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8-01-16欧阳明
欧阳明
拉钩
再过十天,他就要离开了。
天气突然好转,又恢复到蓝天白云,不再细雨纷飞。
十天后,他就要回到当初来的那座城市,和尹伊举行婚礼,兑现他当初的承诺。
前天,尹伊电话告诉他,新房已布置好了,酒席也订了。
尹伊是他大学同学,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不仅人漂亮,还是富家千金。他是祖传的农民,虽说他品学兼优,但一穷二白的家底,让他的优势大打折扣。尹伊爱上他,完全是因为她是个爱情至上者。
他来支教,并非一时冲动。当初,要是没有支教老师的培养,他只能像父辈一样,窝在大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填饱肚子而劳碌一辈子。考上大学那天,他就发誓,今后一定要去支教。他知道,贫困山区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物质,是一种温暖的陪伴,是一盏能照亮他们心灵的灯。
尹伊舍不得他离开,说,你不去也有人去的。
他说,必须去,不然,这辈子我良心不安。见她还是不高兴,又急忙说,两年,就两年,两年后我就回来结婚。
两年里,他一直呆在大山,恨不得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孩子,和尹伊只能靠电话诉说相思。两年里,他和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孩子们也很喜欢他,什么都听他的,什么心事都对他说。
可今天,孩子们突然变了。不仅不和他说话,问他们,也不搭腔。上课目光呆滞,心不在焉。就连平常最爱说话的果果也那个样子。
果果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幼年父母双亡,被泥石流埋的,陪伴她的只有奶奶。他来支教才三天,果果就不上学了。他去她家问什么原因。果果说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他说,你不笨,只要你回来读,老师保证你考好成绩。果果不信。他伸出小拇指说,来!拉钩!果果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来。
在他的细心辅导下,果果进步很快,期中考试就进入了前三名。果果很高兴,到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菊花送给他。
家里出了什么事嗎?下了课,他问果果。
果果不回答,只是摇头,目光朝向操场边那棵杨树。那是他来时和孩子们一起栽下的。当时,他对孩子们说,老师一定让你们像这棵树一样,不断生长,直到成为参天大树。
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他继续说。
我不想读书了。果果突然冒出一句话。说完,低下了头。
为什么?他很惊讶。
那棵树长不大的。果果说。
它在长啊。他莫名其妙。
不会长了,你要走了。果果说着,眼里有了泪花。
我走了有新的老师来啊。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你说过要让我们成为参天大树的。果果泪水涌出了眼眶。
老师还有其他很多事要做啊。他说。
反正,你走了我就不读书了。果果嘟起了嘴。
他望了望天空,又把目光移到那棵杨树上。从山谷吹来的风,把树叶翻得哗哗直响,像孩子们在歌唱。
老师,你能不走吗?果果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看着果果,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想起了对尹伊的承诺,一时找不到话说。
一只鸟从眼前划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突然下定了决心,笑着对果果说,好!我留下来,到你们考上高中才走。
我不信。果果摇了摇头。
不信拉钩!他伸出了小拇指。
真的么?果果破涕为笑,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孩子们突然麻雀般从四周飞过来,手拉手围着他边唱边跳,高兴得过节一样。他心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告诉尹伊,他爱她,也爱孩子们。
尹伊不信,千里迢迢来到山里。那天,他叫孩子们为尹伊表演了一场充满当地民族风情的节目。
几天后,尹伊走了。但一个月后又回来了。她留了下来,和他一起教书。几年后,他们成了家,有了自己孩子。
果果上高中那年,那棵杨树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他终于可以走了。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脚,已像树根一样,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不想挪动了。
现在,果果也长大了,已是大四的学生。
毕业前夕,果果来学校看他和尹伊。
他问果果,毕业后怎么打算?
回这里教书!果果说,没丝毫犹豫。
你学声乐,在外面才会有更大的舞台。他劝她。
舞台大了,一个人会感到寂寞的,大的舞台,应该让更多的人上去。果果说。
果果带来了一棵树苗,栽在了那棵杨树旁边。
老师,我要像你一样,陪着它长大。果果说。
望着两棵树,他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已打湿了双颊。
邂逅
他去南方,是看韩尔。因为两个月都没收到她的信了。
韩尔是他女朋友。大学一个班的。毕业时,他分配回了老家,韩尔去了南方。从此天各一方,靠书信诉说相思,半月一封。
他去时,老家气温还在三十度左右。他带了几件棉衫,两条短裤,趿一双拖鞋就出发了。
去前,他没告诉韩尔。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韩尔。也许是在单位的缘故,韩尔对他并没想象的那样热情似火。
韩尔带他到单位旁边的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说她现在还和同事一起住,不方便让他住宿舍。
晚上,韩尔带他出去吃饭。
一起吃饭的,不只韩尔。还有一个男人。韩尔介绍说,单位同事,刘歌。
因为刘歌在场,他和韩尔说话都很正式。他希望早一点吃完,好和韩尔回宾馆。没想到饭后,韩尔却说,你赶了这么远的路,要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就回宿舍去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那一夜,他彻夜难眠。
次日一早,韩尔来了。他热血沸腾,跳起来紧紧地抱住她。
这几天身体不方便。韩尔说,一边说,一边掰他的手。
怎么啦?他知道韩尔在说谎。
韩尔看着他,欲言又止。半响,才说,我想了很久了,我们相隔太远,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调过来啊。他有些吃惊。
跨省调很难,没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她摇了摇头。
那你调回去。他说。
调回去?!老家工资那么低。她一声冷笑。
我辞职到这里来打工。他说。
你太天真了,辞职,你爸妈会答应?
我不管!
人不能那么自私,总得替别人想想。韩尔叹了口气。
你说怎么办?!他急了。
面对现实,分手吧。韩尔说完,就往门外走。接着,哐的一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韩尔关在了她的心扉之外。
他不知道是怎样踏上绿皮列车的。列车风驰电掣,窗外的山峦、树木,都在拼了命向南方奔跑。他呆坐着,心事重重。
没了韩尔,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从车窗跳出去死了算了。他想。
但长时间因痛苦和愤怒被挤在一边的睡眠,在有节奏的哐当声中,倾巢而出,把他强行按入了梦鄉。他已疲惫不堪。
他是被寒冷惊醒的。醒来,才发现列车已进入了北方。窗外,那些曾经绿油油的田野,已变得荒凉,像被洗劫过一样。
啊嘁——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明白自己出门时衣服带少了。
给,这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同时,一件毛衣出现在他面前。
他侧头一看,是个姑娘,坐在他右边。
姑娘年龄和他不相上下,脸白白净净,一双大眼,潭水般清澈。
他没说话,把毛衣推了回去。
披上吧,别不好意思,不然会感冒的。姑娘说着,把毛衣硬塞到他怀里。
看你这身衣服,是第一次到北方吧?姑娘问。
不知为什么,他竟点了点头。
北方冷得早,我第一次来北方时,衣服也带得少,结果感冒了一周。姑娘说。
他除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穿上毛衣,感觉身上有了热气。他想说声谢谢,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几十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到站。下车时,他把毛衣还给姑娘。
谢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不用。姑娘对他一笑。
回到故乡,他天天借酒消愁。
三条腿的青蛙没见过,两条腿的女人还少吗?!有好友劝得烦了,给了他一耳光。
这耳光如一盆冷水,猛地把他浇醒。他突然想起了火车上那个姑娘。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几年之后,他找到了爱他和他爱的女人,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他对那个姑娘一直心存感激。
她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工作?每当想起她,他就遗憾。
去年秋天,单位安排他出差南方。他不想去却不得不去。到了南方,他除了办事,就呆在宾馆,哪儿都不去。
临回时,他想给老婆买几件礼物,进了一家叫“再回首”的商店。一进门,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你啊!他惊喜得大声叫了出来。
我们认识吗?那张面孔一脸迷惑。
他兴奋地说了火车上的事。还说,要不是你那件毛衣,我肯定感冒。
他没敢说是她拯救了他的生命。他不想在一个女人面前暴露自己当时的脆弱。
什么毛衣?你认错人了。姑娘微笑着说。那笑容还是那么熟悉。
他知道不该再继续说那件事了,就挑了几件物品,按标价付了钱。
姑娘退了他三百,说,凡是第一次来的顾客,我们都有优惠。
不用了。他拿起物件就跑,像个小偷,害怕她追赶上来。
路上,他一直想,许是她不图感恩,故意那样。就算不是,也不怪她,仅仅是一次邂逅,忘了也是正常的。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他记下了“再回首"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