方便,以下仅取吉春撰《司马迁年谱新编》的考述结果,将司马迁的游历情况简列如下:

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公元前125年,司马迁20~21岁。游历的地方为: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适当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浮于沅、湘、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上姑苏,望五湖;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适淮阴;行淮、泗、济、漯;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适丰、沛,过梁、楚以归。[8]40-42

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司马迁24岁,仕为郎中[8]48。冬十月,他与父亲司马谈一起随汉武帝“行幸雍,祠五畤”。*吉春《司马迁年谱新编》,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页。按,司马迁何时为郎中,颇有争议。张大可在《司马迁评传》中认为是元狩五年,即公元前112年。

汉武帝元鼎四年、元鼎五年,公元前113、公元前112年,司马迁33、34岁,仕为郎中。他与父亲司马谈一起随汉武帝行幸雍,祠五畤后,又行自故乡夏阳,建造挟荔宫,东幸汾阴,甲子,立后土祠于汾阴睢上,礼毕后由荥阳至洛阳而归京。与父亲司马谈一起,随汉武帝行幸,西至崆峒,祀秦畤于甘泉。

汉武帝元鼎六年至元封元年,公元前111年至公元前110年,司马迁35岁至36岁,升为郎中将,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平定西南夷后返朔方报命。随汉武帝临北河、桥山、甘泉、缑氏、海上、周南、泰山、碣石、辽西、九原。太史公司马谈在周南面嘱司马迁后去世。

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司马迁37岁,为郎中将,随汉武帝到雍、缑氏、东莱、泰山、瓠子、“负薪塞河”。

汉武帝元封三年至天汉二年,公元前108年至公元前99年,司马迁任太史令,多次扈从汉武帝出巡。直至遭李陵之祸,罢太史令,于天汉三年(前98)受腐刑。

汉武帝太始元年(前96)之后,司马迁被赦免出狱,任中书令,一方面发愤著述《史记》,一方面仍旧多次扈从汉武帝出巡,直至完成《史记》去世。

可以看出,司马迁的出游,大多数是扈从汉武帝出巡。据统计,司马迁扈从汉武帝至少有36年之久,从巡不会下26次。[7]56

司马迁游历的具体时间及用时,由于没有详细的记录,多只能是估算其大概。如他20岁开始的南游,地域广及今天陕西、河南、河北、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诸省。当时的交通情况,即便是多走秦修筑的代表那个时代最先进的驰道,但交通工具,犹如他所理解的大禹治水游走四方的工具,即“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史记·河渠书》),也就是马车牛车、舟船、泥撬、轿撵,最多再加上骑马,日行是以驿计,约50里,再加上游览、访问、考察时间,非数年难以完成。张大可先生给出了“行程近三万里,历时约二三年”[7]44的估计。而清代学者王鸣盛则说:“此游所涉历甚多,阅时必甚久,约计当有数年。”[9]2施丁也觉得,司马迁南游,比之秦始皇两次南游(每次将近一年)、汉武帝南巡(超过半年),范围更广,内容更多,条件亦差许多,困难会更大,“没有四五年时间,是不能圆满成功的”。他进一步提出:“司马迁一生,自二十岁至五十岁的三十年中,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外游、奉使和扈从巡祭,即以将近十年的时间游历。”[10]126-144

司马迁20岁的考史之游,需要克服吃住行等旅行基本难题,更需克服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等难题。这都是大家能够想到的。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能够想到但是又都没有提出的,这就是他自助游的花销。即便是他出游的时期正是西汉王朝的盛世,社会治安良好,到“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6]的地步,但就他一个人要完成历时1~6年的壮游之举,还是难以想象的,极有可能雇佣有仆从。哪怕就是他独行,出游要吃喝、要住宿,要饲马,要养车,要租赁船轿。这些都需要花销。司马迁的家境只能说殷实,应该算不上富裕。*众所周知,在天汉三年(前98),司马迁遭李陵之祸,就因拿不出50万钱赎罪而不得不接受生不如死屈辱的腐刑。详见张大可《司马迁评传》。即便他有足够的钱,他也不可能带这么多钱。也许有人会设想他带的是黄金,但查一下那个时候的情况可能就不会做如此设想。

黄金只作价值尺度、支付工具、宝藏手段和世界货币,并不作为流通手段;流通手段专用铜钱,所以在人民的日常生活上,铜钱更加重要。

西汉的铜钱,照史书所载,有八种。初年用秦半两;吕后二年用八铢钱;六年行五分钱;文帝五年造四铢钱;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铸三铢钱;五年又行半两钱,或称三分钱;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铸五铢钱;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用赤仄(或赤侧)钱。但实际上只有三种钱,因为八铢、五分、四铢、三分四种都是半两钱,只有大小轻重的分布。而赤仄钱也是五铢钱。[11]67-68

在黄金不作为流通手段的情况下,司马迁只能带铜钱,且只能是半两钱,因为三铢钱只用了四五年(前140—前136),五铢钱还没有出现。这些铜钱是千枚穿连成一贯。秦半两重12铢,约为现在的8克。汉半两有半两之名而无半两之实,吕后时半两钱是8铢,文帝时减为4铢,后还有更轻的。司马迁在《平准书》中记录这些减轻的钱是“荚钱”。就算司马迁所带的铜钱1枚只有1克重,1贯也达千克。故很难设想司马迁带百十贯铜钱怎么出行。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有三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获得汉武帝的恩准,以搜罗诸侯史记的名义,得到沿途驿站、各地官吏的接待。只是司马迁没有功名官衔,这样的可能性太小。

一种可能是司马家族的亲朋旧识沿途关照,毕竟司马家世代为太史公,司马谈居太史公之职也有多年,亲朋旧识不在少数。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司马迁一路经商。当然,在重农抑商思想指导下,司马迁经商的风险比较大。汉初对商人采取打压歧视的措施,“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6]。经过文景之治,农工商业均有大发展,对商人的抑制逐渐放松,致全国各地均出现不少“富商大贾周流天下”[6]的情况。司马迁于此时一路经商,虽然风险大,亦非完全不可能。毕竟,在“父母在,不远游”[12]39观念影响下,司马迁的出游本就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既然如此,一路经商亦无不可,既能够贴补所用,也能够体验生活,了解民情。想一想,他能够说出“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的性情中人的话,知道“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不会、不敢去求富呢?联系他在《货殖列传》中能够将各处之地理、物产、世俗、人情,尤其是将商贾物流情况,娓娓道出,既一针见血地臧否当时的商业政策,提出“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见解,又通过一系列成功的案例道出经商秘诀,放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并力图为商贾赋儒德,称“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6]。可以看出,司马迁对经商各地的感触之深,几到前无古人的地步。有人以为《货殖列传》是司马迁激愤之作,是指司马迁羞愤于无钱交赎金不得不身受腐刑之罪,这也不无道理。但仅凭激愤而无对商贾货殖之学识和经验,是不可能完成此篇的。也难怪民国时期的学者潘吟阁坦言《货殖列传》可以当游记读,他说:“《史记》里头别篇文章,讲的都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事情,或是就一件事说。惟有货殖传一篇,讲的是种种社会的情形,且一一说明他的原理。所写人物,又是上起春秋,下至汉代。所写地理,又是北至燕、代,南至儋耳。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地有各地的环境。可当游记读,可当小说读。”[13]编者弁言

可以当游记读的,并不只限于《货殖列传》。《史记》通篇,一定程度上都可以算是司马迁以独特方式留下的考史游记。看看司马迁是怎么记录其游记的就清楚了。

三、司马迁如何记录考史之游

一般的游记,少不了时间、地点、路线、探访对象等方面的记述。如果司马迁能够将其行游做如此记录,亦是了不起的成就。只是,在他那个时代,没有纸张,文字记录主要靠木牍竹简,成本太高。需要载运多少卷的木简才能相当于现在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史记》全书130篇(卷)526500字,平均每篇约4050字。相比于他考史所得,自己行程的记录并不那么重要。故司马迁对于自己考史之游的记录,往往采取直接与间接、集中与分散多种方式。

第一是采取直接且集中的方式,这就是在《太史公自序》中,带有自传性质的叙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第二是直接、但分散在《史记》各篇中的记录,多是以“太史公曰”的论赞形式,如画龙点睛般,以亲历考史佐证自己所述的真实。这一点,研究司马迁游踪的先辈们如王鸣盛、王国维等人,早就有系统整理,笔者在此也只是按图索骥,查对原文摘抄如下:

(1)《五帝本纪》曰: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6]46

(2)《封禅书》曰:

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言,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至若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焉。[6]486

(3)《河渠书》曰:

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6]1415

(4)《齐太公世家》曰:

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6]1513

(5)《魏世家》曰:

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锁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6]1864

(6)《孔子世家》曰: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6]1947

(7)《伯夷列传》曰:

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6]2121

(8)《孟尝君列传》曰: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6]2363

(9)《魏公子列传》曰:

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6]2385

(10)《春申君列传》曰:

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6]2399

(11)《屈原贾生列传》曰:

(12)《蒙恬列传》曰: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6]2570

(13)《淮阴侯列传》曰:

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6]2629-2630

(14)《樊郦滕灌列传》曰: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余与他广通,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6]2673

第三是采取间接的记述,如记五帝、秦始皇、汉武帝的巡游,其路线往往亦是司马迁游历过的。这可以从以下各篇看:

《五帝本纪》写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6]3-6

写颛顼:“帝颛顼高阳者……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6]11-12

写尧舜:“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6]24最后舜以百岁高龄仍旧“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6]44。

《夏本纪》:“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6]83

《秦始皇本纪》写秦始皇历年出巡,如:“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6]241“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6]242“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6]251“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6]260尤其是他抄录秦始皇封禅碑刻《泰山石刻》《琅琊石刻》《芝罘石刻》《碣石石刻》《会稽石刻》五处之铭文,保留了珍贵的历史文献。

此外还有写汉武帝出巡的《孝武帝本纪》和《封禅书》,也在记录有自己的游历。

第四是将自己考史所得,也就是所观察到的地形地貌,所体验过的民风民俗,所搜集到的放失旧闻,直接融入各篇正文中。譬如他写战国战争及秦汉之际的征战的各篇,将传主及相关人物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又能够将自己了然于胸的战争地理形势铺陈而出,没有地图,却让读者感觉如亲临战场一般。对此,清代大学者顾炎武有很精到的评论,并被学者们普遍认可和广为引用,他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14]1428

第五是将自己考史所得以全新的主题集中报告,单独成篇,补以往史书中很少关注之空白,开创出新的篇章。前已述及的《货殖列传》,就可以是开创后世正史《食货志》《地理志》先河的篇章。典型的至少还有《西南夷列传》,至于《屈原贾生列传》《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等取材于司马迁网络之“放失旧闻”亦自不待言。对于《西南夷列传》是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太史公自序》)考察的结果,是众所公认的,即如方国瑜先生说:“此由于司马迁曾亲至西南,且留心边事,故所说多可信。”[15]对比司马迁为周边民族所做的六传,即《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其中,《西南夷列传》所述内容是最为复杂的。内容复杂而又能够总纲条理,这样的笔法,《西南夷列传》恰与《货殖列传》类似。

四、结语

本文将《史记》说成是司马迁的考史游记,乃在说明司马迁所撰写的历史,是经过自己行“游”所“考”的结果,并不只是已有的文献记录。这里的“游”乃取其广义,包括身形所到之处的横向空间游,与纵向“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的神游。这里的“考”既包括对已有历史文献记录的考察,取证其虚实,校验其真伪,也包括对自己学识的考试、考功。司马迁在《史记》中,不仅仅记录自己的行游,也记录自己费尽心力进行的考史。前引司马迁记录的考史游记各条,即可见司马迁之考功之深厚。譬如在《五帝本纪》中,司马迁既述及自己东西南北之所至范围,又表明听各处长老“称黄帝、尧、舜之处”,再查看《春秋》《国语》《尚书》等文献记录,感叹“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考证之反复过程已毕现。经其所考,才有文献之取舍(当然,司马迁“考”的依据及其“取舍”的标准,固然是“考信于六艺”,但其“游”“考”之结合,实可谓中国学术“田野调查”之滥觞)。司马迁虽然自谦自己是“述而不作”,实际上早已寓“作”于“述”中,即便是取材于《尚书》等文献的先秦诸本纪,在“述”中仍旧展现其作考之功。张大可先生对此有精到的评论,说:“司马迁的作史,运用了考证的方法。《五帝本纪赞》所述《史记》上限的扩展,夏、商、周、秦诸本纪赞载各王朝祖先氏族统系,均是他对古史考证的成果。西汉学者对殷周之际的历史已不甚了然,认为武王定都洛邑,司马迁作了廓清,有重大的意义。司马迁用历史典籍与实地考察互相参证,纠正误说,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他的考信精神及其方法,在今天仍有借鉴的意义。”[4]50-51从这方面的意义上说,司马迁的《史记》,不仅仅是司马迁本“君子之义”“述而不作”的理论性学术成果,也是一部实践性的学术成果。

所谓实践性,也就是他的考史之游。犹如宋代学者马存所说:“子长平生喜游,方年少自负之时,足迹不肯一日休,非直为景物役也,将以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吾气,然后吐而为书。今于其书观之,则其平生所尝游者皆在焉。南浮长淮,溯大江,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望云洞庭之波,彭蠡之渚,涵混太虚,呼吸万壑,而不见介量,故其文停蓄而渊深;见九嶷之芊绵,巫山之嵯峨,阳台朝云,苍梧暮烟,态度无定,靡曼绰约,春妆如浓,秋饰如薄,故其文妍媚而蔚纡;泛沅渡湘,吊大夫之魂,悼妃子之恨,竹上犹有斑斑,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乎?故其文感愤而伤激;北过大梁之墟,观楚汉之战场,想见项羽之喑哑,高帝之谩骂,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俱游而齐呼,故其文雄勇猛健,使人心悸而胆栗;世家龙门,念神禹之鬼功;西使巴蜀,跨剑阁之鸟道。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凡天地之间万物之变,可惊可愕,可以娱心,使人忧,使人悲者,子长尽取而为文章,是以变化出没,如万象供四时而无穷,今于其书观之,岂不信哉!”[16]979-980这段话,前一句说的是司马迁的考史之游,后一句则在说司马迁的《史记》是考史游记了,即司马迁将其平生所尝游者皆或明或暗地记在书中,其笔法之“奔放而浩漫”“停蓄而渊深”“感愤而伤激”等,皆可见去游历身影。他将大量的笔墨倾注于秦汉易代直至自己生活的时代,形成略古详今的风格,亦可以说是其考史行游的特性决定的,盖时间越久远,人们记忆口传亦越少,且多不可考。

司马迁将自己历次考史之游的所得,结合已有的文献,撰写成《史记》,而在其间不时显露自己的游踪,用于佐证自己耳闻目睹之历史的可信,使之成为以历史叙事为主的独特的考史游记。故《史记》可以说是开创了考史游记之先河,亦当视为是中国最早的完整系统的游记史学和游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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