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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死神擦肩的七个小时(散文)

2018-01-17李国豪

滇池 2018年1期
关键词:护工大姐医生

李国豪

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马丁·海德格尔

1、身体探索

那是几年前的秋天了,我工作两个年头,参加单位的体检。这是人生中的首次。按说,身体藏着秘密,该带着某种好奇、敬畏,了解和亲近。可我起初对体检这回事是莫名轻视的,就像一头倔强的公牛面对兽医。

躺在 B超室的白色小床上,像躺在盲人按摩院的床上。任凭医生用黏糊糊的棒子,在胸前和腹部滑来滑去。

“伙子,坐起来。”医生突然叫。我很茫然地从床上弹起来。

“身体有点问题呀。”医生说着,一挥手,叫助手拿来一瓶水,让我一口气喝下,又叫躺下,再次用那黏糊糊的棒子,滑去滑来。耗时许久,体检医生还是不太确定,他叮嘱说,务必抽空到更好的医院复查,确诊之后及时手术。

手术?我对这个词没有概念,只在心中轻蔑地笑。想我平日里体壮如牛,能吃能喝能睡,身体又毫无症状,不可能需要手术。医生说,我那是先天性胆总管囊肿,又叫扩张。人的胆像一个未胀的气球,安静地挂在总管上,而我居然有两个,胆管扩张成鸭蛋那么大。

心想,既然是先天的,就说明并无什么大碍。我没把医生的话放在心里。甚至没有把体检簿交给总台。体检后的五年来,我与体内的鸭蛋君相安无事。

每年体检,医生多半会在胆囊部位止步不前。见到态度好的医生,我会主动透露鸭蛋君的存在,并与之交流,想打探一些确切的信息。如果医生粗声粗气:“躺那儿,衣服拉起来……”我就会安安静静地躺着,任凭鸭蛋君与医生躲猫猫。

就真有那么一年,有个医生告诉我:“没事的,你这应该是个阴影。”我就照样下床,心安理得回家,上班,运动,活着。

时间的指针进入 2014年,我已过而立。身体和思想好像都有了某种神秘的苏醒,对待生与死的态度有了一丝变化。前三十年是上天赐予了健康和平安,三十年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父母渐老,子女渐长,壮年男人肩挑重担,一端家庭,一端江湖。天赐之福可乐享,却不可恣意依持和浪费。

又得见身边个别朋友,因对生活放肆,对身体和健康轻忽,让一切本可挽回的,付诸东流,为时已晚时,却有千般牵挂,万般难舍,那些曾经喊着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宿命论和乐观豪言,在病床上却又变得幼稚可怜了。

我终于下定决心,再去探一探我身体力的隐疾。

2、生死幻想

我进了医院。挂号,到肝胆外科问诊,排队做核磁共振。护士在我的左手腕射了一针,那针管,与兽医给猪牛注射的针管相似,我儿时在乡村见过,真是叫人颤栗,我看着它,像一柄明晃晃的宝剑,从我的手臂刺来。

继而,我被棉花塞住两耳,缓缓地往“棺材”里送,直到整个身子封闭在里头。这时传来一个声音:“配合我,大口吸气,呼气……叫憋气的时候,没喊停不许呼吸。”

我在“棺材”里点点头,那神秘的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医生,而分明是来自遥远的异域,她是我人生的判官,我的好,或者坏,全都由她说了算。

“来,吸气,呼气,憋气,呼吸。”一轮过去,再来,“吸气,呼气,憋气……”这一轮,我憋着,一直憋着,却不见呼吸的命令,我感觉快要休克了。

脑海里闪过许多怪异的画面,那里有我赶着耕牛走过秋天的田埂,有我背着书包奔跑在雪地上,还有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跳跃在阳光下晒着的谷粒堆上,土墙边的月季花开得艳丽无边,一朵一朵放大又缩小,像垂死的瞳孔。

让我呼吸的命令还是没有来。

我感觉自己正在喘粗气,翻过一座高山,极目远眺,看到远方的城市亮着灯火,我飘起来了,飘起来了,那里有我的母亲、爱人和孩子,我突然嗖的一下,身体正在下坠,吓得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终于等来了那个命令:“可以,结束了。”我出了“棺材”,脚板触地,终于真切地回到了人间。

3、诊室谈判

拿着片子,找到门诊医生,他漫不经心地瞅了几眼,也不对着我,恍如自言自语:“没错,胆总管囊肿,需要手术。”声音轻飘飘地划在空中,像一块丝绒飘向窗外,与我无关,与天地无关,却与生死相关。

没有焦虑,没有悬念和意外,仿佛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因,早就知道的果,直到今天,我才去做了印证。

“小手术吗?”

“大哦。”

“不做会怎样?”

“癌变。”

“过几年再做呢?”

“那你就等癌变了再来。”

我盯着医生,两相沉默,诊室里气氛凝滞,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库。那一瞬,诊室不再是一个人为的空间,这里没有人,甚至没有生物,它是物理的,是化学的,是数字的,是历史的,是分子,是原子,是离子,是尘埃,甚至都没有语言,语言一定有温度和情感,会让人感到慰藉和温暖,但我此时只感受到全身的冰寒。

十数秒后,医生或许自觉言辞不妥,补充一句:“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等。”我们于是又展开了对话。

“我是想,身体向来很好,能吃能喝能动,平常感冒发烧都少,这么多年都没事,却要无端挨一刀,真是过不了那道坎。”

“你这个,也稱胆总管扩张,年龄越大癌变几率越大。像你这样的年龄还没手术的,临床上非常少见了。”

“那我现在,确定没有癌变吗?”

“没有,如果癌变,你会反复发烧,黄疸发作,皮肤、眼睛发黄。”

我终于又感到了一丝温暖,却又看着眼前的医生,独自默默猜想,他像极了一个钓鱼的高手。你看,他越是那样漫不经心,我就越是这样多疑,不上钩,又怕死,就更加焦虑。这就是人了,人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无知。那些敢于搏命的人杰,心中必定清明,知道自己的想要和想得。而我的心和眼,全都是混沌。

人在当下的每个决定,都是拿着未知赌明天。歌里唱 :“跟着感觉走,紧抓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那都是吹牛,大病来临、生死攸关的时候,感觉从来不管用。endprint

我追问医生:“手术后还会有癌变可能吗?有哪些后遗症?”

医生终于认真地回答:“割除囊肿,就是永绝后患。”

我说:“那做吧!”

4、手术台上

手术前夜,加班到很晚才进医院。漂亮的护士拿着剃刀,命令我睡下,要剃除隐秘部位的毛发。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昏黄的灯罩里,跑进许多黑色的虫子,像我此时脑海中的心猿意马,某些部件不听使唤地肿胀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进了手术室。那儿一溜儿地摆着等待手术的患者,一排一排赤条条的,好他娘的像个屠宰场啊。我一直想象着,医院应该是最有温情的地方,它给生命第二次机会。

看了手术室的景象才知道,医院是最接近地狱的地方,尽管你看不到,但有一个又一个死神,握着锋利的刺刀,在你赤裸裸的身子旁徘徊。而医生们刚好是拿着手术刀与死神搏斗的英雄。我表面没有什么病。我自己爬上了手术台。

护士来穿刺,一根 3厘米左右长、项链那么粗的管子,从锁骨处进入,护士一边穿一边对身边的实习生讲解:“管子一定要紧挨着锁骨进入,听到没,还有嚓嚓声。”

医生站在我旁边,谈论着电影,还有书,听着听着我就昏睡了过去,那是麻醉的魔力在起作用。

我在梦里,依然编着副刊,投稿的文章写得真爛,丢掉一组,就骂一句,左一句右一句地骂,果真是骂了许多作者,却硬是难见一组好稿,急呀,急得暴跳如雷……终于把我急醒了,这才发现冰冷的身子躺在手术台上,我急促地喘着气。周围吵嚷不堪,医生护士都在忙乱。腹部的刀疤隐隐作痛,有个护士跑过来给我戴上氧气罩,将我推出手术室。

母亲、妻子、姐姐一溜儿跟了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出来了,终于出来了。那急迫和焦虑令人听着心痛,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母亲,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半是痛苦,半是祈求。

术前我问医生,需要多长时间,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了吧?手术医生若有所思地笑笑说:“一个半小时恐怕不行哦,两个多小时吧。”

对呀,不就是两个多小时吗,家人为何急成这样?事先我也安慰过他们:“不要着急,医生说了,最多两个多小时就出来了!”一问才知,我手术了七个多小时,上午 8点进去,下午 3点才出来。家人以为,我肯定出什么问题了。

5、向死而生

在监护室里,不许喝水,不许进食。护工是两位大姐,昼夜轮流值班。她们的长相分不清,都带着口罩。每天,我与她们都是这样展开交流:

“大姐,我好渴。”

“好,抹抹嘴皮吧。”

一个人走过来,拿起棉签在杯子里沾点水,在我的嘴皮上抹几下。我咂咂嘴,这一瞬间真是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可是它太短暂了,最多两次,大姐必然放下。于是我会央求:“大姐,多抹几下。”

“不行的,医生不让哦。”大姐说完,留下一个坚决的背影,踩着碎步离开,鞋子在地板上擦出刷刷声,病房里就更加安静下来。扭头看十五楼窗外的蓝天,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滑稽起来。

手术前一晚,我要洗肠,必须在两小时内,喝完 5杯 700毫升的水。那一刻,水跟我结下了深仇大恨。手术后那段日子,不能吃也不能喝,护工大姐用棉签沾来的一滴水,都成了人间最宝贵的甘露。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天,最让我痛苦的是插在鼻腔里的那根胃管,十几二十厘米长,筷子那么粗,就这样傲然从鼻腔插进胃里,翻身、摇头、呼吸……我做任何事,它都会引起一阵恶心,感觉就要天翻地覆。它胜过一尾毒蛇,尾巴甩在我的脖子边,三角的头在胃里摇晃不停。

我是一个意志极其薄弱的人,易驯服又胆怯。只要手上插着一根小小的针管,就动都不敢动,小心翼翼,怕疼怕痒。我左边病床上的那个老人,却凶猛得不得了。他都八十二岁了,手上插着针管输着液,却独自爬起爬落,一下翻箱倒柜找衣服,一下翻身下床上厕所,动作敏捷,视手上那条管子若无物。

姐姐跟我说,那年我大哥在医院做鼻息肉手术,醒来后发现插着一根尿管,感觉极不自在,伸手一拔,自个儿上厕所去了。而护士帮我拔尿管,尿道口有火烧的感觉,浑觉火山就要爆发,不禁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做事从来小心谨慎,对待自己的身体更是谨小慎微。大书法大家启功先生躺在牵引床上还吟《西江月》,他写自己做颈椎牵引术: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拴牢。

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

虽不轻松愉快,略同锻炼晨操。

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这般自嘲,这般愉快,全把痛苦抛身外,而我只想着毒蛇、针管,自叹弗如。

6、佛光晚唱

汤匙稀饭,喝几口排骨汤,吃三片苹果,再不敢贪欢。养病期间,读胡兰成《今生今世》,那文字缓慢,心境渐渐平和。

到走廊上放风,脑海里全是大鱼大肉。想起菜市场里煮熟的腊肉,油珠子在小店的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想起超市里那些火腿,切口浑如鲜艳的玫瑰;又想起云南正是吃菌的季节,一小篮一小篮新鲜的菌子,娇嫩的朵儿上还滚着露珠,煎、炸、烹、煮、蒸都爽口。那些平日全是普通的菜式,如今都成了我的人间至味。

有一晚放风,终于让我忘记了口腹之欲。前面走着个中年妇女,哼着一串听不懂的旋律。她身穿长裙,外披黑衣,原来已是秋意袭人。她左手握着佛珠,右手微曲放于右怀。声音发自她的胸腔,又像来自高原的风里,唱得动听,温婉如慈母的童谣,低沉如古刹的旧钟,悠扬如急风里的经筒,柔美如细雨中的燕语,我瞬时如沐晨曦,全身好不舒畅。

听了一会儿,我肯定她是念着藏经,于是轻轻地一路尾随。我到过藏区,知道诵经的吉祥,就幻想着沐浴在一片佛光里,有些自在,有点忘怀。

这位朴实而高贵的女士,可能是某位病人的亲人,也许她在为家人祈福,亦让我同享,只是,她不知我,我亦不知她。现在又想起她来,我亦为她祈福。

7、病房诸友endprint

康复离开医院很久,我依然会不断想起那里的人事。

手术初愈,每餐不敢多吃。每晚吃几有个做事风风火火的护士,长得极像

陈慧琳,话音脆如铃响,生生打地上。有天晚上我头痛欲裂,无法入睡,她火速回告医生,回来给我打了一针,立马泰然入梦。

病友 A,骑车与人相撞伤了脾。手术后,精力旺盛异常,从早到晚一直讲电话,我就听着。他先打给甲:“喂,我那照 CT的片子是你收着吗?”“ ……”“好的,收着就好,明天交给医生。”他又明知故问地打给乙:“喂,我那照 CT的片子是你收着吗?”“……”“怎么,明明是你收着的,赶快帮我找。我的事你们这么不在心,你们的事以后我也不管了。”我听着听着就乐了,这是个孜孜不倦地寻找存在感的人。

病友 B,来自宣威,也许他不满足护工的照顾,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他发起糖衣炮弹,对着护工大姐说:“大妹子,你与我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却帮我们端屎端尿,服侍得像亲人一样,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人!”

护工大姐感动得话音颤抖:“大哥,你咋个这样子会说话,这是我们该干的工作。”我听着他们就这样越聊越亲切,这位病友自称开着公司,可帮助护工大姐的老公找个工作。

“不知你家那位,会些哪样技能?”“駕照倒是有。”“哦,可惜了,我们公司暂时倒是不要驾驶员。”一来二去,护工自然就把他老乡照顾得服帖周到,摇床、倒水、拿尿壶……都像自家的人。

病友 C是位中年女性,前一分钟还用手机听着王强:“初秋的天冰冷的夜 /回忆慢慢袭来 /真心的爱就像落叶”,后一分钟却伤心地哭。听说丈夫在她入院前一天出差北京,现在她都出了监护室,还不见人影,她伤心他“秋天不回来”。

病友 D是我的邻床,叫李平安。次日要做手术,他一直等着麻醉医生来签字。等啊,等得焦急。他就对护工说:“我到外面抽根烟吧。”他刚走,麻醉医生就来了,看病床上无人,二话不说转身就出去了。

等啊,还是焦急。平安又对护工说:“我上个厕所。”他刚如厕,麻醉医生就来了,看病床上无人就想转身走,护工说:“他在厕所呢,应该快出来了。”左等右等,不见出来,原来他是出恭整大的,麻醉医生只得说:“明早手术前再签吧,来得及的。”

平安先生总是一遍遍地与机会擦肩而过。第二天手术完毕,平安先生都已经回到病房了,家人一个都没有到,他急了就打电话,几乎是吼着:“你们是来旅游的吗?”声音悲伤地挤在喉咙处。

人这平凡一生,从生到死只有三地最重要,甲地是家庭,乙地是单位,丙地是医院。我是幸运的。姐姐远道来看我,家人常伴左右,痛了有药,渴了给水,哪怕是一滴,也是滴水之恩。一切都在自然中,不浓不淡,不离不弃,是活在真实的人世。

道家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七个小时与死神擦肩而过,二十天后终于回到生活。一场手术真是一场修行,大道之行,在亏盈得当,在平衡,在中庸,在不多也不少,在不怨也不恨,在不贪也不

弃,在于珍惜。

责任编辑 马成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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