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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之道与视域融合
——宋人解《庄》的意义

2018-01-18

甘肃农业 2018年23期
关键词:庄子孔子

(兰州大学 哲社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庄子》成书传世讫今,后学之评注与解释可谓差异纷呈、繁荣不息。而对经典文本解释差异的尊重,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敞开并显露作为经典的《庄子》所“经过”的道路。德里达在对西方传统文本承续的知性反思中,曾以“延异”(difference)作出解释。“延异”表达出在对文本的理解过程中,是突现差异的,但正是对文本传承中差异的尊重,才转而表达出对文本本身的尊重。

班固《汉书·艺文志》载《庄子》五十二篇,今本(郭注本)仅为三十三篇,已佚十九篇。就算班氏孤说难信,但司马迁言“庄周”著书十余万言,今所见仅六万余言,可见亡佚为实。唐人陆德明《经典序录》中说:

“《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似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2]

若据此言,可见《庄子》书在晋人处已大获改观。事实上,从晋人辑注《庄子》开始,《庄子》书言已经被打上了时代“烙印”。时言:《庄子》注“郭象”,还是“郭象”注《庄子》?此语恰如《齐物论》处庄周所言:吾今梦为蝴蝶与,还是蝴蝶梦为庄周与?本身已经表明《庄子》书所具有的历史渗透力。同时,也可看出,今天所见《庄子》版本的时代印迹。而这个“印迹”绝非《庄子》所加,实乃后人之所为。晋人尚任“自然”,除郭象辑注本表达出晋人思想意向外,还有向秀、嵇康等对《庄子》思想的注评及诠释。“托物言志”,寄托精神,借此物而言他,这是中国古人对思想世界的特殊表达。这既是文本经典化的塑造过程,也是经典文本“撒播”思想的“经过”之路。中国古人就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形成了极具东方特色的“解释学”之路:作品经过的路也就成了作品本身。这种路径不仅表现在《庄子》身上,更表现在《论语》《道德经》等经典作品当中。这个道路不仅表现在古典时代,而且它还将持续下去。这是否也在说明:对文本理解上的差异,恰恰是对文本思想的尊重。

世疑郭象因其意志而辑《庄》删《庄》,看来并非没有道理。郭象之举,功矣?罪矣?此学术公案,实难定论。但至少我们可以看出,从《庄》学诞生到晋人处复活,其学术踪迹,竟有数百年的沉寂。数百年的沉寂中,《庄子》到底显身何处?就此而言,晋人之举,不能不说是“撒播”《庄》学旨要的大功绩。但就《庄》学从沉寂到复活的漫长历程来看,也足见播传思想道路之艰辛。其间既有文士学承之喜好,又有时人随附俗雅之风气;既有他学他说之排异,又有他说他学之容蓄。所谓“特会庄生之旨”,可能既为定评,也为疑肇。希腊智者赫拉克里特言:上山之路,就是下山之路。喻于《庄子》或许就是:其中道绝断处,往往就是其开始走向“踪迹”活现的道路。而惟此思想“撒播”之路才不会绝断。

自晋人之后,《庄子》研习之风日盛。唐人学风开朗,多类学说并举于世。故《庄》学解注,既为文士所喜,又为世风所取。唐代乃诗歌之盛世,而《庄子》汪洋恣肆,不为拘羁的文气和思想,大投文士喜爱。李白等诗歌大师作品中灼见《庄》学印记。而从成(玄英)疏注本和陆(德明)音义本中,也见这一时代各家并蓄,儒释道交相融合的“解释学”局面。自宋代以来,注《庄》解《庄》进入了一个敞开与融合相因循的大时代。宋代也是文化盛世,尤其政设制举倾向文人,解《庄》注《庄》自然能够很好地承续唐人局面,同时宋人又拔异超高,在新的文化气象间,营造出了儒、释、道合融的思想格局。尤其苏轼首度阙疑诸《庄》篇,开始有意颠覆自司马迁以来的定论。这不仅开创了后世考据《庄》学的方向,更主要的是提倡了一种通过会通文意,内在把握其精神旨要的读《庄》之风。苏轼《庄子祠堂记》云:

“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味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3]

苏轼的阙疑,既来自于对《庄子》思想内在的会通,也为符合晋人解《庄》注《庄》的方向,后世学者,在对《庄子》诸篇之真伪的辨别上,通过会通精神气象,极为内在地把握《庄》学实际,这其实才是读《庄》,解《庄》的极高明之处。太史公说《庄子》风格乃“洸洋自恣以适己”。太史公之说可谓点到《庄》文实处,这与《庄子》自说极为一致。《天下》篇说“庄周”: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倚见之下。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环玮,而连忭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始终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者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1]

“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可见古来才性“洸洋”之作,非才性恣肆之人,实难领会其高妙“叔诡”之意。读《庄》解《庄》,其理解的过程,其实就是与《庄》“对话”(“与庄语”)的过程。“敖倪于物”,谴于是非,“以天下为沈浊”之人,不要说在洸洋辟阔之境,心领神会《庄子》了,甚至根本就接近不了《庄子》。而这恰恰也是近代“解释学”所要开辟的路径:通过历史“想象”(对不在场性的调动)绽示作品所处的内在处境,通过“对话”显现作品所承载的内在精神。

苏轼解《庄》,凭才资悟性,直击《庄子》之文,从而高会其意。才性高低,实乃天授。然天授之才,若非“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4],也不可“与庄语”。《庄子》尝言:嗜欲深者天机浅。意谓,人生与世,当“与世俗游”,然而,若不超然放物,忘情自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则纵其才质绰约,悟性极高,也终以“天地为沈浊”,为世法所“胶固”。此可谓,天下学人所共识。宋人中深得“理学”之道的陈颢、陈颐,就曾劝人:

“若谨礼者不透,则是他须看《庄子》。若他极有胶固缠缚,则须求一放旷之说以自适,譬之有人于此,久困缠缚,则须觅一个出身处。”[5]

读《庄子》书,盖能“涤除玄览”,洁清“沈浊”,然,非能“涤除玄览”,洁清“沈浊”者,又无法“观其书”。自古“观其书”者,皆如郭子玄语:

“故观其书,超然自以为已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恍之庭矣。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芳余,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而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4]

苏轼的阙疑,来自其读《庄》时所获的独到领悟。至于其得出是否合于《庄子》原貌,我们姑不追究。但其所得结论,却来自“与庄语”内在而精微的过程,确实是自古以来读《庄》解《庄》的高明手法。但也不得不说,苏轼的疑问,也有其特殊的思想动机。在《庄子祠堂记》中苏轼说道: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箠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离、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3]

苏轼以为太史公之语《庄子》以文言诋訾孔子之徒,乃知庄子之粗也。而不知庄子实助孔子。我想东坡此说,盖本乎二因:一本乎《天下》篇未述列孔子之说以作评,“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二本乎道学文言之“正言若反”(“倒行而逆施”)的道理,“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此说是否中肯,尚待商榷。但东坡以庄子之言内归于儒者,此动机却很明显。正是信本儒者之尊,他才于微察细觉中得出《盗跖》《渔父》《让王》《说剑》等诋訾孔子者诸篇为《庄子》伪作。事实上,儒道合源的说法,由来以久,单从《史记》述传孔子晚年问道于老聃一事,就可看出古人认为儒道同源的历史心理。的确,观庄子书,与观孔子书,庄子之说往往切中儒学要义,而且庄子对孔子之徒的言语行迹对说细致,声色并举,宛然立乎其侧。如《天道》篇说: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徽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譒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原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1]

再如《天运》篇载:“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1]孔子见老聃并“语仁义”,篇后还载述了孔子见老聃后的感受: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见乎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脅。予又何规老聃哉’”[1]

孔子将见老聃的感受,喻为“见乎龙”,其徒子贡因之不信:“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也可得而观乎?”结果被老聃一番教说,弄得“蹵蹵然,立不安”。

《史记》尝言:孔子见老聃,始知神龙见首不见尾。司马迁所述,是得之于《庄子》书之记说,还是源于其他传说,今已无法备察。但就《庄子》借老聃之言评说孔学之意,却中其“鹄的”。这不能不说是《庄子》之高明。近人杨伯俊在释解孔学著作《论语》时曾说,庄子最懂得孔子,此言确也不虚。他说:

“我认为只有庄子懂得孔子,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所说的‘圣人’无疑是孔子,由下文‘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可以肯定。”[6]

以“庄”解“孔”?这是否能够引起近人之注视?这可能还是个问题。但就《天运》篇中载述孔子向老聃诉说治“六经”之难的故事,可见《庄子》所语于孔子甚近: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1]

《庄子》载孔子言行诸多,情境场面也合《论语》之记述,但又多与《论语》中孔子之言说要义迥然不同。无论其“正说”是尊孔之举,还是因其“反说”而判断《庄子》在诋訾孔子之徒,这至少说明庄子是“知道”孔子的行事和主张的。事实上,先秦诸说中诋儒之论者大有人在。墨子及其后学,以及韩非对儒家之徒的诋訾,确不在少数。所谓庄周之学源乎孔门之说,盖《庄子》书言,多“正说”颜回。且颜回在孔子书及庄子书中皆有“道行”,《论语》说其“贫居陋巷,一饮瓢,一箪食,曲而眈,乐在其中”。《庄子》书又多记颜回“坐忘”的过程和修迹。此“孔颜乐处”,既为先儒修身境界,也合道家无为之趣。让人因此想到颜回之学及于《庄子》,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若因此就说庄周之学本源乎孔子,则未必有实据。若依此说断定庄周学渊出自孔儒,那么庄周之书也多有诋訾名辩之辞,是否也因此认为庄周之学本乎名辩之徒呢?

《庄子》书多言孔子之事,或诋或誉,不一而足。但其书写言情并茂,声色并举,的确见其书写艺术之高明。世人常以孔儒正统学说为孔子申名立说,但如道家书等所载孔子之言行,往往视为讹化,这实不是得品古人思想全貌的途际。除《论语》里的孔子外,《庄子》里面的孔子,是否也算是一种对孔子全说的窥探呢?

宋人治理学的一大根基在于探寻“孔颜乐处”。而其乐处,也就是为儒道合流敞开了思想的门户。因此宋人注《庄》解《庄》处处渗溢儒学痕迹,委实难免。

将《庄子》之说合融于儒学等诸学之内,这是宋人解《庄》注《庄》的一大特色。自以为宋代理学,造就出来的就是儒、释、道合融一统的思想局面。而这又始于《庄》学本身对“百家往而不返”、“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洞见和堪忧。《天下》篇说:

“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古之人其备矣乎……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今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鬰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为,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1]

“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鬰而不发”,既为《庄》学时代,卓越之士所洞见的实际和悲哀,也自然成为“后世学者”,力图寻探与弥合的目标和道路。而这条路迹,后来竟显现于以“释经”、“注经”为方式,力索“儒”、“道”合源之根据的中国古典“解释学”历程当中。

各家之注,本乎“内圣外王之道”之显就,这在郭象注《庄》中就已明显。在注《庄》序中他说:

“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

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敖。故曰不知义之所适,猖狂妄行蹈其大方,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芒,至人终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者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4]

郭象对《庄子》“不经而经”的界别,及“而为百家之冠”的赞誉,既反映出时人在“经学”光耀中对《庄子》的埋没,也反映出郭象注《庄》乃举《庄》为“经”,以使其立于大统,光耀世界的学术目的。郭象将《庄子》宏绰之言,玄妙之旨,所明的“内仁外王之道”,界乎“孝慈”“礼乐”“忠信”等诸范畴中,显然他认为《庄》学之深意,也应而推远“儒家”仁义礼乐诸理说。故其注辑,免不了要渗合儒家“为道”济世的理念及学说。

能于诸说间超拔脱俗,绝地而起,实乃《庄子》恣肆自适,汪洋辟阔之处。然若说其说晴空布雷,无中生有,古人却也不信。《庄子》信言古时“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这“道术”未裂之“古”,当然诸说浑沌,不谴是非,不分彼此,然,“天下大乱”,“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这已裂之“道术”,《庄子》自然也算得一支。这自然引发《庄子》学渊之探究问题。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庄子》之学,乃“闻其风而说之”。既然“闻风”,那《庄子》所“闻”何“风”,自然是要探个明白。《庄子》盛赞“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在其书言当中,不仅多处借“老聃”之说澄清自说,而且多借“老聃”之语教诲“孔子”。其与古典道家之亲缘关系,显而易见。然,惟一令人不甚明了的就是《庄子》到底与孔儒学派有无瓜葛?《庄子》书言多诋孔子,但独在《天下》篇里,未言及孔子。此又何故?真如苏轼所言“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后学究之为“颜氏之儒”,除牵合儒说主张有与其一致处之外,主要原由恐怕还在于想把《庄》学超凡脱俗之物论纳入诸说合和之理想和视野。事实上,通过一条“解释学”的道路,明以“儒”释“道”,暗中“援道入儒”,已是宋代理学借故推兴儒学的一种策略。而这种策略从晋人选择释《老》释《庄》处已为彰显,王弼注《老》,就是儒道合和的典型。而宋人中,除苏轼之臆度外,就《庄子》反言于儒的看法,王安石更是典型。《临川文集》中,王安石说:

世之论庄子者不一,而学儒者曰:“庄子之书,务诋孔子。以信其邪,要焚其书,废其徒而后可,其曲直固不足论也。”学儒者之言如此。而好庄子之道者曰:“庄子之德,不以万物干其虑,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义也,以为仁义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礼乐也,以为礼乐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后德,德失后仁,仁失后义,义失后理。’是知庄子非不达于仁义礼乐之意也,彼以为仁义礼乐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耳。”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尝求庄子之意也。好庄子之言者,因知读庄子之书也,然亦未尝求庄子之意也。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未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知贵己贱物之道也。于是弃绝乎仁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趍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7]

王安石览开 “新学”,着实为其革新世风开创了局面。从其论庄之言,我们显然能够感受到“学儒者”与“好庄者”在对《庄子》看法上所具的分歧。从中我们也似乎窥得:何以自汉儒鼎盛之后,盖不见《庄子》书及辑注之影踪。其自成书后数百年沉寂之由,可见一斑。而其篇章亡佚之命运,也似乎从中得窥——“庄子之书,务诋孔子。以信其邪,要焚其书,废其徒而后可,其曲直固不足论也”。“焚其书”、“废其徒”、“其曲直固不足论”,这显然不是王安石闻风途说的“莫须有”之事,这可能就是《庄子》被排除于群经之列,并遭人诋訾的命运之坎途。《庄子》诋訾低落世风,反为世风所“诋訾”,这不能不说是《庄子》之悲剧。好在,这个悲剧至晋人好《庄》者起后,也开始谢幕了。但从《庄子》多难的旅途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自晋人注《庄》解《庄》始起,辑注疏释在援“庄”入“儒”的道路上,这些以儒论《庄》者,为存《庄》论《庄》所选择的特殊路线。作为“好庄者”,他们的事业值得尊敬。

作为“新学”领袖,理学格局的开创者,王安石以《庄》为“儒”,而息“好儒者”诋《庄》之口,同样功德不少。但为何《庄子》自晋人以来,就又别开生面?尤其,宋人在其“理学”中要渗入《庄子》?这难道仅仅是一条《庄子》以“延异”之途“撒播”其“存在之迹”的古典“解释学”道路吗?难道仅仅是“好庄者”,为避世俗诋訾与攻击,而选择的一种特殊的策略?还是二程说得好:“若谨礼者不透,则是他须看《庄子》。若他极有胶固缠缚,则须求一放旷之说以自适。譬之有人于此,久困缠缚,则须觅一出身处。”[5]二程之说显然将儒道分列而合的精神局面,洽切到了一起。朱熹为此回应道:

“老庄之学,不论义理之当否,而但欲依阿于其间,以为全身避言之计。正程子所谓闪奸打讹者。故其意以为为善而近名者,为善之过也;为恶而近刑者,亦为恶之过也,唯能不大为善,不大为恶,而但循中以为常,则可以全身以尽天年矣。子莫执中,但无权耳。盖犹择于义理,而误执此一定之中;庄子之意,则不论义理,专计利害,又非子莫比矣。盖即其本心,实无以异于世俗乡愿之所见,而其揣摩精巧,较计深切,则又非世俗乡愿之所及,是乃贼德之尤者。”[8]

于“胶固缠缚处”,“觅一出身处”,这是传统精神须走出非自由阴影的一道“出口”——“求一放旷之说以自适”。世人立言立德立功,而能否就此安得那颗跳动不息的灵魂?世人觅得上山的路口,是否也能因此打开下山的路途?世人顾及到身后及前方的身位与理想,但是否能够注视到“此在”的充满与现身?说白了,人穷其一生强健不息,奋然“入世”后,能否最终获得一个精神安适的场所?这才是作为个体生命通过终极之道前来关照的。如果说,上山的路,就是下山的路,那么能够有一条下山之道贯通于始点和开端处,才是上山者攀至绝顶的护守与支持。这何尝不是在说,《庄子》之路,能够为正统信念提供守持与背靠。这在今天何尝不是重探《庄子》玄妙深意的价值所在?

宋人援《庄》入“儒”,这是其时《庄》学所在的一大特色。但“理学”本身并非仅合会于儒道处。“理学”的融会局面,盖讲求儒释道三家之合一。自然,以释家佛理释“道”释“儒”在所难免。否则三家交融一体的思想事迹,将无从显露。林希逸的《口义》释解已籍于佛说。他说:

若《庄子》者,其书虽为不经,实天下所不可无者。郭子玄谓其不经而为百家之冠,此语甚公。然此书不可不读,亦最难读。东坡一生文字只从此悟入,《大藏经》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抽绎出,左丘明、司马子长诸人笔力未易敌此,是岂可不读!然谓之难者何也?伊川曰:“佛书如淫声美色,易以惑人。”盖以其语震动而见易摇也。况此书所言仁义性命之类,字义皆与吾书不同,一难也;其意欲与吾夫子争衡,故其言多过当,二难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书所谓为最上乘者说,故其言每每过高,三难也;又其笔端鼓舞变化,皆不可以寻常文字蹊径求之,四难也;况语脉机锋,多如禅家顿宗所谓剑刃上事,吾儒书未尝有此,五难也。是必精如《语》、《孟》、《中庸》、《大学》等书,见理素定,识文字血脉,知禅宗解数,具此眼目而后知其言意——有所归着,未尝不跌荡,未尝不戏剧,而大纲领、大宗旨未尝与圣人异也。若此言未明,强生意见,非以异端邪说鄙之,必为其所恐动,或资以诞放,或流而空虚,则伊川淫声美色之喻,诚不可不惧。[9]

林氏援佛家机锋语脉、文字之事入《庄》,不能不说是唐人遗产。陆德明“音义”已杂佛说,而成玄英“疏注”,在佛理的应用方面,已造其极。事实上,《庄子》与佛教的关系,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国即已开始。据《牟子理惑论》记,古说“佛”能显隐变化与《庄子》所说的“至人”、“神人”相去无几,故说其与《老》《庄》《大易》可相表里。随着佛教深入东土,佛庄姻缘之续更为长流之势。东晋时,随着佛经如《般若经》等在僧道界进习传阅,而为“三玄”之一的《庄子》,也少不了为僧侣们所习用,加之当时佛界名僧与玄林名士多有往来,唱和往返,清谈学问,佛庄相印成趣,此风岂免?佛教多言诸相“空”、“无”,设教喻理于:空色、空相、空言之间。而《庄子》亦多说“无”、“忘”,指归义理于:忘言、忘象、忘意当中。二者旨趣,岂相异端?佛庄合融,岂是空话?南朝梁武帝自己信佛并以佛教之义论讲《老》《庄》不说,还大力提倡文人贵士,究玄释佛,其中风气,足足延至于后朝数世。隋人承佛庄互释的余风余绪,不在话下。至唐代时,佛门高僧大德已以《庄》言喻佛言,如贤首国师在《大乘起信论义记》中已用《庄子》“筌蹄”设喻,信称“绝言象于筌蹄”。而“筌蹄”一语,竟成为中国高僧点化义理,澄清“言”、“意”之别的习惯性喻设。佛学于南北朝时大兴,佛庄交融更甚,甚者有人以“三玄”与佛学经典《维摩诘经》并为“四书”。

佛庄并释,加之援庄入儒,儒、释、道三家,终于在宋人处达成交通融合的思想盛世。言《庄》,无离于应“佛”,这是中国古典“阐释学”道路,撒播、“延异”,敞开并走向融合的又一痕迹。佛学义理,本非根生,而能与儒、道合融并举,不能不说是道家之学,尤其《庄》学的历史功绩。而这无疑也给予我们一种启示:多元互释,足见《庄》学的敞开性及其魅力。今人,多从西学思辨智慧入手,释解《庄》《老》,其合理性也当因循儒、佛、庄当年了解互释,共同发育的古典解释学之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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