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

◎丙 方

1

我习惯半夜起床，有时候是一点多，有时候是两点多，不过大多数是凌晨三点左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生物钟到了这个点左右，就会突然响起来：起来，起来。

这让我的母亲十分担心，她和闺蜜说，她因此落下了午夜惊厥症，就是睡着睡着，突然会从床上跳起来，然后飞奔到我的房门外，偷窥我的房间有没有灯光。母亲是用一种看惊悚电影的口吻告诉她的闺蜜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我，我听后乐不可支地笑了。母亲的闺蜜连忙做了一个 “嘘”的手势，仿佛看到一个精神错乱者一般。

这个习惯其实不太好，我当然知道。母亲为此和我谈过无数次心。她说这对学习只有坏处，会严重影响到第二天上课的状态；又说对健康不利，半夜不睡觉会导致各种毒素的滋生；还说会影响到长高，她说每个小孩长高，是在进入深睡眠的午夜时分，分泌了一种生长激素，突然拔高的……我承认长高这点对我还是有些说服力的，毕竟我已经十六岁，身体上各种第二性征都出来了，但还只有一米六八。刘蓝姐姐也有一米六八，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一截，我必须超过她，至少在身高上超过。

但我只坚持了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就照样起来了。因为不起床不代表我能睡着，我身体里那个叫做生物钟的闹钟实在太厉害了，到点了，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催我起床。起床后，我就开始疯狂地赶作业。事实上，我是个责任心挺强的学生，每天的作业基本是完成的，尽管我的母亲总说我缺乏责任心。她说的责任心意思很明确，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完成规定作业。母亲这种“规定”让我觉得十分好笑，很像纪检组织对付腐败分子的“双规”。我母亲最擅长的就是这类概念转换，用她的话这叫活学活用，变“双规”为“三规”。只是母亲毕竟不是纪检委，她对我究竟下不了狠心采用高压手段的。

我的母亲极其好学，是典型的购书狂，家里的书架上摆的几乎都是她的书。可以这么说，要想知道我母亲当前阶段的生活重心，只要看看她最近买什么书看什么书就知道了。比如，家里沙发上堆满《盘栽花草》《阳台种花和景观设计》《家庭种花和幸福指数的关系》这些书时，母亲肯定是对花草感兴趣了，正试图把家打造成一个缤纷的花草世界；再比如，母亲经常捧着《夫妻灵修》《相爱一生》《亲爱的，我们别吵了》，便是和我父亲的吵架从热战期升级到冷战期了；当然，母亲最多的书是教育方面的。可以这么说，我母亲对当下各种纷乱的教育理念有非常全面的了解，她断断续续在我身上实践过虎妈式教育、狼爸式教育、粗放式教育、个性化教育等等。母亲对教育还有很多格言式的总结，比如“什么都可以输，只有教育不可以”“什么都可以等，孩子不能等”“孩子是人生最重大的投资”……

母亲从我夜半起床的行为上十分敏锐地捕捉到新问题，这从我们家沙发上摆的书就可以看出来。家里随处可见《青少年心理》《如何缓解压力》《中学生自我解压》之类的书。最后，母亲替我挂了市二院的心理门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母亲坐在我的身边，翻开她买的那些书，指着上面画满红线的内容，耐心地告诉我心理疾病不是精神病，并说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只要及时疏通就不会有问题的。我不理睬她，事实上，我非常厌恶母亲那些书。

母亲眼看着思想工作做不通，只好改用威逼和利诱。母亲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对付母亲，我早就轻车熟路，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母亲就缴械投降了。我说：“再让我去看神经病，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最终，母亲取消了我周末所有的辅导课，这实在是一个意外收获。我把好消息告诉了李小冉，李小冉笑得很贼：“你是故意半夜起来做作业的吧？”

我不置可否，心里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很快否定了。

2

李小冉和我前后桌，学习成绩比我还要差。母亲总不愿意我和他来往，但我却偏偏喜欢和他凑一块儿。怎么说呢？老师家长喜欢把我们学生分为成绩好的和成绩坏的，在我的眼里，却只有爽快的和不爽快的。李小冉便是全班最爽快的人，他心眼实，够义气。他如果请客，兜里的钱有十块，绝对不会只拿出九块。我和李小冉要好还有个原因，他有个弟弟，我有个姐姐。在几乎都是独生子女的同学中，我们两个显得有些不一样。

我的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只是苦于计划生育国策无法实现。我五岁那年，据父亲母亲说，为了培养我善良、坚毅、吃苦的品格，结对助学了姐姐刘蓝。刘蓝是邻县一个深山里的女孩，结对那年她刚上小学六年级，学习成绩非常好，只是她父亲早逝，母亲残疾，家庭生活十分困难。几乎每月，父亲母亲都会带我去那个深山一趟，一来是给姐姐带些生活学习用品，二来是让我从小有一个体验艰苦生活的环境。

记忆中，姐姐见了父亲总是怯怯的，几乎不跟父亲说话。父亲似乎也不太操心姐姐的事，到了姐姐家，只是拿着相机东拍拍西照照，拍那些破房子，也拍姐姐和我。下次过去时，父亲就把相片洗出来送给姐姐。每次，姐姐都会红着脸，从父亲手里接过相片，然后小心地夹进母亲送的相册里。母亲对姐姐却是十分上心的，去看姐姐前，总得精挑细选买给姐姐的东西。母亲说，每个女儿都是娘亲的小棉袄，她终于也有一件了。姐姐穿上母亲精心挑选的衣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姐姐喜欢黏着母亲，还把心事告诉母亲，却不告诉她的亲娘。母亲会给姐姐编可爱的小辫子，姐姐跑起来，小辫子就一跳一跳的。母亲叫姐姐蓝蓝，姐姐叫母亲干妈，她们好得像亲生的母女一样。那会儿，我还常常嫉妒姐姐，总觉得母亲对姐姐实在是太好了一些。

但我还是很喜欢姐姐的。我童年里所有和乡村有关的记忆，都和姐姐有关。姐姐带我去小溪玩水，教我用饮料瓶子诱捕小鱼，帮我做网兜捕捉萤火虫……姐姐逢人就介绍我是她的弟弟，那样子十分的自豪。

姐姐小学毕业后，父亲通过关系，把她安置在全市最好的莲城中学就读。印象中母亲曾经反对，她说姐姐转到城里读书，我就没多少机会去体验农村生活了。父亲却说刘蓝的前程同样重要，还说寒暑假照样可以去乡下，就一意孤行地把姐姐转过来了。

姐姐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好得让母亲羡慕。最初，每个周末，母亲都让姐姐到我们家住，顺便辅导我学习。母亲还时常以姐姐为例，激励我好好念书。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的成绩总是平平。父亲常说姐姐是块读书的料，逢人就说刘蓝成绩怎么怎么好。提起我时，父亲的语气总是淡了许多。就算母亲说我也有进步时，父亲也只是摇摇头说：“比起刘蓝还是差了些。”慢慢地，母亲越来越不高兴，甚至跟父亲吵。吵完之后，母亲就骂我，骂我不争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给姐姐买东西了，她只给我买。父亲却不是，逢年过节的，他还是准备两份礼物，一份给我，一份给姐姐。小到水笔、玩具，大到学习机、电子词典。父亲从来都是公平公正，仿佛那刘蓝也是从我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一样。记得有一次，父亲给我买了一双耐克的鞋子，硬是给姐姐也买了一双。母亲知道后，说：“女孩子未必喜欢这类运动鞋，为什么非得买一模一样的鞋子呢？”父亲淡淡地说：“一碗水应该端平。”

后来，姐姐考上了莲城最好的高中，每个周末却不到我们家来了。再后来，姐姐考上了浙大，全家为此在莲城最好的酒店摆了一大桌。那天，姐姐的亲生母亲也来了，她带来很多笋干、香菇之类的土特产，还带来满脸的感激之情。但对我来说，姐姐却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道坎，无论我怎样迈，也迈不过去。

姐姐大学毕业后，也是父亲动用关系，顺利分配至莲城医院——全市最大的医院。至此，姐姐成了一名医生。只是，同在一个城市，姐姐却很少到我们家来了。虽然她经常会到我学校，给我带一些学习用品，或者是时兴的衣服，但我却不喜欢。我把她送我的所有礼物都送给李小冉，一样都不带回家。

3

我父亲是一个懒惰的人，比我还懒。他通常在我们母子吃过晚饭才回家。一回家，首先就是往沙发上一躺，开始看手机。我讨厌父亲看手机的样子，虽然我自己也喜欢看手机。不过，我倒是乐意看到父亲不回家吃饭。父亲吃饭的时候，通常要问我话，让吃饭这件原本美好的事变得十分无趣。是的，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我确定母亲和父亲有问题是在一个深夜。

那天夜里，我照例在凌晨两点多起床做作业。做着做着，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夜半敲门，反倒隐隐约约听到争吵声。刚开始我并不理会，他们经常这样吵，我早就见怪不怪。我得把作业赶好，我不想让自己太差，至少不能在林瑶瑶面前丢人。

但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响，特别是母亲尖细的女高声，总能透过门缝钻出来。我时常想，母亲如果是歌唱家就好了，这种高频女声绝对能在中国好声音夺冠。只是这种声音对我却是不太适合的，我怀疑它会对我的耳膜造成永久性伤害。我扯过桌上的纸巾，把两只耳朵塞得严严实实。只是，一个类似于爆炸的声音，还是轻而易举地穿越纸巾，直抵我的耳蜗。我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我卧室对面就是父亲母亲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个卫生间。他们的房门依然关着，里头传来类似打架的声音。母亲的女高音已经变成女低音，嘶哑，就要扯破的那种。我还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总是格外冷，这种冷在我考试考砸的时候也会出现。父亲说：“离婚吧。”

离婚，对我来说并不是陌生的词语。李小冉的父亲母亲多年前就离婚了。李小冉说他后妈是第三者，他每次都会咬牙切齿地骂他后妈是狐狸精。李小冉的母亲离婚后，远嫁到广州，李小冉就少见到了。后来，李小冉的父亲和他后妈又生了个孩子，叫李小煜。李小冉告诉我，他父亲觉得他弟弟禀赋异人，奇货可居，说不定是个将王之才，所以取了一个和古代皇帝相关的名字。但李小冉又说，他后妈和他爸爸都是天底下最没文化的人，竟然不知道那李煜原是亡国之君。说罢，李小冉总要夸张地笑上很久。

只是现在，我的父亲正对我的母亲说——离婚。他们可以吵架，但不能离婚。所以，我推开他们的房门。

地上一片狼藉，那台笔记本电脑已经支离破碎。母亲披头散发，正拽住父亲的胳膊。他们两个的样子十分古怪，颇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大法，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了，连嘴巴都还保持着刚刚喊叫的形状。看到推门而入的我，母亲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捋了捋头发，清了清喉咙，竟是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飞飞，你又起来了？”

我有些木讷地望着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忍不住牵扯出一些笑意。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这种表情，我急忙刹住自己的微笑。父亲好像已经查觉到，他皱了皱眉头，严肃地说：“去睡觉。”

“对对，快去睡觉吧，明天六点就得起来呢。”母亲好像已经完全摆脱刚才的情绪，变身为最慈爱的母亲。她朝我走了过来，趿着拖鞋的脚踩在电脑的一个零件上，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母亲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个梦游的小孩。事实上，我确实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在做梦。我经常做这种梦，梦到我的父亲母亲吵架，梦到他们离婚，甚至梦到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父亲……

我机械地跟母亲来到自己房间，说：“我睡了。”母亲抬起红肿的眼睛答应了一下，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4

母亲偷看我的QQ，我是早就知道的。她有非常强烈的偷窥癖，不但喜欢偷看我的QQ，还喜欢偷看我父亲的。我父亲其实不太上QQ，他喜欢玩的是微信。自从使用智能手机以来，我的父亲母亲对电脑的兴趣就淡了下来，尤其是我父亲，靠在沙发上看手机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全家只有我没有智能手机，我用的是一只售价100元的三星手机，机身小巧，屏幕更是小得不能再小，除了打电话发短信，这手机没有其他功能。对于手机，我曾经抗争过。但母亲是一个政工高手，她引经据典，先是从书架取出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从隔壁老王的儿子说到同事李姐的闺女，又从我北大毕业的表哥，说到留洋欧洲的堂姐。总之，凡是长大有点出息的人，小的时候必然是克己修身的。她最后的结论是：懂得控制的人才能取得成功。只是，无论如何，母亲却是绝口不会提刘蓝的，虽然刘蓝是我的姐姐，而且考上了浙大。

对母亲眼里的成功理论我不以为然，却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她。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的反驳，“先礼后兵”是母亲的一贯伎俩。也就是说，在一番苦口婆心的理论攻势之后，如果我依然我行我素，母亲立刻会改用狮吼、眼泪之类的武器，直到把我镇压至完全屈服。

母亲说等我考上大学，她会送我一只智能手机，我一天一天地等。

只是母亲却限制不了我使用电脑的，因为电脑同时也是学习工具，我们全班最重要的校外交流工具是腾讯QQ。

我喜欢林瑶瑶的事全班都知道。我曾经在下课后，跑到讲台上大声地表白：“林瑶瑶，我爱你！”全班立刻哄堂大笑，还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满足于这种掌声，非常得意地去看林瑶瑶。但林瑶瑶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在做她的作业，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让我非常受伤。之后，我就变着法和林瑶瑶闹。有时，往她的课本里塞一片叶子，上面写着我自创的一首诗；有时，在她的桌板底下搁一只绑了腿的青蛙，看到她吓得哇哇大叫，我会忍俊不禁；有时，我会故意站在她后面，用夸张的表情和声音演绎着：“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唱着唱着，我会真的想流泪，好像我成了某个故事的主人公似的。这种时候，我就拍拍李小冉的肩膀，自嘲着说：“哥们太过入戏了。”然后不再说话。

QQ签名是什么时候变成我臆想症的发作场地的？还真有些忘了。总之，凡是逮着上QQ的时间，我必然会更改一下签名，比如“想想想……”，比如“瑶瑶无期……”。不过，用得最多的还是某句歌词，像“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这类歌词总让我沉醉不已，好像心里某个地方被击中了一般。

林瑶瑶有点像我姐姐刘蓝，都是马尾辫，都是高个子，都是成绩拔尖的学霸。我半夜三更起来做作业，也多半是因为林瑶瑶，我不想让她瞧不起，不想让她看到老师批评我。有时候，我是喜欢林瑶瑶的；有时候，我又是恨林瑶瑶的。对姐姐刘蓝，也是这样。在同学高声叫着“林叶飞，你姐姐来了”或者“林叶飞，你姐姐真漂亮”时，我会兴奋、骄傲、难过、痛恨、厌恶……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同时有这么多情绪。

母亲像侦探一样，翻遍每一个进入我空间点赞或者留言的人。特别是和我互动频繁的女生，她更是一个不会放过。母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隐蔽，她以为我不会知道，其实我却是一清二楚。只是，我和林瑶瑶没有任何互动，任凭她怎样侦察，也是查不出蛛丝马迹的。

我说过，我母亲是一个特别好学的人。对待早恋这类敏感问题，她自然比一般家长科学得多。她从来不会跟我直接讨论QQ签名的事，她用的办法非常迂回。比如，她会在我床头放上一本书，书名是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早恋的利弊分析》；她会在吃着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她某个同学的早恋故事，原本成绩怎样的好，后来成绩怎样的不好，再后来下场怎样的悲惨；她还会用一种非常开明的态度和我说：“飞飞，到了初中这个时期，对异性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你如果有这方面的苦恼，记得要告诉妈妈，妈妈肯定会帮助你的。”我当然不会接受母亲的这类好意，她采取的是以退为进的诱敌策略，我很清楚。

5

父亲经常去看姐姐。这点，我是从父亲和母亲的争吵中知道的。

母亲说，刘蓝长大了，自食其力了，不需要我们家资助了，两家的关系也不用走得太近了。

父亲却说，原本是一家人，怎么就成两家了？

母亲说父亲别有用心。父亲说母亲狭隘自私。

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好像是因为父亲给姐姐买了一套保暖内衣。那次，父亲只给姐姐买，并没有给我买。多年来，父亲给我们姐弟买东西从来都是双份的。我有，姐姐就有；姐姐有，我也肯定有。只是后来，父亲给姐姐买东西时，就经常瞒着我的母亲了。母亲在父亲车里发现这套女式保暖内衣，以为父亲是买给她的，一直等父亲送给她，却没有等到，就猜到父亲是送给姐姐了。母亲说父亲僭越了干爸的本分，父亲却说这原本是你这个母亲该做的事，你不做，自然只有我去做了。

父亲单独给姐姐买东西越来越频繁，他陆陆续续给姐姐买过靴子、大衣、帽子、围巾等等。这些琐碎的东西，都是从父亲母亲的吵架中听来的。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偏向于母亲的，父亲对姐姐确实比对我好多了。父亲的理由是，姐姐刚参加工作，不能太寒碜。有时候，我也怀疑姐姐是父亲生的，而我不是。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李小冉，李小冉不以为然。他说：“你有母亲就够了，父亲有什么好。”李小冉还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我说：“兄弟，得当心姐姐成为后妈啊，那才是你最惨的。”我觉得浑身颤抖了一下，很惊讶李小冉的想法，却突然觉得很有可能，父亲对姐姐种种特别的好，也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李小冉很想他的母亲，他恨他的后妈和父亲。他经常说他每天都在战斗，还和我分享他的战斗成果。比如，掐了弟弟的屁股，把弟弟的玩具弄坏，把弟弟的爽身粉倒进马桶，以及给弟弟的奶瓶吐口水等等……李小冉告诉我，他也不是故意和弟弟使坏，只是他后妈总在他父亲跟前说他的不是，一会儿说他欺负弟弟，一会儿又说他不做作业，有一次还把李小冉的日记拿给他父亲看。日记写满了咒骂弟弟和后妈的话，他父亲看后非常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不过，母亲和姐姐真正不再来往，是在父亲给姐姐买了一辆POLO小车开始的。原本，母亲和姐姐虽然有些芥蒂，但基本的礼节还是在的。那天，母亲在街上看到姐姐了，穿戴时尚的姐姐走上她的红色POLO，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就从母亲身边倏地一下开过去了。姐姐自然是没有看到母亲，但母亲觉得姐姐就是看到了，那声喇叭，就是故意响给母亲听的。

当天晚上，母亲就问父亲了。父亲也很快承认了。父亲说姐姐房子租得太远，一个女孩家上班实在不方便，一辆十来万的车子对我们家也不是多大的事，就当给她陪嫁好了。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父亲说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母亲就开始咆哮了，说：“你是不是还要给她买房子？是不是还要连人跟她一起过去？是不是还要让她给你生个女儿？”

父亲冷冷的，母亲咆哮时，他依然懒懒地躺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在母亲有点停下来时，父亲才缓缓地说：“有精力，还是把你自己的儿子管管好吧。”

父亲说这话时，像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虽然我在自己的房间，躲在虚掩的门后，却依然被这话里的冰冷刺得哆嗦了一下。大概，在父亲眼里，我这个儿子永远抵不上刘蓝的一根小指头。无论父亲母亲怎么努力，怎么往我身上砸钱，我的成绩总是平平，甚至连重点初中都考不上，现在上的学校还是父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去的。母亲常说，我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我却觉得，我只是她唯一的筹码。

母亲又开始买书。她说，以她老牌大学生的智商，生的儿子不可能不如一个农村残疾人的女儿。她还说，她要亲自出马拯救她的儿子。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我，她的眼睛是望向窗外的，或者不是窗外，她的视线应该没有焦点，在一个无穷远的地方，一个可以超越姐姐的地方。

母亲替我买了好多网络学习的课程，她规定我每天作业应该怎样做，上课应该怎样上。每天回家，除了带上家庭作业外，还要求我带上所有的课堂作业。她每天吃完晚饭就帮我收集错题，收集之后，还要一道题一道题帮我分析……我却没办法集中精力，看着不停说话的母亲，她的脸渐渐开始变形，刚开始是好看的鹅蛋脸，慢慢地，变成了三角形，又变成四方形，然后是五角形、六角形……不知道怎么回事，母亲脸上的角越来越多，最后，竟成了刺猬的模样。

期中考试，我又倒退了很多。老何头在讲台上说，个别同学学习态度越来越不端正，成绩也是稳步下降。老何头是我们的班主任，事实上，也不算老，应该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因为没头发，我们原本叫他老头，加上他的姓，就成了老何头。老何头的话没说完，林瑶瑶就有意无意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平日无论我怎么招摇，她都是视而不见的。这种时候，她倒是会不失时机地瞅我一下，那眼神，含有轻蔑、不屑，还有骄傲。

老何头及时地把我父母请进学校，告诉他们我的考试情况，并充分表达了他的担心焦忧之情。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在家吃饭，也破天荒地不看手机。他让我坐在他对面，严肃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没有。“初二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初三毕业后去哪里？”我不说话。“老师说了，按照你现在的成绩，就算最差的高中都上不了，只能去职高了。”我心里说，职高就职高，有什么大不了的。父亲像知道我心里想的一样，又说：“上职高意味着你和大学无缘了，你的人生也就基本定调了。”我还是没有说话，虽然我心里还在反驳。

父亲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意思是，再不努力，就不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了。我并不惧怕他的威胁。他原本就没多少管过我，他管的人，只是姐姐。

父亲之后，还有母亲。睡觉时，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还没有开口，就泪眼婆娑了。我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烦躁，我知道，她的苦情戏马上就要上演。

不出所料，母亲从她以前跳出农门的不容易，说到怀我生我养我的不容易，说到就业的困难，说到不同职业的区别……最后，她还提到了刘蓝——她原本是不提刘蓝的，她说刘蓝就是读书改变命运最生动的例子。我脱口而出：“是我爸改变了刘蓝的命运，不是读书。”“啪”的一下，母亲竟然给了我一个嘴巴子，她从来都没有打过我。

6

一天早晨，我刚从卧室走出来，就感觉到家里有些异样。尤其是母亲，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张脸都泛着光亮。

“你疯了吧？”父亲的眼睛从稀饭移到母亲的脸上，像陌生人似的看着母亲。

“你当年不是很想要女儿吗？”

“那能一样吗？何况……”父亲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母亲明亮的脸忽然暗了下来，她轻轻地说：“刘蓝终究是姓刘的，我想自己生一个……”

我突然有点同情母亲。这么多年，母亲从未认过输，无论是和父亲争吵，还是和父亲冷战，再绝望也会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拼命踮起脚，让自己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但今天显然不一样，母亲突然低了下来。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跟父亲说，她想生孩子。

父亲自顾喝着稀饭，并没有理会母亲的近乎乞求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碗筷，扯过一张纸巾，才缓缓地说道：“你知道自己几岁了么？”

母亲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立刻开始精神抖擞，她胸有成竹地说：“我查过，有篇文章还说，四十之后生的孩子更健康更聪明。”

“更聪明？”父亲的声音好像突然响了很多。

我听懂了，母亲是想再生一个孩子。或者说，她一直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只是因为政策不允许。现在政策允许了，所以她必须要再生一个孩子。刚开始时，我还不相信，以为母亲只是兴奋几天。毕竟她已经四十四岁，都有好多白头发了。然而，母亲用她的行动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专门找我谈了话，说有个兄弟姐妹，以后也有个照应。她还跟她的闺蜜说，父亲会喜欢另一个孩子的，她说一定会的。

母亲又开始买书。家里随处可见《高龄二胎注意事项》《二胎秘藉》《如何让二胎更优秀》《超越——二胎培优典藉》《二胎时代》《如何让二胎优秀》之类的书。刚开始，父亲对这些书是视而不见的。时间长了，也会去翻翻。母亲见了就会很兴奋，立刻凑到父亲边上，指着她早就画了红线的文字。

母亲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除了买书，还开始养生。她开始每天煲各种不同的汤，有的汤让我一起吃，有的汤她说我不能吃。她还开始煎中药，家里到处弥漫着中药的味道，煤气灶上整天响着“咕嘟，咕嘟”的冒泡声。最重要的是，她似乎不太关心我的学习了，每天饭后，她不再向以往一样坐在我的桌边监视我做作业，而是去散步，或者去保健了。

父亲好像也有些动心了，去翻那些书籍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还会和母亲讨论几句。比如讨论生女儿还是生儿子的问题，母亲说最好是女儿，父亲却说最好是儿子。母亲的意思我明白，她很早就跟我说过，她和父亲最大的心愿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才收养了刘蓝。但父亲竟然说还想要儿子，他有我这个儿子了，为什么还想要儿子？这个我称之为父亲的人，也许压根儿就没当我这个儿子存在过吧？或者在他的眼里，只有刘蓝这一个女儿。刘蓝是他的骄傲，我只是他的耻辱，所以他要重新生养一个儿子，一个能令他骄傲、能让他自豪的儿子。

母亲好像完全忘记了刘蓝的事，她给父亲买各种滋补品，甚至每天晚上为父亲泡脚，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完全变了，家里的争吵声几乎听不到了，格外的安静。母亲似乎很享受这种安静，她甚至用久违的音箱播放轻音乐。她还跟我说：“飞飞，你有没有觉得家里变了？变得温暖一些了？”

但我分明感受到这种祥和的空气下潜伏着可怕的危险——我几乎成了局外人。母亲除了每天必须的询问之外，似乎不再关心我的一切。

如果说家庭是一个战场，我在这个战场早就遍体鳞伤。姐姐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一败涂地。我曾经也努力过，在小学的时候，我想要用好的成绩来武装自己。所以，我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参加各种培训班，英语、数学、作文，以及街舞、篮球、单簧管等等。这些培训，除了街舞，都不是我想要参加的。但母亲说，要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才能超越姐姐。在我学了一年街舞后，父亲又跟母亲说，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蓝蓝从来没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却这么优秀。就这样，父亲剥夺了我唯一喜欢的街舞。

这个叫刘蓝的姐姐，让我失去了父亲。那个不知名的“二胎”，即将让我失去母亲。我依旧半夜起来做作业，母亲却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敲响我的房门。慢慢地，我觉得没有母亲参与的夜半作业失去了好多趣味，竟改掉了这个坏习惯。

只是，我的作业也几乎不做了。

7

我开始逃学。其实，我也不知道不去上学要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去上学，这种每天上学、放学、回家的日子太没有意义。我希望可以找到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的，也不是父亲母亲那样的，更不是刘蓝姐姐那样的。究竟怎样的日子才有意义？我其实并不知道。

老何头很快向母亲告发了我。母亲跟踪我来到网吧，把我拽回家，关上门，然后开始哭诉。她哭诉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收养了一个白眼狼的女儿，还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说，你反正很快就要再生一个了，还有机会。

母亲停住哭诉，惊愕地看着我，说，飞飞，你是妈妈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你不知道吗？

我“哼”了一下，不再说话。

我是母亲的一颗弃子。就像下棋，母亲曾经信心满满地扶我过河，直捣黄龙，却发现我只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或者说，她最终发现我还不如人家一个过河的小卒。当母亲发现，她可以重新培植另一颗更有希望的棋子时，我就成了弃子。

母亲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又开始哭。她说，飞飞，你知道你在妈妈肚子里怎样长成一个孩子的吗？知道你的筋连着妈妈的心吗？

我没有回答。但我在心里回答了。我当然知道，从小，我总问母亲我从哪里来时，母亲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一个叫做子宫的地方，那是孩子的宫殿，也是血亲发源的圣地，我就是在那里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孕育成一个小小的孩子。子宫里，有一根管子，一头连在母亲身上，一头连在我的肚脐眼上……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母亲的子宫，即将是另一个孩子的殿堂了，不是吗？我再好，也不过是一颗弃子。

母亲的眼泪就像港台片里的演员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滚下来。她边哭边说，原谅妈妈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应该知道，我只是，希望你的父亲能回家……

看着母亲痛改前非的模样，我有些高兴起来，也有些得意，仿佛做错事的是母亲，而不是我。虽然，她一不小心，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我恢复了正常上学的日子。只是家庭作业这类事，基本和我无关了。

我已经忘记了林瑶瑶，倒是对隔壁班的女生金羽娜开始感兴趣。我是逃学时在网吧认识金羽娜的，她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三班的林叶飞，然后她自我介绍说她是五班的。金羽娜和林瑶瑶完全不同，她泼辣、热情、爽快，而且非常有主见。据她说，她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后，又生了一个弟弟，母亲根本没空管她。

大概就是因为她这句话，我就对她有了好感。我觉得我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被母亲抛弃的人。金羽娜说她早就注意到我，觉得我很勇敢很幽默。特别是我在班上向林瑶瑶大声示爱的事，更是让她折服不已。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学放学都和金羽娜一起。因为金羽娜，我获得了重生，甚至放下了母亲想要生二胎这件事。

每天放学后，成了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通常绕远路回家，穿过校园边上的小区，经过一个公园，径直走到防洪堤。我们并排走着，阳光斜斜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看两个影子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叠。我们原本是说话的，我骂着秃顶的老何头，她骂着花枝招展的叶西施，但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一路上安静得只剩了我们的脚步声。过马路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金羽娜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我身边靠了过来，我就自然而然地捉住了她的手，一直到过了马路，还是没有松开。

关于牵手，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但幻想的对象都是林瑶瑶。每想一次，我心跳就会急剧加速。但无论如何想象，也抵不上我此刻牵着金羽娜的感觉。金羽娜的手非常柔软，她的每一根指关节，仿佛都装了橡皮筋似的，我发誓那一定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只是她的母亲不管她，没有机会让她去弹琴。那天，在防洪堤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们偷偷地尝试了接吻，我觉得我的生命终于绽放出最迷人的光彩。

金羽娜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没有任何条件，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要好。我发誓，要对她好一点，再不理会那个虚伪的林瑶瑶。

8

李小冉突然被警察抓走了，这事来得太突然。那天，我们刚下课，来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拽着李小冉的胳膊，把李小冉拽上了候在操场外的警车。我一边追着李小冉，一边叫着：“李小冉，李小冉。”李小冉转过头，对着我很凄惶地笑了一下，说：“叶飞，你至少有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李小冉用开水烫了他的弟弟。据说，他弟弟全身都被烫熟了，他却若无其事照样到学校来上课。老师们都在交头接耳，一边说着可惜的话，一边摇着头。同学也用一种可怕的表情讨论这件事。只有我，什么都不说。我觉得全校只有我能懂李小冉。

李小冉的弟弟最后没有死，却几次感染，后续治疗还需要巨额医疗费。学校还因此组织了捐款活动，我只捐了五元钱。我还听说李小冉的父亲为了医治李小煜，卖了三层的小别墅，全家租住在七十多平方米的小居室。我有些高兴起来，为李小冉。

我很想去看守所看李小冉，告诉他他家里后来的事。我约了金羽娜去看他，我们逃课到了城郊的看守所，警察却把我们拦住了，不许我们进去，还让我们出示身份证明。我们没有身份证明，看着看守所四周高耸的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只是小孩，面对大人的世界，我们太渺小了。

我开始变本加厉地逃课。有时候是一个人逃，有时候是和金羽娜一起。我还偷了父亲的钱，父亲可以给姐姐买一辆汽车，却不愿意给我买一只智能手机。我用父亲的钱请金羽娜看电影，逛网吧，甚至送了金羽娜一只几百元的智能手机。

只是金羽娜却怀孕了。金羽娜下课后跑到我们教室，把我拽到操场的围墙角，一脸惶恐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的脑袋立刻嗡了一下。我们只去过一次小宾馆，我慌里慌张地，真的不知道会让金羽娜怀孕。我想到小的时候母亲说过的话，说我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降落在她的子宫，用十个月的时间，变成一个小小的我。这么说，金羽娜的肚子里，也有那样一个子宫？现在，她的子宫里也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我种下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也想成为一个小小的孩子了。我盯着金羽娜的肚子，仿佛看到了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在宫殿的角落，躺着一个没有长好的孩子，孩子时不时地冒出类似《午夜凶铃》般的哭声。正好上课铃响了起来，我惊了一下，撒腿就往教室跑去。

过了两个星期，金羽娜的母亲来到学校，之后我的父亲母亲也来了。在校长办公室，父亲和母亲不停地向金羽娜的母亲鞠躬，我和金羽娜两个当事人却在旁边如同看戏一般。金羽娜甚至在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我当时不敢拆开看，只死死地拽在手心里。

纸条上写着：对不起，我不小心让我母亲知道了。

事情的处理结果就是我母亲和金羽娜的母亲一起去医院做掉孩子。母亲原本不让我去的，但我说要去。

让我意外的是，流产手术竟然是刘蓝做。我只知道刘蓝是医院的医生，却不知道她是妇产科的医生。找她做手术应该是父亲母亲的安排。我听见我母亲对金羽娜的母亲悄悄地说：“医生是我干女儿，放心好了，她会保密的。”我不知道金羽娜做手术时有多痛，只看到她害怕得全身发抖。她母亲用恨恨地目光看看她，又看看我，说：“自作孽。”

金羽娜无声地抽泣着，一会儿看她的母亲，一会儿看我。我不敢接她的目光，逃到窗户边，佯装看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总想着她的子宫，过一会儿，将会有人把她宫殿里的小小孩儿拽出来，那是一个孩子。我也开始发抖，好像那个被拽出来的孩子便是我自己一般。

穿着白大褂戴着蓝口罩的刘蓝走了过来，她看了看我，没有一点儿表情。然后，别过脸去对着我母亲叫了声“干妈”，我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刘蓝把母亲和金羽娜的母亲叫到走廊去，我立刻跑到金羽娜身边。我打起精神告诉她不要害怕，并告诉她，做手术的是我姐，她是浙大的高材生，技术肯定一流。

手术那天回家后，父亲打了我。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对准我的屁股一阵猛抽。他一边打，一边骂，说我是畜生，说人家姑娘才多大，就被我糟蹋了。我不躲闪，也不求饶，用冷冷地目光看着他，说：“我是向你学习，我姐姐是多大被你糟蹋的？”

父亲立刻全身哆嗦起来，顿了好一会儿，原本只挑我屁股打的棍子，突然往我的身体一阵乱打。母亲尖厉地哭了起来，跑过来，抱着我：“不要打，不要打，要打就打死我好了！”

父亲把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打开家里的防盗门，径直走了出去。

歇斯底里的母亲竟然晕了过去。我想扶起抱着我瘫软下去的母亲，却站不起来，这才知道自己的腿骨大概是骨折了。我想要叫醒母亲，用手拼命摇她拽她，却发现她的裤子有很多血。我一下子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可能会死。

我从母亲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我竟然没有打给我的父亲。我甚至想，我和母亲若是这样死去的话，也是好的，那个男人应该会从此愧疚一生了吧。

母亲和我一起住进了医院。前两天，父亲没有来看我，三餐都是刘蓝给我送的。我的腿骨没有断，却是裂了，打上厚厚的石膏。我问刘蓝我母亲在哪儿，她说就住在我的楼上，我想问再多点，刘蓝却是不答理我了。

第三天，父亲倒是到我的病房来了。他带来了一袋水果，有我爱吃的火龙果、山竹，还有草莓。他把东西搁下后，没有看我一眼，就走了出去。

第五天，我实在熬不住，就拄着医院配备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楼上去。我没料到的是，楼上就是妇产科。我想进去找我的母亲，却被护士拦下了，她说男人不准入内。原来我是男人，而不是小孩了，我有些难过地想着。我只好走进医生办公室，询问我母亲的名字。这时候，刘蓝出现了。她就坐在里面的位置上，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等不及其他人回答，她就站了起来，跟她的同事说：“这是我弟弟。”

刘蓝从架子上取过一个文件夹，把我拉到办公室外面。她告诉我，母亲生病了，是一种罕见的功能性子宫出血。她说母亲生这种病应该很久了，却一直被当作月经不调来医治了。她还说这种病可大可小，但母亲一直出血不止，导致昏厥不醒，只好在前两日做了子宫摘除手术。

“我爸知道吗？”我问。

“知道，手术是他签字的。”刘蓝像一个标准的职业医生般回答。

“可是，我妈，她打算生二胎的啊。”我脱口而出。我已经知道子宫对一个女人的意义。母亲结婚时，以她的子宫孕育了我，她以为我便是家的全部含义。当母亲发现家快要散了时，又一次想用她的子宫重塑一个家，一个她预想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