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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还是“恕”

2018-01-17乐爱国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朱熹孔子

乐爱国

关键词:孔子;朱熹;推己及人;以己及人;仁;恕

摘要:对于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历来有不同解读。有人解读为“仁”,有人解读为“恕”。西汉孔安国等人讲“仁”“恕”无别,而将“己立立人,己迭達人”之“仁”与孔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统一起来。南宋朱熹讲“仁”“恕”有别,将“己立立人,己达这人”解读为“以己及人”之“仁”,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推己及人”之“恕”区别开来。令人又有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忠”,以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既有相区别,又有相统一。相比较而言,朱熹的解读对于理解“己立立人,己这达人”及其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差异,仍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孔子讲“仁”,所谓“仁者爱人”。同时,孔子又讲“仁之方”。他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对此,杨伯峻《论语译注》解读为:“仁是什么呢?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使别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时也使别人事事行得通。能够就眼下的事实选择例子一步步去做,可以说是实践仁道的方法了。”在杨伯峻看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与“仁之方”是不同的。孔子还讲“恕”。子贡问日:“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日:“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杨伯峻解读为:“子贡问道:‘有没有一句可以终身奉行的话呢?孔子道:大概是‘恕罢!自己所不想要的任何事物,就不要加给别人。”“‘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有积极意义的道德,未必每个人都有条件来实行。‘恕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谁都可以这样做,因之孔子在这里言‘恕不言‘忠。”可见,杨伯峻又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忠”,而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换言之,“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又可解读为“忠”,而不是“恕”。与此相异,冯友兰于《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中解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忠恕之道。”又说:“仁这种品质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也是‘忠恕之道。这还不是‘仁,这只是‘为仁之方,就是说,这是达到仁的品质的方法。照着这个方法所达到的品质,才是‘仁。”在冯友兰看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讲的是“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的也是“忠恕之道”,“这还不是‘仁,这只是‘为仁之方”,换言之,“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忠恕”,是“仁之方”,不是“仁”。对于杨伯峻和冯友兰的不同解读,当今学术界分别采纳和引述,并没有做出考辨。本文试做分析,以求得研究之深入。

一、“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恕”

对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无论是杨伯峻还是冯友兰,就他们的解读都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相对应而言,至少可以追溯到西汉孔安国。

孔安国注“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日:“更为子贡说仁者之行也。方,道也。但能近取譬于己,皆恕己所不欲而勿施人也。”南北朝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疏日:“言己若欲自立自达,则必先立达他人,则是有仁之者也。……能近取譬诸身,远取诸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如此者,可谓为仁之方也。”北宋的邢呙疏日:“夫仁者,己欲立身进达而先立达他人,又能近取譬于己,皆恕己所欲而施之于人,己所不欲弗施于人,可谓仁道也。”在孔安国、皇侃、邢呙看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然而虽为“仁”,却又可以解读为“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言之,“恕”即“仁道”。

孔安国、皇侃、邢呙的解读,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仁”等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实际上是将“仁”与“恕”统一起来。孔子讲“仁”,又讲“恕”。所谓“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显然是就“仁”而言;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是就“恕”而言。然而,孔安国解“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而言“能近取譬于己,皆恕己所不欲而勿施人也”,这就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仁”解读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将“仁”解读为“恕”,讲“仁”“恕”无别。

事实上,在汉唐时期,“恕”与“仁”并无差别。许慎《说文解字》说:“恕,仁也。从心如声。”魏晋之际的傅玄撰《仁论》,说:“昔者,圣人之崇仁也,将以兴天下之利也。……然夫仁者,盖推己以及人也。故己所不欲,无施于人;推己所欲以及天下。”把“仁”等同于“推己以及人”,等同于“己所不欲,无施于人”,即“恕”。唐代的颜师古注班固《汉书》引诏日“凡事恕己,毋行苛刻”,说:“恕者,仁也。恕己之心以度于物。”直到宋代的邢呙还讲“仁,恕也”,“仁者,必恕也。

清儒推崇汉唐诸儒的解读,接着讲“仁”“恕”无别。清代的刘宝楠撰《论语正义》,其对“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基本依照汉代的孔安国,又引阮元《论仁篇》所言:“‘所谓仁者,己之身欲立则亦立人,己之身欲达则亦达人。即如己欲立孝道,亦必使人立孝道,……己欲达德行,亦必使人达德行。”并依《说文解字》,说:“《说文》:‘恕,仁也。如己之心,以推诸人,此求仁之道,故‘恕亦训仁。恕、仁本一理。”还说:“《说文》训‘恕为‘仁,此因恕可求仁,故恕即为仁,引申之义也。是故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忠也;立人达人,恕也。二者相因,无偏用之势。”显然,依旧是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仁”解读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

应当说,汉唐诸儒解读“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讲“仁”“恕”无别,已难以为今人所接受。杨伯峻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仁”,又解读为“忠”,而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区别开来;冯友兰虽然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忠恕”,而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相一致,但又认为“这还不是‘仁,这只是‘为仁之方”,也把“忠恕”与“仁”区别开来。

孔安国等人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仁”解读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冯友兰也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恕”,二者有相似之处。但是,孔安国等人是把“仁”解读为“恕”,讲的是“仁”与“恕”的统一,而冯友兰则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这还不是‘仁,这只是‘为仁之方”,讲“仁”与“恕”的不同。因此,在冯友兰那里,“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不是“仁”,而是“恕”,而在孔安国等人那里,“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而可以解读为“恕”。换言之,冯友兰虽然与孔安国等人一样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恕”,但是反对孔安国等人把“仁”解读为“恕”,而是主张“仁”与“恕”的不同。

二、“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

如上所述,孔安国、皇侃、邢呙都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后来的朱熹也持同样的看法,并且明确认为孔子所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分作两截看:“上一截说仁之体,下一截说仁之术”。他还说:“‘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一章,某当初也只做一统看。后来看上面说‘夫仁者,下面说‘可谓仁之方,却相反,方分作两段说。”又说:“己欲立,便立人;己欲达,便达人。此仁者之事也。‘能近取譬,此为仁之方也。今人便以‘己欲立,己欲达为‘能近取譬,则误矣。盖‘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此不待施诸己而后加诸人也。‘能近取譬,却是施诸己之意。”朱熹还说:“夫子分明说‘夫仁者,则是言仁之道如此;‘可谓仁之方也已,则是言求仁当如此。若以为滚说,则既日‘夫仁者矣,不当以‘可谓仁之方结之也。”显然,在朱熹看来,孔子所言,前半部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后半部分“能近取譬”则是讲“仁之方”。

对于孔子所言的前半部分“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朱熹《论语集注》日:“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指自己欲立达,由此而想到他人也欲立达,这是“以己及人”,是仁者之心,仁之本体。对于后半部分“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朱熹注曰:“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认为“能近取譬”,从自己所欲而推知他人所欲,推己及人,这才是仁之方。朱熹还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以己及人,仁之体也。‘能近取譬,是推己及人,仁之方也。”在这里,朱熹区分出“以己及人”与“推己及人”两个概念。

在朱熹那里,“以己及人”又称“以己及物”;“推己及人”又称“推己及物”。这两个概念来自北宋的程颢。程颢说过:“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就“以己及人”而言,程颢认为“以己及物”是“仁”,又释“仁”,以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也就是说,“以己及人”,即“浑然与物同体”。而且在朱熹那里,“以己及人”是指孔子所言“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换言之,“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以己及人”,即程颢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颢还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己。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也就说,可以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看到“仁之体”,看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就“推己及人”而言,程颢认为“推己及物”是“恕”,而不同于“仁”。朱熹赞同程颢的说法。他的《论语集注》不仅讲“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且引述程颢所言“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既讲“推己之谓恕”,而不同于“尽己之谓忠”,又赞同程颢讲“推己及物,恕也”,不同于“以己及物,仁也”。朱熹又注《论语》载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指出:“推己及物,其施不穷,故可以终身行之。”认为孔子所谓“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推己及物”。可见,在朱熹那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推己及人”,是恕,而不同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以己及人”,是仁。

朱熹对“以己及人”与“推己及人”的区别做了深入分析。他说:“以己,是自然;推己,是着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以己及人也。‘近取诸身,譬之他人,自家欲立,知得人亦欲立,方去扶持他使立;自家欲达,知得人亦欲达,方去扶持他使达,是推己及人也。”又说:“‘以己及物,是自然及物,己欲立,便立人;己欲达,便达人。‘推己及物,则是要逐一去推出。如我欲恁地,便去推与人也合恁地,方始有以及之。如吃饭相似,以己及物底,便是我要吃,自是教别人也吃,不待思量。推己及物底,便是我吃饭,思量道别人也合當吃,方始与人吃。”也就是说,“以己及人”,是自然地“以己及人”,所谓“自然及物”,是仁之本体;“推己及人”,则是着力地从自己的仁之本体推及他人,是仁之方。因此,朱熹认为,程颢讲“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其中“以己及物,仁也”与“忠恕违道不远”,二者“自是不相关。只是以此形容仁、恕之定名”。

由此可见,在朱熹那里,“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属“以己及人”,是仁者之心、仁之本体。作为仁者之心,它是自然而发;作为仁之本体,它是推己及人的源头,并非即是“推己及人”。为此,朱熹说:“己欲立,便立人;己欲达,便达人,此仁者之心自然如此,不待安排,不待勉强。‘能近取譬,则以己之欲立,譬人之欲立;以己之欲达,譬人之欲达,然后推己所欲以及于人,使皆得其立,皆得其达,这便是为仁之术。”也就是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者之心自然如此”,由此进一步“推己所欲以及于人”,就是“为仁之术”。

朱熹不仅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属“以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推己及人”,而将二者区别开来,而且还讲“仁”“恕”有别。他说:“熟底是仁,生底是恕;自然底是仁,勉强底是恕;无计较、无睹当底是仁,有计较、有睹当底是恕。”在《论语集注》中,他说:“子贡言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我亦不欲以此加之于人,此仁者之事,不待勉强,故夫子以为非子贡所及。程子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则子贡或能勉之,仁则非所及矣。愚谓无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谓,此所以为仁恕之别。”。在朱熹看来,“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此为“无”者,自然而然,为“仁”;“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为“勿”者,即“禁止”,着力而为,为“恕”。这就是所谓“仁之与恕,只争些子。自然底是仁,比而推之便是恕”。。朱熹还说:“‘欲无加诸人,无者,自然而然。此等地位,是本体明净,发处尽是不忍之心,不待勉强,乃仁者之事。”又说:“‘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般,未是自然。所以‘违道不远,正是学者事。‘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此是成德事。”“成德事”即是“仁者之事”。

朱熹不仅讲“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为“仁”,“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样,为“恕”,而且还说:“‘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与‘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意思一般。”这就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都视为“仁”,而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朱熹还赞同门人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与‘我不欲人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一般,都是以己及物事。‘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般,都是推己及物事”。为此,朱熹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以己及物,仁也。‘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所谓‘推己及物,恕也。”又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仁也;‘能近取譬,恕也。”

由此可以看出,朱熹虽然与孔安国等人一样,把“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分作两截看:“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或仁之体;“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为“仁之方”,等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推己及人”的“恕”。他们的差别在于孔安国等人把“仁”解读为“恕”,讲的是“仁”与“恕”的统一,朱熹则讲“仁”与“恕”的不同。

三、“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忠”

还是“恕”

刘宝楠对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不仅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又讲“己立己达,忠也;立人达人,恕也”,还说:“自古圣贤至德要道,皆不外忠恕,能行忠恕,便是仁圣,故夫子言‘忠恕违道不远也。忠恕之道,即一以贯之之道。”应当说,刘宝楠是以“仁”“恕”无别为根基,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仁”,并进一步提出“己立己达,忠也;立人达人,恕也”,所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同时可以解读为“忠恕”,并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统一起来。他还引焦循所言:“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己所欲,必又当施诸人。故《孟子》言仁者‘得民之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是也。翟氏灏《考异》:‘《管子·小问篇》引语日:非其所欲,勿施于人,仁也。”这里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看作“仁”。由此可见,在刘宝楠那里,“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但可以解读为“忠恕”,而相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蔡元培在《中国伦理学史》中指出:“孔子之言忠恕,有消极、积极两方面。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消极之忠恕,揭以严格之命令者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此积极之忠恕,行以自由之理想者也。”。顯然,在蔡元培看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虽然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样可以解读为“忠恕”,但“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是“仁”,是积极的忠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消极的忠恕。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在论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较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略有变化,指出:“‘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所谓忠也。‘因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所谓恕也。实行忠恕即实行仁。”这种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读为“忠”;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解读为“恕”,既不同于孔安国,也不同于刘宝楠所谓“己立己达,忠也;立人达人,恕也”,本应做更为深入的讨论。

1964年出版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认为,孔子所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讲的是“为仁之方”,是实行“仁”的方法,还说:“抽象地讲,这个方法包含两个方面。从积极的方面说,自己有个什么欲求,总想着别人也有这样欲求,在满足自己的欲求的时候,总要使别人也能满足这样的欲求;这就是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能近取譬。这样的道德,孔子叫做‘忠。从消极方面说,我不愿意别人怎样地待我,我也不要这样地待别人,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也是‘能近取譬。这样的道德,孔子叫做‘恕。合起来,叫做‘忠恕之道。忠恕之道,就是‘为仁之方。”认为孔子所言“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讲的是“为仁之方”,是实行“仁”的方法,是从积极的方面说,是“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从消极方面说,是“恕”,二者合起来,叫做“忠恕之道”,但不是“仁”,只是“为仁之方”。直到1982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讲的是“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的也是“忠恕之道”,“这还不是‘仁,这只是‘为仁之方”。

由此可见,冯友兰与杨伯峻的分歧在于:杨伯峻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可以解读为“忠”,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冯友兰则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忠”,可以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合称为“忠恕之道”。或者说,前者强调“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不同,后者强调二者的统一。但如前所述,他们都认为,“仁”与“恕”或“仁”与“忠恕”有别。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对于“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解读,有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既有将二者统一起来,也有强调二者的差异性。在历史上,孔安国、皇侃、邢呙乃至刘宝楠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而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统一起来,讲“仁”“恕”无别。朱熹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以己及人”的“仁之体”,而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推己及人”之“恕”,讲“仁”“恕”有别。杨伯峻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而不同于“仁之方”,又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而冯友兰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统一于“忠恕之道”,但又不同于孔安国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近年来,李泽厚《论语今读》释“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曰:“所谓仁,是说自己想站起来,就帮助别人站起来;自己想开拓发展,就帮助别人开拓发展。从近处做起,可以说是实行仁的方法。”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而不同于“仁之方”,较为接近杨伯峻《论语译注》的解读。

就文本而言,无论是孔安国等人,还是朱熹,他们都把“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分作两截看:“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讲“仁”;“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讲“仁之方”。杨伯峻、李泽厚也采取同样的解读。冯友兰则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不是讲“仁”,而是与“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一起,讲“忠恕之道”,不仅需要在文本解读上做出解释,而且与历代的解读不相同,需要做出更多的分析。

孔安国等人认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这是有文本依据的。但是,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仁”解读为“恕”,而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统一起来,这是朱熹乃至当今学术界所不能同意的。冯友兰虽然也赞同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统一起来,但反对将“仁”与“恕”混为一谈。

由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其一,古往今来的学者大都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为“仁”,仅冯友兰说成是“忠恕之道”,因而不是“仁”;其二,孔安国等人把“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解为“仁”,并等同于“恕”,讲“仁”“恕”无别,而朱熹乃至当今学术界,包括冯友兰在内,都讲“仁”“恕”有别。由此可看出,孔安国等人的解读,将“仁”与“恕”混为一谈,难以为今人所接受。

冯友兰的解读,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不是“仁”,而是“忠恕之道”,这与古往今来的大多数学者不相一致。朱熹的解读,既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又讲“仁”“恕”有别,反对孔安国等人的“仁”“恕”无别,更具有理论的自洽性。杨伯峻的解读,讲“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仁”,而不同于“仁之方”,又不同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而接近于朱熹的解读。从这个意义上讲,朱熹的解读,对于今天仍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需要做进一步的思考和阐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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