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航校那些事儿(上)
2018-01-16李晓乐
李晓乐
飞行,应该是那个时候大部分男孩都做过的梦。
在我的老家,从我记事起,就偶尔能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操场上,又或者在某一个知了声声的夏日午后,我总是在第一时间竖起耳朵聆听这由远而近的声音。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冲到外面,抬头寻找飞机的踪迹。可是那时候小,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偶有一次真能看到飞机,那么一群孩子总是发狂的叫喊“飞机!下来!飞机!下来!”。当然,飞机总是慢慢掠过我们的头顶,远去。随之而来就是我们沮丧的心情,仿佛飞机真应该被我们喊下来似的。那时候,真就有一种愿望,长大了我一定要当飞行员。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随着自己慢慢长大,好像每一个人一样,都会渐渐模糊了童年的梦想。可是真的忘了吗?我后来觉得没有,因为有机会接触到它,就发现原来梦想一直在心里,一旦触碰再难放下。那时候都已经高三了,自己成绩不算好,也不差,全家人正在为高考怎么报志愿发愁,我跟所有人一样迷茫。有一天中午,英语课刚上到一半儿,老师接了一个通知,转头就告诉我们:民航过来招飞,想报名的男生可以去校门口体检。这里开始,就是我飞行的起点。
那次学校的初检很简单,就是看看视力,量体重,身高,血压什么的。去了20多个男生,就剩两个,我算一个。这次体检能过,其实当时没什么兴奋,压根没有想到最后能上。这是有原因的,民航招飞以前,我去参加了空军招飞。那次是一辆大客车拉了20多个同学去成都空军招飞体检中心,一车人全部没有通过,包括我。因为小时候打预防针留下的一块疤痕,就没有通过外科体检。那次打击挺大的,真的以为自己当不了飞行员了。以至于后来父亲送我去参加民航招飞大体检的时候,也觉得没有任何希望,这一点我能看出来。当然,我也这么想。事实证明我还是幸运的,大体检非常复杂,尽管提心吊胆,我还是通过了。我成了那年我们县唯一个通过招飞体检的学生。大体检一过,招飞办就召集开会,还记得在羊市街那个院子里,借用了一个幼儿园的教室。跟我们讲体检过了以后要注意什么,高考怎么录取,录取完以后怎么复检,云云。
中国的民航飞行员基本都是定向培养的,什么意思呢?就是由航空公司招飞,然后送到飞行学院念大学,飞行技术专业,毕业以后跟公司签订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在该公司飞行。航校的学费公司基本付完了,我记得那时候大概是一个学生60万,我们只需要像普通大学的学生一样负担很小一部分的学费,每年也就几千块钱。这样培养的结果就是,基本等于卖身给航空公司,以后没有选择其他公司的权利。如果要辞职,将要面临的是数年的辞职诉讼和天价的违约金。当然这样的模式,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是好事。因为有人培养我们飞行,并且毕业就有一件很好的工作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高考压力不大,因为只要成绩不是太差,基本到这一步就算半只脚踏进了航校大门。轻松考完高考,然后马上就是复检,复检没有问题,等到高考分数一出来,飞行学院就把我们录取了。飞行学院和其他军事院校都是提前批录取,也就是说即使你报考了清华北大,且分数也够,但是只要填了飞行学院,都会被他提前录取。后来我知道,我们那一年录取的飞行学员一共300多个,分数高的可以上到600多分,分数低的可以低到200多分。那时候体检标准很严格,能够过体检的人就没几个,所以分数跨度也很大。据说最近几年文化分数要求越来越高,这也是因为体检标准适当的放宽造成的。
梦想照进现实
就这样,在那个皎阳似火的夏日,我领到了中国民航飞行学院飞行技术专业录取通知书。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是开心的,就这么迎来了金色的九月,这是收获的季节,对我来说却是崭新生活的开始。我对航校的憧憬是美好的,蓝天,白云,飞机,笔挺的制服,肩上金色的两道杠,再加上没有了父母的约束,感觉幸福和完美正在向我走来。还记得父亲送我去航校的那天,走到校门口正好有一架西门诺尔在短五边进近,飞机下面是教学大楼,楼顶上航校的LOGO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一画面我终生难忘。不过,画风急转直下,美梦很快就在报到的当天晚上被敲碎,这里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美。
报到以后就去找自己的寝室,在那儿我碰到了我的室友们。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四年以后,其中有的同学无法跟我们一样成为飞行员,当然这又是后话了。依稀記得那天下午我们正在寝室兴奋地聊天,突然听到楼下电铃声大作,还有人在楼道里大喊“集合啦,全体集合”,搞得人有点紧张。后来的四年,我们习惯了这样的集合,习惯了这样的铃声。在航校,每天都有各种集合,早上跑步集合,每天上课要集合统一去教学楼,下了分院以后连吃个饭都要集合,更别说各种开会了,那是必须集合。我们人手发了一个小板凳,板凳上印了学号,刚来那天还不知道这东西居然那么重要,重要程度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我们的书本,我们的制服。因为书本每学期都换,制服有好几件,板凳只有一个,而且陪伴我们四年,在寝室用,在外面集合开会用,观看各种表演用,军训用,下了分院还用,最后到毕业的时候这板凳才算寿终正寝。那天集合,我们才开始接触到真实的航校生活。我们一届300多个飞行学员,来自五湖四海,学校把这同一届的飞行新生编成一个学生队,航校当时四个学生队,也就代表了四个年级。我们有队长,书记,还有两个指导员。那天集合就是队长,书记分别给我们这些新生训话。这样的集合开会,在航校学生队每周末都要开,不仅全队开会,回到寝室,每个班还要自己开会。从那天开始,我才理解到一个新的词语叫做“准军事化管理”,意思就是我们不是军人,但是日常管理向军队靠拢。
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然后下楼集合跑步,围着教学大楼跑两圈,估计两圈能有1 000米多。这个例行训练一直执行到下分院开始飞行。对我们这种以前没有早起锻炼经历的人来说,确实非常不适应。特别是大冬天,睡得正香,起床铃一响,挣扎着起床再哆哆嗦嗦穿起制服,跑下楼集合点名,再跑两圈,那酸爽,最后早饭都吃不下。我想,除了军校和警校,没有别的高校如此认真对待这种事情吧。endprint
在航校,叠被子是个大事儿。我那时候,每天早上都有人检查内务卫生,其中被子是关键得分点。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而且得有棱有角。刚开始的时候叠不好,还被人把被子从楼上扔下去,完了自己下去捡回来继续叠。新生总是很老实的,叠不好就反复练习。最后大家发现这东西有窍门的,脑袋灵光的同学把被子叠差不多以后,给被子边上喷水,发现这样被子就容易成型,甚至还有人喷发胶,这样叠出来的被子放床上一个月都不会变形。可是问题来了,晚上睡觉总还是要把被子打开的呀,第二天又得叠,咋办呢。很快,有同学买来了两床被子,睡一床被子,然后另外一床专门用来做展示应付检查。一年四季都不拆开。航校的军训有自己的特点,因为在正式下部队军训以前,我们有自己的军训。记得在我们报到后没两天,就开始组织高年级的学长过来给我们训练,站军姿,齐步走什么的,做的不好就会被老生责罚,各种手段,千奇百怪。
有一种人叫老生
航校有个传统,新生敬畏老生,老生训练新生,这个事情讲起来其实还有些小敏感,大家可以当做笑谈一听。飞行学院的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四航空学校,也就是空军的学校,那么当然有很多部队上的传统遗留下来,包括前面的准军事化管理,另外一个就是在学校里新生对老生的敬畏,以及老生训新生的传统,尽管这一传统已经逐渐淡了,可是现在想起来每一个航校毕业的飞行员应该都觉得自豪,不管是被训,还是被敬畏,都是逐渐成长的一个过程。说敬畏,先说飞行员的制服。大部分人都觉得飞行员的制服挺帅气,笔挺的西装,领带,袖口上金色的四道杠,这第一道代表“Profession”——专业,所以最早的空服人员是挂一道杠的;第二道代表“Knowledge”——知识,即对飞机系统的知识,所以有的飞航工程师是挂两道杠的;第三道是“Flying skill”——飞行技术,所以副驾驶是三道杠;第四道是“Responsibility”——责任。由此可见,能够成为一名民用航空运输的责任机长,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和荣誉感。飞行学员的制服一样有两道杠,在学校里代表我们是飞行技术专业的飞行学员,这一套制服从大一进学校就开始穿了。但是有一套军绿色的工装夹克上衣和蓝色的棉布裤子我们新生虽然有,学校也没有说不能穿,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敢穿。因为在航校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只有下了分院,上了飞机的学生才穿这套看起来很丑的“绿皮”,是的,那时候我们都这么充满敬畏的称呼它。大一和大二都是在学校学理论阶段,大三所有同学分批到三个分院上飞机开始学飞行,学飞行的时间大概是1年半,大四的最后半学期回到广汉的院部学最后几门理论课、考航线理论、论文答辩。这些都完成后,才分配回各自的公司开始工作。这样说来,在广汉院部,我们能够看到穿“绿皮”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能够从各个分院飞行毕业的大四学长,都是能够“飞出来”的蓝天骄子。要知道在航校,我们这个专业是有淘汰率的。所以可想而知,作为新生,看待他们是一种怎样的佩服和敬畏,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一样飞上蓝天。说老生训新生,都知道在部队里老兵带新兵,老兵训新兵。在航校,一样有这个传统,在生活中有,在训练中也有。我们的住宿楼跟对面大二的老生挨的很近,开学第一天,好多新生都没有搞清楚什么是纪律,晚上熄灯铃响了还有人不关灯,有的人还在阳台上闲聊。对面的老生就开始吼我们这边,刚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就有东西从对面楼上飞了过来,什么瓶子,罐子的。后来甚至于还有老生直接冲到我们楼里面来直接把不听话的新生拧出来训话。
新鲜而枯燥的大一
航校广汉院部有两个校区,一条大马路从中间隔开,新区里面只有我们飞行技术系,老区是其他的地面专业。所以,新区里全是男生,没有女同学,只有我们每天令行禁止的准军事化管理。我们更没有老区那边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连去食堂吃个饭都全是飞行的学生,你说这一群老爷们儿得多无聊啊。没有社团,没有活动,没有女朋友,这就是我的总结。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们专业还跟别的专业不一样。别人可以回家,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们还得跟队干部请假,就算你是成都的学生,也不一定批假回家。要是平时表现不好,那就很难请假,可能连出学校都不行。这样的生活,跟我们想象的大学生活完全不一样吧。
日子一天天还是在过去,慢慢的我们也熬到了大二,不再是大一的愣头青。大三的老生都走的差不多了,大四的学长回来也不会注意我们了,因为有大一的新生嘛。队里的干部也好像不再特意为难我们,该给假基本都能满足,所以我们也感觉自己渐渐成了航校的主人。大二开始专业课多了很多,学习也不那么枯燥。航空气象,飞机系统,活塞发动机,空中领航等,一门接一门的专业课终于让我们觉得自己还是个学飞行的学生。就连在操场上练旋梯,滚轮都有了劲头。
在马路的对面的老区,除了地面专业,还有空中乘务专业。这里都是以后即将成为空中乘务员的美女帅哥哟。当然,帅哥我们不感兴趣,美女都要多看两眼。我们这批学生是幸运的,航校刚开始招乘务专业没两年,从前的学长是看不到这么多美女的。因此,在对航校混的驾轻就熟了以后,每逢休息时候,校园里多了许多成双入对的年轻人的身影。大学爱情嘛,在我们学校印上了天之骄子,比翼双飞的印记。
我们那一届学生,應该是让学校记忆颇深的。飞行专业有时候跟其他地面专业不对付,好像互相看不顺眼。飞行的觉得地面的不行,地面的觉得飞行的没啥牛逼的。这种风气好像也是航校的一种传统了。所以每当某一个飞行的学生和地面专业学生发生了矛盾,往往容易发生群体事件。别的学校闹事打架都是几个人,十几个就比较多了。航校里面,飞行的要闹事儿,都是直接回学生队楼下喊一声,一个班甚至于几个班集合,带队就冲过去了。当然,这些都是背着学校干的,学校每每知道了都是要严肃处理的。现在讲起来,都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笑谈。那一年大二,也是我们班一个同学跟空管专业一个学生发生口角,最后发展成了我们一个年级200个人围攻别人一个班的群体事件。打架有错自然要认,但我还想说至少在我们这个男人的群体是非常团结的。最后嘛,这事儿带头几个学校确实处罚挺重的。
停飞,是学飞行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也是讲航校绕不过去的字眼。从大二开始,我们就有同学开始陆续被停飞。这样的事情,整个飞行生涯中会不断听说或者面对。原因也简单,无外乎4种,身体、学习、技术和思想品质。从招飞开始,我们都要每一年参加民航局的航空人员体检,体检标准是严苛的,它不会随着年龄的增大放宽标准,只会越来越严格。40岁以上的飞行员,体检次数会增加到每半年一次。眼科,外科,内科,五官科,神经科,任何一科不合格都会暂时停下来甚至终生停飞。学生时候身体原因停飞的倒是不多,年轻嘛,身体都好。倒是现在,飞行压力大,飞行任务重,不少职业飞行员身体素质都不如从前,常见的三高,结石,痛风,每年体检都有人查出。严重比如肿瘤,血管畸形,也时有发现。学习原因停飞是指文化理论课不合格,补考两次都不过,大挂几门功课的情况,当时我们那一批还是有几个。这样停飞最可惜。技术原因停飞就好理解了,到了上飞机学飞行的时候,技术太差,实在飞不出来的只能停掉,这个原因停飞是占比最大的。思想品质问题就丢脸了,比如偷东西什么的,我们这批就有不止一个因为偷盗被开除的同学。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武瑾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