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辞（10首）

周春泉

回家辞

推开门，看见灶膛已生起柴火

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趁家还在，还有由头，我要回去

种一些块状植物

让自己重新回到曾经的瓦舍和田园

为将那些已经发霉的人和事

一点一点地点燃

我要给老人们带一些糕点和糖果

让那些藏在墙洞里的故事

从缺牙的缝隙里漏出蜜样的甘甜

如果还有时间，我还要

挨着母亲，帮她梳理稀松的头发

沿着那一根根

还没有完全铺白的路径

梳理我这一生对故乡的情结和挂牵

即使人生如屋后山坡突然变矮

在回望间越来越小

我也要背着那一口乡井

在遥远的异乡唱起故乡的歌谣

辽  远

风，擦过大地的皮肤

越吹越轻

不知不觉就剃度了山顶

云棉纱一样暖和

旋着气流越压越重

不经意间就压弯了树冠

一只鹰练习飞翔

星河呼啸

幕阜山，看似很近却如此辽远

倾诉

像山泉水，在深山中默默地流

像空谷或夜深人静的地方

一棵树对另一棵树或一株小草

压低声音，洗掉一些蜂蝶孟浪的成分

那样羞怯的表达——

在高处，向一棵楠竹学会弯腰

在低处，向一株狗尾草学会低头

每压低一寸，那些山丘

就会高看我们一寸

若低在故乡的更低处

越贴近泥土，就越挨近地底下的骨头

清晨的湖水

一些波浪连线，不是一阵风说断就断

像一些灵魂

一旦融入富水湖的浪花，不是说走就走

别再说提得起放得下

山还是白岩山

故乡湖水的尽头仍然还是湖水

清晨，面对富水湖，像面对

一个人的宇宙

天地如一只巨大的蚌壳，刚刚吐出胎盘

在祖母的墓前

转头，我们像这些云一朵一朵走了

沿着一阵阵清明的雨

那些与石碑耳语过的时光

明春是不是还会像今天一样令人哀伤

路断人稀的山上

唯有那些被流水冲刷的草

抬头又低下

一遍遍重复着我今天的每一个动作

坐在幕阜山与山风对酌

今夜，坐在幕阜山与山风对酌

明月筛酒，星星掌灯

多么惬意

纵览脚下的长江、黄龙岭、老崖尖

黄山谷的书院，葛洪的丹炉

周郎赤壁纵火

李自成九宫山罢兵

洞庭湖一寸湖光一寸血

黎明不是残局

是一叶舟载白云红日

是一鹤白羽，切开小如一枚咸蛋的河山

听 蝉

六月保护区的丛林总会发出比阵雨

还稠密的蝉鸣

尤其是在正午，溪流间

随着一块光滑的脊石坐下来

低头俯视卵石若龙鱗

一条山溪的动感带来龙归大海的感受

仿佛只要竖起耳朵、胼足为鱼

脚趾也会淌过大山深处生命的气息

甚至还有天籁的声音

浸泡在一行诗里

如蝉鸣，随着清澈的流水潺潺远去

出山水

幕阜山的一线山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

在它与另一线交汇的点上

我俯身观察过它们

即使有许多圆滑的石头从中挑拨离间

但丝毫不妨碍它们的亲密无间

别看它们瘦小蛇行，转过几个山弯

就会织出一条雪白的纱巾

跳几道落差，还会唱出清越的歌声

就像一个大山的女子成长的过程

山沟中出生，瘦小中长大

长大了就沿着山沟嫁出去，明知

一出山，再没有回头，仍然义无反顾

这些年，我站在幕阜山上

远视过出山水，一座座挺秀的山峰中

漂移出富水河，流入万里长江

一个流域又一个流域

一茬又一茬踮起的脚跟，目送

一支流逝的山歌，流经无穷的岁月和人生

母亲的遗嘱

我倒地的时候，一定要烧九斤四两纸

那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火纸在谷仓里用白包袱包着，匝了铜钱印的）

万寿，那口黑色点金的

那是你山里牛表叔两个工顶做的

山口铺的油漆槐用十斤桐油三斤漆漆好的

壽鞋寿衣，一定要穿上

我亲手缝制的那一套棉布的是你天门的表嫂纺织的

你一定要在当天给你卢家的二舅报信

他来了，你外婆家的舅表就不敢逼你们浪费铺张

丧事，是办给村里、办给四乡八邻看的

厨下菜肴请你船娘安排

举丧招待宾客，一定要善涪公主持

大凡小事你交给他们打理

丧礼分文不能收，不要拖累远亲近邻

守灵，交给她们妯娌和孙辈

你们弟兄，至少要用三天三夜

将我这一生所受的艰难苦楚一件一件地理出来

写成祭文，在为我送葬的时候

跪在我的灵前，用家乡话一句一句念给我听

念给为我送葬的周家十三个庄门的父老乡亲听

你哽咽地念不下去

就安排老二老三老四接着念

治丧期间，不用请道土超度

就请本湾的满娘、秋婶云嫂、七公九叔他们

在灵前唱三天三夜的山歌

我这一生，走得太累，让我顺着山歌解乏的调子

去追赶你们的先人

把我一生的沟沟坎坎最后再走一遍

佛 光

神座耀眼处，每一座山

披一袭袈裟

黎明一抹佛光，又开示一个悲悯天下

趁时光，我要学会扶犁打耙

种一丘人间的福田

将自己种进泥土，种成一朵莲花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