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归源(节选)
2018-01-17卡彭铁尔
(十)
在马西亚眼里,家具又长高了些。这时的马西亚比谁都清楚,在床底下、柜子底下以及在其他描金家具底下藏着些什么。他对任何人都秘而不宣这么个奥妙:要是缺了马车夫梅尔奇尔,生活就不再有什么魅力。无论是上帝、他父亲还是圣体节迎神会上金袍披身的助教,都不如梅尔奇尔那样在他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
梅尔奇尔来自遥远的国度。他原是被人征服的君主的后代。在他们的王国里,有大象、河马、猛虎、长颈鹿。那里的人,可不像唐阿蓬蒂奥那样成天钻在光线黯淡、堆满卷宗的房间里埋首伏案。他们比任何动物都来得伶俐狡黠。譬如说吧,他们当中有人曾用十二只烧雁穿成一串,然后用它们把扎枪伪装起来,用这种办法从蔚蓝的湖里逮到一条大鳄鱼。梅尔奇尔会唱许许多多的歌,这些歌一学就会,因为歌子的歌词没什么意思,而且来回重复。梅尔奇尔会在厨房里偷甜食;还会在夜里从马厩里逃出来;有一次,他还居然用石块袭击警察,然后就消失在阿马古拉街的迷蒙夜色中。
下雨天,他便脱下马靴放在厨房的炉子旁烘烤。马西亚时常暗自思忖,要是他也有这么双靴子穿在脚上该有多棒。他把右边那只鞋叫卡拉宾,管左边那只鞋叫卡拉班。那个家伙啊,只要将两个手指伸在两片厚嘴唇中间打个呼哨,就能把未驯服的野马制得服服帖帖。这个身穿丝绒号衣,脚蹬马刺,头戴高礼帽的先生,也知道夏天大理石砖地凉爽可人,并常常在家具底下藏上个把从送往客厅的托盘里偷来的水果和馅饼。马西亚和梅尔奇尔两人共有一个秘密的仓库,里面藏有糖球和杏仁,他俩分别把它们称作“乌里,乌拉”,说完,两人便会心地哈哈一笑。他俩把家里上上下下侦查个遍,只有他们知道在马厩下面有个小土窖,里面堆满了荷兰香水瓶;而在仆人房间上面那个废弃不用的阁楼里,一打盖满灰尘的蝴蝶刚刚被摘掉翅膀,关进玻璃盒里。
(十一)
追溯到马西亚才刚学会摔东西时,他还不认识梅尔奇尔,那时,他所亲近的只是些狗。他家当时养着好几只狗:大虎犬、拖着奶头的小猎兔犬、老得连玩都玩不动的猎犬,还有那只绒毛狗,这只狗啊,有的时候别的狗老是追逐它,仆人们就不得不将它关起来。
马西亚喜爱那只叫卡内洛的狗,因为它会从卧室里叼来鞋子,或从院子里衔来玫瑰……卡内洛和马西亚撒尿都经常在一块儿。有时他俩选中客厅里的波斯地毯,在上面泼上棕褐色的流体云状图案,慢慢地展延开去。这常常招来一顿打。但是挨几下揍并不像大人们所想象的那般疼痛。相反,倒使他们有个绝妙的借口,乘机扯起嗓子号叫一番,博取左邻右舍的同情。当那小瓦房里的斜眼老婆子称他父亲为“野蛮人”时,马西亚含着笑朝卡内洛瞧瞧。他们依然继续干号一阵,为的是捞到一块饼干。等饼干到手,一切便雨霁天晴,忘个精光。他俩趴在泥地玩土,在太阳底下打滚,在养鱼池里喝水,在罗勒花丛中探芳觅荫。炎热的时候,湿润的花坛那儿挤满了人。那儿还有那个灰鹅,罗圈腿中间悬着个垂囊;屁股光秃秃的老幺鸡;那条玫瑰红的舌头一伸一缩,哼着“乌里,乌拉”的小蜥蜴;用一枚爬藤的种子遮住洞口的小耗子。
……
(十二)
饥、渴、热、痛、冷。马西亚那时对外部世界的感觉还仅仅限于这些基本的现实。至于对光的感觉,已退居到次要地位。当时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洗礼归来时,他嘴里还带着难受的盐味。那时,他几乎还没有嗅觉、听觉,甚至还没有视觉。他的小手惬意地抚摸着周围的东西。他还仅仅是个完完全全凭借触觉的敏感的生灵。宇宙万物统统透过他身上的每个毛孔才进入他小小的心灵。于是,他闭上那双只能影影绰绰看见模模糊糊的一些巨人模样的眼睛,钻进一个温暖、湿润、充满黑暗、濒临死亡的肉体。这个肉体一经感到这个小小的生灵被自己的血肉所包裹,生命遂又获得复苏。
然而,现在时间跑得飞快,使他的最后几个钟头变得短暂急促;一分钟一分钟嗖嗖地一闪而过,仿佛扑克牌在玩牌人的大拇指下刷刷飞出一般。
鸟儿们纷纷抖落羽毛返回卵里。鱼儿们在池底脱掉鳞片,又凝成鱼卵。棕榈树收起厚叶,仿佛摺起的扇子,消逝于地下。茎枝收回嫩叶,地面将一切属它所有的东西统统拽回地底。雷声在走廊里回响。皮手套上的毛又长了起来,羊毛毯自行拆线,羊毛重又长到那些原来生长在四面八方的羊身上。柜子、描金家具、床、十字架、桌子、百葉窗等等一夜间统统飞离而去,到丛林中寻找自己早年的根源。一切用钉子固定的东西也统统自行拆毁。一艘不知停泊何处的横帆船急匆匆地将铺在地上和砌在池底的大理石统统运回意大利原籍。所有的甲胄、铁器、锁头、铜锅、马笼头统统消熔,汇成一条金属的河流,沿着拆去屋顶的走廊流向地底下。一切物体统统返本归源,回复到最初的形态。泥土返回泥土,遗下的乃是一片荒土。
(节选自《拉丁美洲名作家短篇小说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品析】
卡彭铁尔的创作在艺术上通常被划入“魔幻现实主义”的范畴,尽管他一直否认自己的创作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而认为自己只是神奇的现实的书写者,因为拉美这块土地本身就是“神奇”的。《返本归源》这篇小说正是用“神奇”的逆时间流的写作方法,展示了马西亚侯爵从死亡到重新回到母腹的生命归源的过程。节选段落是小说的结尾部分。
逆时间逻辑是小说最“魔幻”的一点,正因为打破了现实生活中的时间序列,所以家具可以长高,小马西亚眼中的车夫仿佛是能力超强的魔法师,满身传奇,来自“遥远的国度,是被人征服的君主的后代”,和各式各样的动物打交道。这种略带夸张的叙述口吻所讲述的可能是真实的事,但更可能只是停留在儿时的马西亚脑海中的“事实”,或是马车夫杜撰的传说。
逆时间顺序也使故事中的“现实”有更强的陌生化效果,充满了生命力。“而在仆人房间上面那个废弃不用的阁楼里,一打盖满灰尘的蝴蝶刚刚被摘掉翅膀,关进玻璃盒里”一句,“废弃不用的阁楼”在时间序列上排在后面,而被摘掉翅膀的蝴蝶则是生命的象征,发生在阁楼废弃蒙灰之前,不同的时间混杂在一起,荒芜立刻让位于此前的鲜活,真是引人入胜!与此类似的,时间错综感最强最为魔幻的描写是马西亚和万物生灵返本归源的片刻:“他闭上那双只能影影绰绰看见……生命遂又获得复苏”以及节选部分最后一段。原文故事最后,时钟仍然向右拨动,回归平常的无可摆脱的状态。
卡彭铁尔的《返本归源》是对现实时间的一次反叛,却始终没有脱离现实。他给我们一种全新的视角去审视生命兴衰过程这个让人惊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