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与抉择:卢卡奇人民性转向探究
2018-01-18王银辉
王银辉
关于卢卡奇思想的阶段历程,国内外学界看法始终不一*① 关于卢卡奇思想阶段的划分,国内外学者存在着分歧。刘象愚将卢卡奇思想分为:新康德主义和黑格尔时期(1918年入党前)、从黑格尔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时期(1918—1933年)以及逐渐走向马克思主义时期(1933—1971年),参见刘象愚:《卢卡奇早期的美学思想》,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1);美国学者罗伯特·戈尔曼将其划分为:走向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时期”和走向马克思主义之后两个阶段,后阶段又分为救世主的革命的、斯大林主义阶段的,以及批判的改良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不过戈尔曼未给出具体的时间界限,参见戈尔曼:《“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提出将卢卡奇思想划分为新康德时期、黑格尔时期、马克思主义时期、斯大林主义时期、新康德主义时期,但亦未给出明确的时间界限,参见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无论是将其划分为三个或者四个阶段,还是划分为五阶段,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阶段始终是学者们都无法规避的一个焦点。总体而言,卢卡奇的思想可以按其转向马克思主义为分水岭,分为走向马克思主义之前和走向马克思主义阶段,若对后一阶段再予以细分,可分为马克思主义学徒期和成熟的马克思主义时期。如此划分,可呈现其基本的学术思想脉络,亦有助于发现、理解其人民性理论转向的全貌。卢卡奇的人民性转向与其个人发展道路上的抉择紧密相关,经历了三个重要时期,先后呈现了他博采多元思想转向主攻马克思主义、跨越马克思主义学徒期步入人民性确立阶段,以及人民性由文艺理论转向哲学层面的特征。
一、博采多元思想转向主攻马克思主义
卢卡奇早年的思想多元并存,主要仍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促使卢卡奇的思想由多元并存逐渐转向马克思主义,其思想重点逐渐转移于无产阶级,直至人民性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卢卡奇思想的转向是多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卢卡奇早年的部分思想与其父对其人生的规划不无关联。父亲约瑟夫出身贫困,经奋斗成为匈牙利最大银行的经理、董事,其夙愿是使卢卡奇成为知识界的伟人、名人,他曾邀马克思·韦伯、托马斯·曼等人到布达佩斯访游,请当时的知名学者到家中作客、居住,“卢卡奇的思想最早是受了他父亲的各种安排所影响”[注]谢胜义:《卢卡奇》,16页,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0。。其次,卢卡奇本人的质疑、反抗气质,助推其批判精神的形成。母亲阿德尔是位说德语的奥地利人,虽嫁到匈牙利,却不谙匈牙利语。她以严厉苛责的家规训诫教导孩子,却对卢卡奇的哥哥明显偏爱,加之她性喜附庸风雅、将精力倾于社交,时常引起卢卡奇的不满和反抗,致使卢卡奇与母亲、哥哥的关系异常冷淡,内心产生了严重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促使卢卡奇由最初的反抗家庭异化,发展为质疑社会礼规、习俗与准则,乃至发展为批判社会异化问题,穷其一生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所造成的各种疏离现象和问题。再者,匈牙利当时国内与国际的社会历史语境直接影响着卢卡奇的抉择。1867年匈牙利成为奥匈帝国的附庸国,复杂、尖锐的民族矛盾及落后的封建反动势力严重阻碍着匈牙利社会的进步,“20世纪初匈牙利的主要问题依然是社会的进步和民族的独立,进步的思想理论和文学运动肩负着向人民指明道路的任务”[注]张玉书:《二十世纪欧美文学史》,33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再加上当时社会上弥漫着反犹太人的风气,更加刺激了作为犹太人的卢卡奇对社会制度的不满与反抗。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导致卢卡奇身边许多亲友在战争中丧生,而且加剧了匈牙利国内外的各种矛盾和问题,这些因素使具有质疑、反抗精神的青年卢卡奇逐渐转向社会革命的道路。他从1917年俄国革命中看到希望,确定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认为“只有俄国革命才真正打开了通向未来的窗户;沙皇的倒台,尤其是资本主义的崩溃,使我们见到曙光……看到了人类摆脱战争与资本主义制度的道路”[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并于1918年12加入匈牙利共产党,选择一生坚守马克思主义。
这一时期卢卡奇思想转向前后,明显的变化是其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与匈牙利政治革命实践活动相结合。思想转向之前,卢卡奇主要处于求学阶段,极少从事革命实践活动,其论著通过对作家作品的探析,多关注人的命运及其出路。他的第一部文学批评著作《现代戏剧发展史》,聚焦于黑贝尔、易卜生、斯特林堡、霍普特曼等剧作家及其剧本,探讨悲剧及人的命运。卢卡奇认为,戏剧中的人物和事件具有普遍性与象征性,戏剧中剑拔弩张的斗争象征着人类的生活,在这场斗争中表现人与命运之间的关系、人终将走向毁灭的悲剧。然而,“为什么会如此”始终是卢卡奇探讨和试图解答的一个重要问题。《心灵与形式》尽管渗透着一种非理性主义气息,然而文本通过对悲剧、神秘主义、自我主义、生命哲学与死亡哲学等内容的对比分析,指出“普通生命认为死是某种恐怖和无意义的事情;神秘主义把它说成是某种不真实的事情”[注]G.H.R.帕金森:《格奥尔格·卢卡奇》,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认为悲剧中的死亡意识可以展现一种精神意识的觉醒,悲剧能够唤起观众对生命的真实感,观照人及其生命的存在。在“对世界状况深感绝望的气氛”[注]张西平:《卢卡奇》,15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中完成的《小说理论》(1914—1915年),以颠覆性的思维突出了乌托邦式的希望与理想——“人应该具有的自然生活能够从资本主义的分裂中产生,也能从与这种分裂相一致的、无生命和敌视生命的社会和经济范畴的毁灭中一下子产生出来”[注]卢卡奇:《卢卡奇早期文选》,XII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从而构建一个崭新的世界。以上可见,卢卡奇早期的思想尽管多元并存,但亦具有理论上的共性——关注人的存在及其命运,批判资本主义社会。
身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阴云笼罩之下,卢卡奇在黑暗与绝望中探索出路、逐渐转向马克思主义,尽管是受黑格尔的影响而转向研究马克思,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吸收却是飞快的。事实上,早在《现代戏剧发展史》中 ,卢卡奇的思想已可见马克思主义精神之端倪。“卢卡契则将戏剧史纳入了一个历史系统,它大量借助于一种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概念。在《现代戏剧发展史》里……有两次指名道姓提到马克思本人……他的整个思想观念显然脱胎于马克思主义。”[注]相比之下,他的《小说理论》以黑格尔的辩证法、历史性、总体性等为哲学起点,批判资本主义人性丧失的现状,“朝着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迈进了一步”[注]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中文修订版),第七卷,380、41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关于卢卡奇转向前后思想延续性的问题一直是学界探讨的重要内容。仔细研读他的论著可以发现,卢卡奇早期思想与后期其信奉马克思主义阶段的思想存在有机联系且具有延续性。无论是转向前还是转向后,卢卡奇对人及其命运的关注是始终如一的,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思想信念是始终未曾动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卢卡奇对人及其命运的关注与思考,更多转移至人的社会性与阶级性存在层面;对资本主义制度、社会及文化等的批判,则由思想上富有浪漫色彩的乌托邦式的理论批判,转化成为具体的革命活动,推翻资本主义及一切反对势力的政治实践。卢卡奇早期多停留在理性批判层面,转向后则走上一条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道路。1919—1922年间完成的论文集《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卢卡奇思想转向后的一部力作,更是其革命实践活动的总结与反思。《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变化》体现了卢卡奇对唯物主义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与认识,明确指出它们是无产阶级认识社会、改造世界、进行革命实践的强大武器和科学理论方法,尽管其中不乏唯心主义的成分。《阶级意识》《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充分显示了卢卡奇对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批判,人在社会中沦为无生命之物,而只有无产阶级阶级意识才能同揭示社会本质相联系,实现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眼前利益与最终目标相统一,认识客体与主体相融合,将自身的阶级目标与社会的、客观的发展目标相统一,消除商品给人带来的异化,解放人和社会。《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罗莎·卢森堡》《对罗莎·卢森堡〈论俄国革命〉的批评意见》《合法性与非法性》《关于组织问题的方法论》展现了卢卡奇的思想“由邵波的无政府工团主义先转向卢森堡的革命的社会主义,而后再转向列宁主义”[注]盖欧尔格·里希特海姆:《卢卡奇》,8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的发展脉络,以及他对匈牙利苏维埃革命失败教训的总结,党的组织纪律与领导方法等内容的思考与探索。
从某种意义上讲,《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卢卡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由思想上的乌托邦主义转向具体革命实践的见证。不仅如此,“人民”概念亦开始在卢卡奇思想中渐趋频繁地显露端倪,这是其早期论著中非常罕见的。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已经提及“人民”的内容:在讨论总体的观点时,肯定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动摇于‘伟大的个人’和抽象的人民精神之间”[注]观点的纠正;在提及民族问题时,对“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的起义”[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79、37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的支持与肯定;在谈论罗莎·卢森堡时,对“人民情绪”的提及,上述诸方面均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向“人民”转向的趋向。需要指出的是,卢卡奇以上对“人民”的涉及,基本上只是间接的一提而过,远未展开讨论。真正意义上的“人民”概念较早可见于卢卡奇1924年的《列宁》[注]《列宁》,全名为《列宁:关于列宁思想统一性的研究》,1924年起初由劳动者书店出版,后来在维也纳由玛林柯出版社接办。,是他学习列宁思想理论,反思并总结《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问题与不足之后明确提出的。
二、跨越马克思主义学徒期步入人民性确立阶段
如果说俄国十月革命是促使卢卡奇转向马克思主义的推动力,那么1928年的《勃鲁姆提纲》[注]即《匈牙利政治经济形势以及匈牙利共产党任务的纲领》,是卢卡奇受匈牙利共产党中央委托起草的党中央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报告,因当时卢卡奇的化名为“勃鲁姆”(Blum),故又称《勃鲁姆提纲》。则是其由马克思主义学徒期步入成熟阶段的关键因素。在提纲中,卢卡奇指出匈牙利当时由反动政权直接过渡到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可能的,他提倡“工农民主专政”[注]卢卡奇:《卢卡奇自传》,40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却因与共产国际和匈牙利共产党的无产阶级专政路线相悖,被批判为“右倾”。面对各方的严厉批判,卢卡奇进行自我批评、反思,坚信自己缺乏政治才干,决心“退出现实政治的舞台,再次集中精力于理论活动”[注]⑥⑦⑧⑨⑩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28、144、119、360、361、1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进入20世纪30年代后,卢卡奇辗转流亡至莫斯科,在苏联旅居工作长达十余年,淡出政治舞台,始终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研究工作。
从1918年加入匈牙利共产党到1928年发表《勃鲁姆提纲》,再到1930年之后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卢卡奇逐渐走向成熟,其思想所涉及的诸多方面,其中一个重要内容便是转向人民及人民性问题。1924年以前,卢卡奇对人民问题的认识是带有“左”倾色彩的,是模糊的。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的人民观念是模糊的,可以说尚未真正形成,除了上文论及“总体的观点”、“民族问题”及“罗莎·卢森堡”时提到“人民”的字眼外,“人民”一词极少出现,他更偏爱使用“工人”“无产阶级”“群众”等语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此期间,卢卡奇受当时革命活动与激进思潮的影响,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尚存在偏颇和过激之处,他确信“暴力革命不仅对匈牙利,而且对全人类来说是摆脱当时困境的唯一出路”[注]伊·艾尔希:《卢卡契谈话录》,7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这种信念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言辞表达中可见一斑,表明阶级对立关系的词语常成对出现,两者对立却又相互依赖,如“工人”与“资本家”,“无产阶级”与“有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等等。对当时的卢卡奇而言,无产阶级基本上等同于工人阶级,无产阶级专政某种程度上被视为工人阶级的政权,因为“任何一次……无产阶级革命都产生了正在成长为国家机构的整个无产阶级的斗争机构,即工人委员会”⑥。在卢卡奇看来,只有无产阶级才能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后者超越自身,小资产阶级和农民而是使资本主义的发展倒退,或者至少是使其得不到充分的发展。他更多地将小资产阶级和农民合称为“群众”⑦,此外“群众”也包含无产阶级(工人)、小手工业者等广大群体,但他还是作了区分,将无产阶级称为“广大无产阶级群众”⑧,而将整个社会群体称为“广大人民群众”⑨。“群众”一词,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更多的是一种泛称,是一个群体性称谓,指社会中的大多数,其阶级性远不及“无产阶级”一词。即便如此,卢卡奇亦极少使用“无产阶级群众”一词,“人民群众”一词出现则少之更少。从上不难发现,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对无产阶级的认识更偏重于工人阶级,对鲜明的阶级斗争予以凸显,敌我分明。他本人也承认该书的错误在于将“革命的实践概念表现为一种夸张的高调”⑩,有唯心主义色彩,但却并未承认它背离马克思主义。这一倾向并非为卢卡奇所独有,而是当时苏俄无产阶级革命者思想中普遍存在的,更接近当时流行于共产主义中的左派思想——救世主式的乌托邦主义。
面对来自各方关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指责与批判,尤其是列宁对卢卡奇的批判,促使后者认真研读前者的文章。在列宁等马克思主义者影响之下,卢卡奇在探讨俄国革命的过程中,看到了反抗沙皇制度的同质力量——人民(尽管当时在俄国革命中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明确提出“人民”问题,虽然其中关于“人民”的阶级划分并不明晰,却已明确指出革命者必须与人民相结合,必须代表人民的利益。[注]此外,他还指出“无产阶级”这一概念虽然要同模糊的“人民”概念在理论上相区别,但却不能与“人民”相决裂,强调“必须摒弃模糊的、抽象的‘人民’概念,只有这样,革命的、有区分度的‘人民’概念——一切受压迫者的革命同盟——才能够从对无产阶级革命条件的具体理解中发展出来”[注],才能使无产阶级成为未来社会变革中的领导阶级。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列宁》中,人民是指“一切受压迫者的革命联盟”的思想雏形。同时,卢卡奇还强调:“倘若无产阶级政党未能组织起来以确立正确的、合适的阶级政策,这些在革命形势中不断倍增的同盟者就不是支持革命,而是带来混乱,因为这些在社会上被压迫的阶层(农民、小资产阶级以及知识分子)自然不会与无产阶级争取相同的目标。”[注]不难看出,卢卡奇已经从之前的持有左派的具有激进色彩的纯粹无产阶级革命思想,逐渐转向对这一思想的批判,意识到革命必须联合无产阶级之外的社会上被压迫的各个阶层,认同列宁1905年业已形成的党组织思想——“依据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最严格地挑选党组织成员,支持资本主义社会内所有被压迫者与被剥削者,并全面团结他们”[注]Georg Lukacs.Lenin:A Study on the Unity of His Thought.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9, pp.14-15,22-23,30,30.,消除一切乌托邦思想,使马克思的革命理想成为一种具体的实践。卢卡奇的这种当时被批判为“右倾”的倾向——无产阶级革命应联合一切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建立同盟,之后成为《勃鲁姆提纲》的思想基础。《勃鲁姆提纲》成为卢卡奇许多文学观点的直接来源,成为他理论发展(转向)的目标,这些思想的核心便是无产阶级联合一切同盟者,即列宁1905年所主张的把社会革命党人看作盟友,实现工农民主专政。此外,《布鲁姆提纲》的又一积极意义则在于意识形态的发展开拓了民主的方向,其中的科学性与历史意义亦为后来的革命实践所证明。
1930年以后,尽管卢卡奇逐渐退出政治革命道路,然而其关于社会发展与政治革命方面的思考非但并未停止,而且积极转向马克思主义理论层面,更加深入地探索人民及民主等问题,这可从他的现实主义理论中得以印证。为了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等最大程度地吸引到无产阶级革命之中,卢卡奇肯定历史上确实存在一种广阔而又伟大资产阶级文学,如巴尔扎克、霍普特曼、海涅等作家作品。在《民族诗人海因里希·海涅》(1934年)一文中,卢卡奇明确指出作为“资产阶级的最后一位伟大诗人”[注]的海涅,一生徘徊在资产阶级民主与无产阶级民主之间,其思想超越了资产阶级民主,满怀热情地向往社会主义的同时却又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实现感到惊恐、憎恶。得出以上结论的过程中,卢卡奇通过对海涅反资本主义的分析,看到后者已经意识到人民的处境悲惨,“无产阶级、平民、人民只是为异己阶级利益服务的炮灰,只是为异己的资产阶级利益服务的炮灰……人民就不是为他自己流血受难,而是为别人……人民为资产阶级战斗并取得胜利……通过这个胜利胜利,人民一无所有。”[注],进而讨论文学中的“人民”问题,指明海涅继承并发展了文学中的“人民性的平民性质”[注],虽然带有浪漫主义倾向,这是卢卡奇首次正式提到“人民性”。继而卢卡奇探讨人民性的渊源问题,一方面是由于民族压迫,激起德国民众的民族运动、群众运动;另一方面是源于文学方面,人们找到了“同人民性的平民传统的联系(如民歌、童话、民间传说等等)”[注]。卢卡奇还发现海涅不仅保护为人民而创作的平民作家,而且保护并弘扬文学中的平民因素,彰显了诗歌的人民性;认为“海涅的文学人民性的方向”[注]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选(第一卷):论德语文学》,398、382-383、426、426、42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善于将浪漫主义民间诗歌中的大众化的、平民民主因素,将人民性的、民主的文学传统,作为活的汲养成功地运用于创作实践,既同革命任务相结合,又消除了宗派主义色彩。
通过对海涅的研究,卢卡奇发现并提出了文学的人民性问题。之后,在《人民性和真实的历史精神》(1937年)中,他进一步正式明确了“人民性”,并相继在多篇文章中阐明其与人民阵线、与现实主义理论、与民主之间紧密复杂且统一的关系。文学的人民性要求从人民运动的历史真实出发,从人民出发来塑造形象,不仅是为了人民而描写人民的命运,而且应将人民本身置于作品的主要地位,直接且又典型地再现时代现实生活问题中人民的命运,实现个体性与普遍性的艺术融合,创作个人与社会历史命运最紧密结合的艺术形象,同时将这些具有人民性的文艺创作与时代问题、人民意志及反法西斯主义相结合,从而增强人道主义精神、民主的精神。在卢卡奇看来,优秀的作家莫不如此,如司各特、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等,他们以“更深刻和更真实,更人性和具体的历史的方法,理解与描写了人民生活……布局与结构的古典形式恰好是为了把人民生活的本质、丰富性和复杂性明确地表现为历史上变迁的基础”[注],实现文艺创作的人民性,必须克服自由主义、脱离人民的思想,因为艺术形式及内容的转变,首先主要是创作精神的转变,“主要是革命民主主义精神和重要的人道主义者代表人物同人民命运具体与内在的结合的精神即将取得的决定性的完满的胜利的必然结果”[注]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150、154-15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这一目标的实现,对卢卡奇而言,离不开三个关于创作实践的基本原则——人物形象的人民性、作家的客观性以及历史精神[注]关于卢卡奇“人民性”的多篇论文及创作实践的三个原则,参见王银辉:《卢卡奇人学思想中的人民性理论初探》,载《宁夏师范学院学报》,2016(1)。。这些原则,是卢卡奇结合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如恩格斯关于现实主义的典型性、真实性等理论,总结巴尔扎克、司汤达、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伟大作家的创作实践,立足于人民生活、时代问题与社会发展方向等而凝练提出的。
20世纪30年代,卢卡奇的人民性得以提出并确立,实现人民性转向,一方面,是由于他在共产国际和匈牙利共产党内备受批判的遭际,促使其转向理论研究;另一方面,与他深入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及列宁等人的文艺批评活动及理论,结合当时国际问题、匈牙利问题、人民运动,以及反对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等思潮,探索现实主义理论发展的思考有着直接的关系。
三、对人民性的探讨由文艺理论转向哲学层面
卢卡奇的人民性理论确立于20世纪30年代,强调文学的人民性与人民运动、现实主义理论的紧密关系,通过对诸多优秀作家作品的分析总结,以及与表现主义、自然主义等思潮的论争,显现出鲜明的战斗性、党性、倾向性、阶级性等色彩。20世纪50年代直至卢卡奇去世,这些色彩稍显淡化,他对人民性的追求与探索却并未停止,而是渐渐转向深层次的哲学领域,他的《理性的毁灭》《审美特性》《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便是很好的例证。
《理性的毁灭》完成于1952年,是卢卡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反思、清算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及其思想前驱的产物。他将辩证法与形而上学观念的对立、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对立、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归纳为理性与非理性哲学之间的对立,尽管在方法与理论方面存在某些片面与过激,受到批判,然而其核心旨在清算共产主义发展道路上的各种落后思想,探讨民主与反民主的思想冲突问题,着重强调“思想必须公开地以‘人类’、‘人民’、‘民族’、‘未来’、‘上帝’、‘命运’等的名义来说话”[注],科学、理性的思想应该也“只能产生于人民的真正存在着的信念和情感”[注]卢卡奇:《理性的毁灭》,522、531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之中,为人民走上自由、民主与和平的发展道路扫除思想障碍。《审美特性》(1963年)以马克思主义美学为基础,探讨将人民民主的思想转向美学领域,转向对人的主体性的研究,重点关注人的认识能力与审美能力问题,尝试建立一种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尽管更多停留在人的主体性层面,但这部论著立足于“意识形态的斗争现在越来越集中在伦理观念本身及其与政治的联系的各种理解上”[注]别索诺夫、纳尔斯基:《卢卡奇》,131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闪耀着人道主义及民主思想的光辉。尤其是最后一章《艺术的解放斗争》,致力于“人及人的命运怎样被反映并相应地被塑造”[注]卢卡奇:《审美特性》(下),1126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探寻艺术与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取向之间的关系,认为艺术的解放斗争,与它的宗教的、世界观的特性密不可分,社会主义能实现人的解放之路关键在于其劳动对于自由时间的富有意义的充分利用,强调发挥艺术反拜物化作用的解放力,以艺术的解放特性来对抗、消除各种对人的异化。而后,卢卡奇中断了三卷本《美学》(仅完成第一卷《审美特性》)的创作,开始《关于社会存在本体论》(未竟之作)的撰写工作,转向本体论研究,力图构建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该著是他对其一生斗争和社会时代问题之思考与总结的凝结,其中不乏人民性思想的内容。在他早期对戏剧批评中,便有以本体论来解决社会问题与历史危机的尝试,只是“一方面重构本体论,另一方面立足于历史经验维度,但是这两者最终只是汇聚、综合,不能形成内在统一的概念”[注]傅其林:《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戏剧批评》,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3)。。《关于社会存在本体论》中,卢卡奇将之提升至马克思主义本体论,通过对拜物教现象的社会批判,对异化问题的进一步深入探索,上升到马克思主义的任务上来,正如他晚年所言“我们的任务,即马克思主义者的任务应该是把人民的思想从这种拜物教的命定论中解放出来……把人的改造看成马克思主义的中心任务将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崭新阶段”[注],反抗商品的、技术的、文化的、经济以及政治的等各种层面的操纵,使人民获得并非停留于纸上而是既成事实的民主与自由。
这一时期,卢卡奇文艺思想中关于人民性的主张呈现出淡化趋势,由现实主义理论领域转向美学领域,终至哲学领域,与他游走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道路,与其被批判的经历有着密切关系。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围绕世界观、党性、人民等问题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引发了苏联文艺界的激烈争论,尤其是《人民领袖还是官僚主义者》(1940年)一文,对斯大林时期官僚主义极为尖锐的揭露批判,引起当局不满,致使他1941年被捕入狱两月,后经季米特洛夫等人营救才得以获释,1944年后他逃离苏联返回匈牙利,1945年担任匈牙利国会议员。1949年,匈牙利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了一场“卢卡奇辩论”,全国各报刊展开对他的批判,持续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卢卡奇不得不做自我批判,并再次退出政治活动。几乎与此同时,他的《青年黑格尔》(1948年)和《理性的毁灭》(1954年)再度引起激烈争论,遭遇批判,卢卡奇不得不再次进行反省和自我批评。1956年,在由于受到苏联军事干预而平息的匈牙利革命中,卢卡奇因担任临时政府文化部长被驱逐到罗马尼亚,直至1957年才重返布达佩斯。这些坎坷遭遇,一次又一次受到批判,使卢卡奇从现实主义理论,由各种有关现实主义的论争,逐渐转移至美学,最终转向哲学本体论的研究,其直至晚年终于意识到“我只是一个哲学家而非政治家”[注]平库斯:《卢卡契谈话录》,49、8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此外,卢卡奇的这一转向亦可谓其自身的精神特质使然。他富有崇尚自由、善思、质疑与反抗特质,博览群书,偏爱席美尔、狄尔泰、韦伯、黑格尔等人,选择马克思主义道路以来,其深入探讨人及其存在问题的过程中,始终未曾脱离对美学与哲学的浓厚兴趣,他在晚年转向进行美学、哲学方面建构的抉择,仍是希冀以一般本体论为基础,探讨实践论、目的论、劳动论等问题,从而捍卫、复兴马克思主义。
综上可见,卢卡奇文艺思想摆脱资产阶级立场逐渐转向马克思主义,实现人民性转向。人民性思想从无到有,由隐至显,既是其在个人发展道路上几经抉择的结果,亦体现了社会进步与历史发展的必然。追溯这条曾为历史车轮碾轧的崎岖旅途,探寻卢卡奇与时代车辙时而交错,时而相叠的串串足印,驻足于一个个拐点,审视他所面临过的抉择,悉心聆听犹闻“人民性”渐渐显现的强音,震荡起伏,如潮头般由远及近。今天,若用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资产阶级思想或无产阶级思想、马克思主义或非马克思主义思想,来评判卢卡奇的人民性理论或民主思想,势必将简化其思想内涵,从而致使其中丰富且宝贵的思想价值更加难以被厘清和发掘。卢卡奇人民性思想较早地提出工农民主专政、人民民主专政的思想,所具有的战斗性、阶级性、党性和倾向性等,有利于保障并增强人民民主专政的思想意识;它富有浓郁的主张和平、反拜物教、反对各种操纵、消除异化的思想,有助于更好地保障人民的自由和民主;它所追求的和平理想,对战争的反思以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注]③ 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58-59、35-3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对于我们建设发展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仍不失借鉴与启示作用。正如习近平同志所强调的,我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注]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4年10月15日)》,1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我国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民主是维护人民根本利益的最广泛、最真实、最管用的民主”③,因此,文艺的人民性应是将这种有爱有恨的、有血有肉的、充满着矛盾与冲突的“具体的人”的世界真实地加以反映,以精湛的艺术形式,表达广大人民群众对民主、和平、安全与健康等方面的渴求,充分呈现出为人民创作、以人民为中心、植根于人民、服务于人民的艺术特性。在此,对卢卡奇人民性转向进行梳理与探究,挖掘其中宝贵的人民性思想,对于深刻理解与科学把握当今中国的文艺方向——“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重申文艺创作的人民取向,定位文艺发展的人民坐标,强调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注]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54页,北京,学习出版社,2015。,极具理论价值和时代意义。深入探析卢卡奇人民性思想与当前中国所需的优秀文化成果之间的精神契合点,将之引种至中华文化孕育着伟大复兴的崭新沃土,亦将有望其沐浴东方的煦风枝繁叶茂,收获更为丰硕的精神文化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