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原
2018-01-17陈忠实
陈忠实
割草·搂麦
出生在农家屋院里的男孩子,从小小年纪就帮父母干农活了。我却记不准自己究竟是从几岁开始动手干活的,按乡村人归结的普遍规律,说男娃子一顿能吃完一个馍馍,就是好帮手了。我据此判断,可能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同样记不清先学会的哪一种农活,却笼统记得我能干的农活有拔草、割草、搂柴火、搂麦穗、掰包谷和剥包谷等。幼年从事的这些农活,有的是我喜欢干的,留下了愉快的记忆;有的是难以承受的不想干却不得不干的,便铸成一种伤痛。
我最喜欢干的农活是割草。我家和隔壁一家同族本门人家合养一头黄牛。牛喜食青草。每当春天青草长出来,我便背上柳条编织的小号笼子,提上割草的短把儿镰刀,下到灞河河川或上到白鹿原坡去割草了。当时不知白鹿原的名称,只说上坡割草。割草总是结伴去,几乎没有一个人独自行动的行为,除了结伴搭伙儿热闹有趣,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便是安全。那时候沟梁纵横的原坡上还有狼族活跃其间,常常就有某人在某道坡梁或某条沟谷里撞见了狼,甚至还有某村的小孩被狼叼走的骇人听闻的灾祸发生。父亲总是在我出门割草时提醒,不要单个上坡,找俩伴儿一搭去。
村子里和我同龄或不差上下年岁的伙伴不过三四个,今日我找他,明日他会来找我,三四个人聚齐了,便商量确定到哪一条沟或哪一道梁去割草,说着谝着嘻嘻哈哈便走出村子了。麦子收罢进入伏天的酷热季节,阳光如喷火,伙伴们不约而同在坡梁下的沟道里遮蔽了阳光的背阴处坐下来,玩一种抓掷石子的游戏,或者打扑克,直玩到太阳西斜,才抓把短把镰刀去割草。最富诱惑的快活事儿是逮蚂蚱。蚂蚱有麦蚂蚱和秋蚂蚱,前者是生长在麦穗上发出吱吱吱的叫声,我曾和小伙伴们在麦子地里逮蚂蚱,着急处就忘记了已经黄熟的麦子,踏倒了麦子,招来麦田主人的叫骂。不过,这种麦蚂蚱叫声很单调,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秋蚂蚱这灵虫上来了。所谓秋蚂蚱,是相对麦蚂蚱而言的,在麦蚂蚱完成一次脱壳可以鸣叫的时候,秋蚂蚱才从埋在地皮下的卵蛋里化育成虫钻出来,满体嫩绿如同刚刚脱壳的绿豆。秋蚂蚱生长在长满酸枣刺棘的田坎上荒坡上和坟地里,捕捉很难。我和伙伴们根本等不得它完成三次脱壳羽化完成为可以鸣叫的蚂蚱,就在刺棘丛中寻找,常常被刺棘的尖刺刺得脚面和小腿布满血印也不在乎。逮着小小的秋蚂蚱,装进竹篾编的蚂蚱笼子里,每天喂它野谷苗的内芯。眼看着它在小笼子里一天天长大,完成三次脱壳成为一只羽翼丰满的蚂蚱,发出铃铛一样响亮有节奏的歌唱,我常常陷入一种沉醉。这种秋蚂蚱生命力很强,如果喂养精到,往往可以鸣叫到深秋以至霜冻时节才会完结,给平静也显孤寂的农家院子添一缕欢乐的声响……逮秋蚂蚱太专注也太投入,往往忘记了割草,无论逮着秋蚂蚱的兴奋或逮不着的懊丧,都会在拾起短把镰刀开始割草不久便淡化了,只畏怯草割得太少父亲那责备的眼色。
印象里最不愿干却不得不干的农活是搂麦子。我家有十六七亩土地,绝大多数分散在原坡上,只有三五亩可以浇灌的水田分作四五块散布在灞河川道里。养牛积攒的土肥,单是施到一年可收两粒的麦子和包谷的水田里都不够,原坡上的单料麦子根本施不上一次土肥,那麦子长得黄不啦唧的样子,收割时几乎搭不住镰刀,散落在麦茬地里的遗穗就很多了。村子里乡民把这种成色的麦子称作猴毛,把小小的麦穗称作蝇子撒(苍蝇头),把割这种麦子称作薅猴毛。父亲把一块又一块全是猴毛似的麦子薅过,我紧跟其后用粗铁丝做耙刺儿的大耙子把遗落的猴毛搂起来。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在离村子最远的称作唐家坡顶的那块地,这是我家在原坡上最大的一块地,大约两亩还多,周边没有一棵树。我拖着足有一米宽的粗铁丝作耙刺儿的大耙子,一耙紧挨着一耙从东往西搂过去,再从西往东搂过来,确也如同为这块刚刚薅过猴毛的猴子梳头又梳身。这个铁丝耙子倒也不太重,拖起来也不太累,关键是坡地上滚动的热浪太难忍受了,火盆似的太阳就在头顶喷火,被晒了大半天的麦茬子热气蒸腾,拖着耙子过去再拖着耙子过来的过程,是被翻来覆去的炙烤。尽管头顶戴着草帽,头皮和脸皮仍然感觉到难耐的烘烤的灼伤,身上和裸露的小腿更不用说了。从家里带来的沙果叶茶水早已喝光,汗水似乎已经淌干流尽,口干到连一口唾沫儿也吐不出,看着还有一大半尚未搂过的麦茬地,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无奈。看到远处一块坡地上有一个同龄的伙伴也在搂着,心里似乎有一种安慰,农家娃娃都得做这种活儿,且谈不到劳动的单调和无趣,那时候还不懂这些高雅的词汇,尽管切实地承受着……而当某天晚上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抓起母亲刚刚蒸熟端到跟前的白面馍馍咬下一口时,父亲顺口便会说,白面馍香不香?香。爱吃不爱吃?爱吃。明年搂麦子,再甭噘嘴吊脸的了。搂麦子受苦招架不住的那阵儿,想到吃白面馍馍,你就有劲了……这是我最初接受的关于劳动的教诲。
卖 菜
白鹿原上的这村那寨和白鹿原下的这寨那村的人家,多有亲戚关系,原上的姑娘嫁到原下或原坡上的某户人家,也多有原下的姑娘嫁到原上某个村寨的人家,亲戚间的往来就很频繁。单就我们这个不足40户人家的小村庄说,竟然有六七户人家都和原上有这种最亲近的亲戚关系,而我母亲的娘家(我的舅舅家)就在白鹿原西头的五坊村,两个姨妈家也在原上的两个很大的村子。这样,在我尚未懂事也爬不动坡上很陡的土路的时候,据说是由父亲背着我上原,每年正月头上去向舅爷舅奶舅舅舅母拜年。到我能走得动的时候,一大清早起来便跟着父亲母亲出门上路了,从我们村子通舅家的原上的村子有一条斜路,有七八里,尽管天气很冷,走上原头的时候早已浑身淌汗了。
走上原头的感觉是奇异而又新鲜的。天太宽阔了,直到眼睛所能抵达的模模糊糊的终南山的群峰(那时候尚不知终南山的称谓,当地乡民只说南山);往北看,对面的北岭(即骊山的南端,同样在那时尚不知骊山的称谓,当地乡民只说北岭),竟然遮挡不住天了;原上一马平川,远远近近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寨,无论如何望不见东边原的尽头,便有一种神秘感。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完全是我生活的小村庄所在的特定地域造成的。我们的村子紧紧倚靠着白鹿原的北坡,站在村子的任何一个角度,满眼都是熟悉不过的坡坎和峁梁,刀裁一样的原顶遮住了天空;往北看,便是骊山的南麓,同样遮住了天空;在南原和北岭之间的天空,蓝的天或阴的天,永远都是窄窄的一条长绺的天空,当地乡民自我调侃说,生在咱这地方,一辈子只看一绺绺天。绺绺,通常是说布条的,一绺布条。在我能夠独立走上白鹿原的时候,宽阔的天和平坦无边的地让我发生奇异的感觉就不足为奇了。endprint
在我更生动鲜活的记忆,是上原卖菜。
在我考上中学的时候,家庭的经济来源没有了,父亲种树卖树供我们兄弟俩上学,无奈树长得太慢,供给不上两个中学生的学杂费;村子里已经建立了农业合作社,即使劳动有盈余,也得等到年终合作社决算后才能分配,况且多数人家都是倒贴户。我在父亲完全无法可想的困局里,上完初一第一学期便休学了,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复学,却错过了一个年级。记得是在复学读完初一的那年暑假,出现了学生卖菜挣学费的新鲜事,而且很快形成了一股风气。那些和我一样先后考入初级中学的乡村学生,其实大多数的家境相差不了多少,十个有九个都上不起每月大约要花费十元钱的学生灶,都是背着一袋子馍上学,每天三顿都是开水泡馍,伴着辣椒酱或咸菜。即使如此节俭,每学期开学的十多元学杂费仍然成为每个学生家长重而又重的负担。这一年的暑假,不知由哪个村子的哪位脑门活泛又灵动的学生闯出一条挣学费的生财之道,从原下的农业合作社的菜园里趸下时令蔬菜,第二天一早挑着菜担上原,到原上的镇子上去卖,赚下钱来,到暑假结束便高高兴兴交学费了。我很快就加入到这个刚刚形成的学生卖菜的不大不小的群体中了,心劲颇高,不用再担心失学了。
白鹿原上自古缺水,俗称旱原。无论大村小寨的乡民,吃水是最大的困难,靠人力打下的深井,水多不旺,而且是人力所能挖到的极限深层了。吃水历来困难,种庄稼自不待说是靠天吃饭,每年只种一料麦子,不种秋田,在于秋禾更费水,而当地的气候特征恰恰是十年有九年的伏天都缺雨水,蔬菜就更谈不上种植了。原下人调侃原上人说,宁可给你一个馍,不舍得给你一碗水。更有甚者说,原上人早晨起来,为节省洗脸水,夫妻兄弟姊妹面对面吐唾沫儿洗脸……原下的一个又一个村庄,門前流着丰沛的灞河清流,每个村子都有引灞河水自流浇灌的水田,还有不少稻地。在个体经营时代,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户心灵手巧善于抚育蔬菜的农民,便有了收入强过普通庄稼的菜园;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农业合作社建立后,每个社里都有相当规模的蔬菜种植地块,作为合作社的副业。我们村子就有五亩地种植着传统的韭菜、大葱、蒜苗、茄子、辣椒和刚刚引进的洋柿子(西红柿,番茄)等,合作社社员把这些蔬菜挑到原上的镇子去卖。原上人自古以来就吃着原下人种的菜。
我在我们村子的合作社的菜园里趸下时令蔬菜,多是大葱、韭菜、茄子和西红柿,总量一般不超过50斤,这是15岁的我挑菜上原所能承受的极限重量。
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挑菜上原。天微明便爬起来挑着装满蔬菜的竹笼出门了,走不过一里平地便上坡,目的地是狄寨镇——我尚不知是用北宋大将军名字命名的镇子,大约十华里远,上原后到镇子还有约三华里平路,上原的陡坡路占过大半。我挑着蔬菜,出村子时尚不觉得压迫,很快走过一里平地开始踏上上原的坡路的时候,那装着蔬菜的两只竹条笼便沉重起来,出气也急促了,汗水也冒出来了,直到肩膀疼痛不堪双脚也难以跨步的时候,便招呼伙伴歇一歇……从出家门到上到原顶,少说也要歇四五回,上到原顶的那一刻,肩头的担子几乎是扔到地上的,当即躺倒在地,汗水似乎汹涌而出,喘着粗气的嘴连叫妈的气力都没有了。然而,心里却是一种成功的轻松,最难的坡路爬上来了。待喘息初定,便拿出用布包着的馍来,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吃完一个馍,便挑起两笼蔬菜直奔狄寨镇了。
狄寨镇街道的两边,任由各种商贩自选位置,先到者便先占得街道中间人来人往最稠密的一方地盘。我选定地盘放下装菜的竹条笼,把各色蔬菜都亮出来,便坐在地上迎接买菜的顾客。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蔬菜价格,我从合作社趸来的时候,韭菜大约5分钱一斤,大葱一角钱,西红柿七八分钱,挑到镇子卖出时的价格都要翻一倍,开始时咬紧牙关不给购菜者讨价还价的机会,如果销售不顺利,便只好忍痛降低售价了。印象深的事是算账麻烦,那时候还用的是16两为一斤的秤,买主如果买整数的蔬菜很好结账,如果一斤二斤又带着三两四两,结算就犯难了,我便用小木棍在地上划拉乘法运算,往往惹得那些大叔小婶瘪着嘴笑,逗我说这个“土算盘”算的账准不准?然后才掏出钱来付我。如果卖得顺利,到人去集散的时候卖完最后一秤菜,挑起空笼走出集市的时候,便有一种想喊想唱的快乐;如果眼看着街道上的人越来越稀,笼里的蔬菜还剩下不少,便着慌了,很自然地减价,而且大声呼喊着“便宜了减价了快来买呀”之类的吆喝;如果仍然无人问津,便只好和同样没有卖完菜的伙伴重新挑起菜笼,到镇子周边的村子去叫卖,肯定会贴本儿,这是令人丧气的事。
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一年级,每年暑假都是以割草和卖菜为主要劳动项目。原上有三个较大的集镇,另两个集镇每逢集日,除过下雨天,我都会挑着两笼蔬菜去赶集,多数时日里都可以赚一元上下的人民币,也有赚不到钱乃至亏本的倒霉事。无论如何,每到暑假结束背着一袋子馍上学去的时候,口袋里装着我自己卖菜挣来的学杂费,是一种坦然,乃至骄傲。有一年卖菜收入颇丰,母亲竟到供销社买来机织的“洋布”,在镇上的裁衣店为我做了一件四兜的制服,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制服。
(选自《白墙无字》,西安出版社2013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