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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的“始基”与“公理”
——对传统文化的一种科学技术哲学的诠释

2018-01-16吕乃基

关键词:小农经济熟人传统

吕乃基

(东南大学科技与社会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1189)

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学术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只要生活在这片“热土”上,或者多少有些瓜葛,谁都可以对传统文化说上几句。在这些成果和众多参与者的热忱中,传统文化越发变得扑朔迷离,犹如在雾霾之中,难见真身。本文试图以希腊自然哲学中的“始基演化说”和欧几里德几何的“公理”作为类比和线索,来梳理中国的传统文化,“类比”不是严密的逻辑推理,在“线索”之外也还会有未尽之处。

希腊的自然哲学虽派别林立,却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有一个或数个“始基”或“本原”以及由这些始基或本原“演化”出万物,这就是“始基演化说”。欧几里德以无法再回溯的不证自明的公理为出发点,经由严密的逻辑推理构建起几何学大厦。“始基”和“公理”都属于科学技术哲学的研究领域。

由此可见,本文并不是对传统文化的全面解读,只是透过科技哲学视角之管窥,撷取往日或许未曾关注之点。这样的“撷取”无论是对传统文化的正统研究者还是对科技哲学界来说都是另类而难以接受。不过,若是克服种种不快的感受,耐心卒读,或将发现些许有价值的观点。本文中,传统文化指孔子以后(含孔子)的文化。笔者把传统文化的“始基”归结为:小农经济、性本善、人际关系以及实用主义。如同“始基演化说”中的“始基”是希腊哲人对自然现象抽象提炼和直觉思维的结果一样,这四者同样是由传统文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现象的抽象提炼。其中,小农经济是传统文化的经济基础,性本善是传统文化的基本假设亦即“公理”,人际关系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实用主义是个人在传统文化中的生存哲学。这四点并非完全独立,彼此间在一些方面存在交集,也不是如亚里斯多德的“四因说”那样,彼此间有着某种逻辑或对应的关系。

一、小农经济:传统文化的经济基础

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存在很多分歧,但小农经济是传统文化的经济基础,这一点看来没有争议。由小农经济所特有的活动方式出发,可以推出传统文化的一系列特点。

其一,天人合一。农业、畜牧业、动植物作为生命,与同为生命的人息息相关,人和作为自身生存基础的动植物处于同一个生态环境之中。人与动植物、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天人合一。万物相生相克互为因果。不存在独立于人的自然界,也不存在独立于自然界的人。在生产力和认识水平低下的情况下,与原始的天人合一相一致的思维方式就是物我不分,人不是客观的去认识自然界,而是以全身心去感悟自然界,只能在整体上把握,现象就是本质,本质就是现象。推到极致的最高境界,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变化及其规律只能是一个字:“道”。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道可道,非常道”之不可言说的“道”解释一切,就具有极大的随意性。没有形式逻辑作为基础,“一方面”总是伴随着“另一方面”,朴素的辩证逻辑往往滑向诡辩。“道”,既是本体,又是认识,同时兼具实践价值,如“替天行道”以及“得道者得天下”。

其二,小农经济,男耕女织,只有有限的交换,基本上属于自然经济。在恩格尔指数较大的情况下,农业辅以少量家畜和手工业足以维系家庭的生计,自给自足。同样是农业,不同于西欧中世纪的庄园,中国的家庭既是基本的生产组织,也是最小的生活单位,这就是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进而在家之上便是国,家国一体。反过来,国以其权力确定重农抑商,重本抑末,维系小农经济。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就会发生传统文化的代际遗传,乃至路径锁定。手工业者传授给后代的是手艺,手工业者可以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具有较多不确定性和可变性。商品经济中,代际相传的财物,可以经由交换而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小农经济,农业作为维生的主要途径,土地就是主要的生存依据。在土地一代一代往下传的过程中,下一代也就如同庄稼植根于土地一样,继续在这块土地上以农为生,传承着不变的传统。可以说,土地是中华民族传统基因得以千年传承的物质载体,农民则是亲力亲为传承传统的主体。由此,离乡背井则是人间的悲剧,之所以“悲”,是因为传统基因失去载体,以及传承主体的变异。

其三,常年累月在同一片或相邻土地上从事类似的劳作以及婚姻和家族联系,再加上乡亲们在有事及农忙时节互相帮衬,逢年过节礼尚往来,自然形成在血缘基础上的熟人社会。“乡”是地理概念,“亲”则与血缘相通相传。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也都想方设法归结到血缘关系,例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母官,乃至今日之央“妈”等等。空间的有限和时间的延续,成为熟人社会的时空基础。由乡亲组成的熟人社会必然有远近亲疏之分。福建的“土楼”为此划出了明确的边界,个人犹如在舞台的中央,其所作所为全都在乡亲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是否符合乡约民规伦理道德,由族长、乡绅等德高望重者予以评说。由此可见,在传统文化中被奉为圭臬的传统伦理道德,看起来很美,但其执行力限于土楼的边界,止于由乡亲组成的熟人圈。

伦理道德止于熟人社会,同时也维系了熟人社会,使之得以存在和延续,在此意义上,熟人社会必然导致集体本位。在熟人社会中个人行为规范的最高依据是熟人所组成的集体和谐,为了更多照顾整体的“情感”和价值取向,个人淹没于整体之中,以对集体的忍让维系集体的存在以及换取集体对个人在集体中地位的认可,因而很在乎“面子”,在乎别人如何看自己,甚至为了“天下”而牺牲自己。个性、个人的潜能和创造性没有得到充分展现,致使个人和整体的发展缺乏动力。

“情”至上,也就是李泽厚所提出的“情本位”。情本位,意味着理性缺失。合情合理,“情”在前,“理”在后,喜欢“较真”是人格的缺陷,不可“得理不让人”。时至今日,由于理性缺失,中国人民的“感情”还是如此脆弱,动辄便受到了“伤害”。理性缺失与上述笼统的思维方式相叠加,致使理性愈加缺失,思维也更加笼统。

天人合一,人作为“类”没有从自然界独立出来;集体本位,则是个人没有从整体中独立出来。小农经济及由此导致的特质,在总体上显示出与动物世界的直接相关性。同时期的希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天人分离,不仅在于有一个独立于人的存在,而且有一个独立于存在的人;航海、游牧和商品经济形成“陌生人”社会,陌生人之间由法律和契约建立联系。陌生人和个人本位,意味着个人对于血缘宗族和整体迈出独立的一大步,从此在个人的基础上经由自组织和契约构建起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动物世界可以有某些人类社会的社会性,但是在希腊正在构建的社会里,出现了动物世界所不具有的全新的特征。

邓晓芒把中国农民的状况概括为:落后分散的生产方式,狭隘的血族观念,在一个“圣人”治下的平均主义,不仅指财产平均,而且是思想平均、知识平均。他认为,这样的农民意识渗透于整个社会各阶层,包括知识分子的头脑中[1]。

延续到中国的近现代史,蒋家王朝失败的原因之一是民国时期小农经济被破坏,在一系列的战争中,“小农”既被抛离了土地,又未能整合到现代化进程之中。1949年的土地改革,让几亿农民回到小农经济,轻易化解了新中国巨大的经济压力,并以三农回归传统为代价发展城市和工业。计划经济年代几经周折,改革开放的第一步包产到户,依然是回到小农经济。到了21世纪,金融危机,外贸急剧萎缩,农民工一夜之间失业,放到其他国家,肯定发生全社会动荡甚至灾难。但在中国,农民工回乡种地,官方称“蓄水池”,虽然经济危机,但社会危机安然化解,仍然靠的是小农经济。

在中国,小农经济举足轻重,不仅是经济,而且是政治以及文化。有一种说法,是农民在历史上一次次挽救了中国,换个角度看,也就是小农经济一次次化解了危机,与此同时,中国也就一次次回到传统。城镇化和土地流转,将从根本上改变小农经济。

二、性本善:传统文化的公理

欧几里德以五条公理构建其几何学大厦,“性本善”是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其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堪比欧氏几何的公理。虽然荀子也有“性恶”的假设,但是“性本善”占了上风,在实际上成为传统文化的基本假设,并在此基础上搭建起传统文化的基本框架(见表1)。

表1 传统文化的基本框架

首先,性善论掩盖了人性恶的一面。人性由先天与后天两部分组成,前者如出生的时间、地点,乃至基因,性已定。后者则有相当大的可塑性,或善或恶,性不定。文学作品由形形色色的“穿越”来制造情节,就是强调先天与后天的冲突。性善论的后果,一端是没有底线,没有最恶,只有更恶;另一端是伪善。严复的归结是: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鲁迅声称,“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

其次,既然性本善,就无需法律条文,即使有也置于次要的地位,只是外在的约束,重要的是劝人向善重在内心的伦理道德。不同于刚性的法律,伦理道德之柔性在于诱导“良心发现”。伦理道德在相当程度上是嵌入编码知识或意会知识,需要内心感悟,因而依赖于个性和特定的语境,彼此间很难借鉴和共享。受伦理道德之柔性的影响,中国今日之法律条文和规章制度看似不少,但几乎无例外都包含有三个字:原则上。有了“原则上”这三个字,熟人、权力便可登堂入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连原则都不顾。或者要求尽可能“庭外解决”,“动之以情”,各方都“后退一步”。这一点又与小农经济的“情本位”交集。

复次,顶层设计。性善论自然有“善”的级别和层次,由善小到善大逐级收敛而通往至善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善”及其收敛和提升并不只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与小农经济的集体本位相一致,为身边事为家庭是小善,为集体为天下乃大善。收敛与集体本位共同导致集权,集权到顶就是皇帝,而皇帝则具有最高的道德,这就是“内圣外王”。清朝康熙皇帝的谥号是: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人间所有赞美都给了他,因为他权最大。朝廷施行“德治”的教化,向被统治者宣扬和灌输“国家道德”,人们在履践这种道德时缺乏意志自由。收敛、柔性、顶层设计、集权,是性善论这一原初假设或公理的必然推论。这一点与以“性本恶”为原初假设的西方文化形成鲜明对比。性本恶,自然强调底线,以法律为准绳,不准逾越底线。刚性的法律是“非嵌入编码知识”,清晰明了,对各色人等一视同仁。法律类似于“负面清单”,底线之上发散,只要不违法,怎么都行。在怎么都行的个人自由之间是彼此制约的契约关系,天赋人权不容侵犯。分权的典型则是“三权分立”。社会在底线之上发散,发散在契约安排下自组织,达到公共的“善”。宗教则为个人提供了作恶的警戒和向善的动力,下有法治保底,上有宗教天堂,相比之下,下无法治上无宗教的传统文化可谓“无法无天”。

最后,性善论在向上收敛之时向下兼容。人非圣贤,并不是谁都可以攀升到这一高度,因而,在圣贤之下必然有一个芸芸众生的世界。和为贵,为了达到“和”的境界,可以和而不同。传入中原的佛教与传统文化融合的成果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佛颜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大肚能容,也就是“后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了“和”,万事可以一笑了之。种种不道德甚至突破底线的人和事,在“和”的旗号之下找到了生存的空间。一种现代的说法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部现代史已经见证了在“和”的旗帜下的残酷斗争,见证了在“一个目标”下的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令人遗憾的是,当下的一些制度设计依然建立在如“砂器”般的“性本善”基础之上。

三、人际关系:传统文化的主要内容

(一)人的“三大关系”

梁漱溟曾述及人的三大关系:人与自然(拓展即人与物)的关系、人际关系以及人与自身的关系。一方面,这三大关系密切相关不可分割,人与自然的关系必然涉及人际关系,譬如生产力必然涉及生产关系,即使荒岛上的鲁滨逊,他原来所拥有的所有知识和沉船上的物品,是漂流记情节得以展开的必要前提,以及涉及个人需求层次的提升;其他两大关系也可以作类似分析。然而另一方面,个人、组织、民族、国家,在特定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下,会着重以三大关系之一展开。希腊和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到19世纪末的西欧,重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于是有自然哲学、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市场经济;人际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印度文化则回到内心世界,以人己关系为主。由三大关系引出三大博弈:人与自然的博弈,人与他人的博弈,以及人与自己的博弈。一种文化以三大关系的哪一种关系为主,主要展开哪一类博弈,对于这种文化的内涵与发展路径,对于民族性具有根本影响。

西方文化以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为主,所面对的是与自然界的博弈,所以才有作为科学起源的欧几里德几何与阿基米德力学、近现代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人与自然界,特别是其中最简单的部分-划分土地和杠杆-博弈的特点是重复博弈和有限规则。前者既意为博弈链长,海枯石烂也意味着对任何人一视同仁,这一点与前述陌生人之间的契约关系相一致。规则的含义是,作为博弈方的人,只要严格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然界,自然界就会按原样出牌,不会变招。于是,经由重复博弈,科学家得以在自然界纷繁现象的背后揭示普遍性和必然性;与此同时也塑造了自己,形成了由现象揭示本质的科学理性。在与自然界的博弈过程中,西方人进一步培育了陌生人之间的契约关系和遵守规则的意识,由此可见科学与民主二者具有天然的同盟关系。

中国,固然也同时面对三大博弈,但天人合一,对于自然界无从认识。在孔孟的职业价值观[2]中,“治人”是上乘的大道,是劳心者士人的事业;“治物”是下乘的小术,是劳力者小民的本分。孔子责骂请求“学稼”“学为圃”的学生樊迟为没有出息的“小人”,孟子更直言不讳:“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至于那些手工技艺不过是雕虫小技,甚至奇技淫巧。春秋战国时期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自然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人际关系,引向人与他人之博弈。面对如此压倒一切的重任,人与自身的博弈同样退居次位,修身的目的在于齐家治国乃至平天下。简言之,人际关系,人与他人之博弈,成为传统文化的重中之重。传统文化的关键词:“仁”,就在于处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也就是说,儒家管社会治理,佛教管精神修养,道教管身体修炼,三教各司其职,并无冲突,然而以儒家为主,归结到“治世”。

(二)空间:无限规则和中庸之道

同样是人与人的博弈,中西文化之间也存在巨大差异。一方面,博弈的内容不同。西方的人际博弈在商品经济的语境下展开,彼此间比拼的是向社会提供的商品和服务,这样的商品和服务主要建立在技术,也就是人与自然博弈的基础上。换言之,人际博弈在人与自然博弈的基础上形成,说到底比拼的是人与自然的博弈,也就是科学和技术。中国的人际博弈在小农经济和自然经济的语境下展开,自给自足,安居乐业,没有或较少在物质层面的竞争,十商九奸,要求重义轻利,进而仗义疏财,比的是在熟人社会中更有脸面,在官场更有地位。

另一方面,博弈的机制不同。其一表现在西方的发散与中国的收敛,这一点在“人之初”的原初假设中已经确定。西方人在法律规定的负面清单之上走差异化道路,减轻在狭窄道路上贴身肉搏的压力,另辟蹊径,这就为创新提供了可能。社会在契约的安排下自组织发展。中国走的是收敛的道路,“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在今天是高考指挥棒,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官本位越发强盛,钱本位后来居上,且二者有合流之势,权钱合一。其二是规则。由于自然界作为不在场的在场者参与人际博弈,以及人与上帝、与他人(陌生人,而非熟人)之间的契约关系和负面清单,西方社会的人际博弈也就与人与自然的博弈一样,具有有限规则(指“公共规则”,包括语言世界的逻辑规则和行为世界的法律规则),以及所有博弈者之间的平权。然而在中国,由于人际博弈与人与自然的博弈无关,在狭小的熟人社会里尚且有伦理道德“礼”的约束,关系到面子以及是否会在熟人中抬不起头。“熟人”,顾名思义就是会在不长时间内多次遇见和听说,这就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重复博弈,成为诚信的基础。反过来说,也就是诚信和礼止于熟人。不仅如此,“礼”与西方作为“负面清单”的“法”不同,是一种正面的约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从而抵制社会的变动。

在熟人社会之外庞大且没有契约关系的陌生人社会,礼的约束也没有了,人与他人之博弈几乎具有完全不同的特点,那就是无限规则或没有规则和一次性博弈。人际博弈,要是这次在博弈中输了,下次一定变招。明明说是“百花齐放”,转眼就成了“引蛇出洞”。所谓“以不变应万变”,其最高境界是“无招胜有招”。虽然也不是全无规矩,还有三纲五常,然而由此导致博弈者的不平等;还有科举考试,制定的相关规则,一方面为了巩固皇权,另一方面造成知识分子的人格依附,这一点将在下文述及。

博弈中的“无限”和“无招”,让国人深感“人心隔肚皮”,人心叵测。如果是陌生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熟人社会有伦理道德约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也可能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在“无限”和“无招”之际,往往就突破底线,这种情况在中国当下的腐败事例中屡见不鲜。为此,传统文化只能要求中庸,克己复礼,以求得整体的和谐圆满。在此意义上,和谐,成为只是为整体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手段,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整体本身存在的意义与合法性则不在考虑之列。

值得注意的是,中庸并不“中庸”。对于低于平均线者往往可以容忍,而对于高于平均线者,则不遗余力打压。在经济上叫做不患贫患不均,贫没关系,杀富济贫即可;在更大的范围,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木“低”于、“矮”于林,则安然无事。

葛兆光在一次讲座中论述人际关系的两个原则:一个是“内外有别”,父母夫妻之间,分内和外,也就是说,女性的亲族和男性的亲族,等级远近是不一样的。所以,外公外婆是外,爷爷奶奶是内,这在古代中国是分得很清楚的;第二个原则就是“上下有序”,必须讲清楚上下,伯仲季叔,分得清清楚楚,不能乱。

(三)时间:停滞与倒退

空间上的中庸,转换到时间上就是停滞不前。李大钊指出,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黑格尔甚至认为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国家。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同样可以追溯到人际关系,传统文化的其他“始基”也对此有所贡献。

首先,人与自然的博弈,因有限规则和重复博弈,人可以从中学习,接受经验教训。人与自然博弈的成果科学技术是非嵌入编码知识,可以共享和交流,从而推动社会的发展。科学起源于几何学和力学并非偶然,因为这两门学科的对象,划分土地和杠杆,是自然界中最简单的部分,简单到都没有量纲。一旦掌握了对方也就是自然界的策略,便可以前进一步,在演进博弈中探索较为复杂的对象,进入电磁学、热学、化学和生物学。市场经济的有限规则和重复博弈积累起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步步向前,由重复博弈到演进博弈,这就是西方文明“主动”的缘由。在传统文化中,人际博弈的无限规则和一次性博弈,致使参与博弈的各方难以在博弈的胜负中积累经验,以及难以为他人共享。重复博弈既不可能,演进博弈更无从谈起。

其次,集体对个人的约束。为维护和加固集体本位需强化凝聚力。在群体中,个人往往克制自己的意愿而与群体的意志和价值观保持一致,群体越大,对个体的约束越强,个体越是淹没于群体之中,群体作为整体改变的动力也就越弱,难度也越大。庞大而又凝聚的整体,再加上悠久的历史,给中华民族带来了巨大的惯性,造成难以摆脱的路径依赖。

第三,传统文化充斥着难以为他人共享的意会知识和嵌入编码知识。在人与他人的博弈中个人的体悟是意会知识,维系熟人社会的情本位同样难以理喻,只能靠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性善论所依赖的伦理道德也是一种意会知识,或者是嵌入于熟人社会的编码知识。

第四,“大道至简”,抽象到最后只有一个字:“道”。在《原始思维》的作者列维-布留尔看来,中国人笼而统之的思维方式,“所具有的抽象的和一般的形式可以容许一种表面上合逻辑的分析与综合的双重过程,而这个永远是空洞的自足的过程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3]。这种思维方式的长处是兼容并蓄,包罗万象,乃至在任何情况下立于不败之地,弊病则是缺乏批判和怀疑精神,缺乏反省和发展的动力。性善论是向下兼容,弥陀佛是“大肚能容”,对于违规、侵权甚至罪恶,至多一“笑”了之。韦伯认为,“儒教理性主义意味着合理地适应世界,清教理性主义则意味着合理地统治世界。”在利玛窦的眼中,中国男子只有妇道人家的愠怒,不能作战打仗。

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中国传统文化过于柔性,兼容并蓄,然而缺乏深层的自我更新。香港诗人黄灿然说,“桑塔格(20世纪世界著名思想家)在舒适的环境下使自己严厉起来,中国知识分子在严厉的环境下使自己舒适起来。”韦伯认为,儒教,“作为支配性的终极价值体系,始终是传统主义取向的,对于世界所采取的是适应而不是改造的态度”。历史学家汤因比在研究了几十个民族的盛衰发现,民族之盛在于应对挑战,而一个没有挑战的民族将走向衰亡。中华民族面对一次次外族入侵在历史上不乏挑战,为何没有崛起,在相当程度上就在于过于柔性。中华民族历经磨难与重大的变故,历史未曾发生断裂,文化一脉始终绵延不绝,以老子等人的思想为代表,自然、唯小、处下、守雌、不为大、和其光,同其尘、柔弱胜(任)刚强,以及“后退一步”、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等,在其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如果说韬光养晦与忍辱负重还另有所图,那么“和其光,同其尘”就是逆来顺受,也可以美其名曰“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华文明正是因此而延续至今,也正因为此而停滞不前。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貌似改朝换代,实则周而复始,五千年如一日。

最后,相对于同龄的西方人,中国的儿童和青年人显得老谋深算,缺乏年轻人的好奇心和朝气,其典型当属数年前的“五道杠”。马克思把人类的祖先区分为正常、早熟和粗野的“儿童”,希腊是“正常的儿童”。一位高贵的埃及祭司曾对来埃及的希腊人说:“你们希腊人总是孩童,你们中没有一位老人。”埃及显然属于马克思所说的“早熟的儿童”。如果中国要对号入座,肯定也归入“早熟”之列。且不论“粗野”的帽子该戴到哪一个民族的头上,“早熟”与“正常”的背后实际上依然是上述三大关系。上文述及,人的三大关系虽同时存在,但在实际中总有主次之分。就人类整体而言,三大关系呈现出由人与自然的关系,到人际关系,再到人己关系的发展规律。从原始社会直至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市场经济,主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近代以降到20世纪乃至今日,包括两次大战在内,重在处理人际关系;20世纪至今,随着反思走过的道路,人己关系逐步凸显。由系统发育与个体发育的关系可以发现,三大关系的发展规律,正对应于马斯洛的个人需求层次理论。个人从出生到20多岁,在于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主要涉及人与自然(物,买房买车等)的关系;之后一直到退休,主要处理家庭、同事、上下级以及朋友等人际关系,得到社会承认,满足归属需求和尊重需求;老了,写回忆录反思一生,做慈善,自我实现。反观中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未得到充分发展之时,远在公元之前,就把人际关系作为文化的主要内容。马克思所说的“早熟”,中国人实至名归。身未壮,心已老。看“五道杠”的照片,十几岁的少年,如此老练,这般城府,令笔者汗颜,更多的则是感到恐惧。

时间不仅停滞不前,而且有倒退的趋势,这一点与叶落归根相一致,与中庸的不对称相一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轴上,“过去”具有优先级。孔子一再强调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中,以“祖宗的规矩”和死人压活人,形象地表达了这一点。从古至今对传统的一再强调,如国学热、着唐装汉服,以及对血缘的频频回溯,如炎黄子孙、黄皮肤黑头发等等,都把时间指向过去。由后面这一点,可以联想起前文所提及的小农经济与动物世界的直接相关性。不对称的中庸,以及博弈中的无招胜有招,劣币驱逐良币,都加大了传统文化下坠的趋势。

(四)官本位

需要指出,处于人际关系中的个人并不平等。“人际”,首先区分为熟人和陌生人。一回生二回熟,陌生人也可以混成熟人。熟人源于乡亲,乡亲又有远近亲疏之分,三纲五常,区分各色人等。处理如此复杂的关系,伦理道德固然重要,而政治更是重中之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血缘步步上升,家国一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在中国,政治就是伦理的延续,政治的中心则是权力斗争。皇权独尊儒家,儒家宣扬对皇权的忠诚,权力与知识合一,政教合一。数千年来,在等级森严的熟人社会,全靠运筹帷幄,全凭“人治”。其中又有多少“厚黑学”令人“拍案惊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驾轻就熟。有人选择“出世”,远离人间社会,在自然界隐居,遁世于桃花源中;传统文化则号召“入世”,投身于人际关系和政治,由己开始逐级放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内圣而外王,得人心者得天下。至此,“得人心”的意图大白于天下。所谓入世,不是站在拥有权力的一侧,或者匍匐于权力的膝下,就是在夺权的路上。由人际关系集中到政治,归结为以权力为中心的人治,体现了人际关系的中国特色。

由此可以推出中国特色人际关系的又一个根本特征:官本位。其一,按官员级别和与皇帝的血缘关系分封土地,确立起小农经济与官的紧密联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二,从县、郡、州到中央逐级集权,形成纵向金字塔式的中央集权,左右各级地方事务,横向则官官相护。朝中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三,前文述及,性善论要求收敛,收敛形成的实体就是由各级官员构成的金字塔。

与官本位相对应的只能是“民末位”甚至“民无位”,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和百姓。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清官明君,跪倒在青天大老爷的膝下。实在无望,或者约束自己,民不与官斗,或者纠集起形形色色的“丐帮”。都快饿得去鬼门关了,还不忘来一次山寨版的底层王朝的演绎,并且还演得栩栩如生[4]。

值得回味的是,传统社会还为官与民之间的社会层际流动设置了制度:由上到下是贬官,削职为民;由下而上是科举考试,后者独具中国特色,甚至被誉为“第八大奇迹”。科举考试从社会底层选拔人才,只要考试过关,便有机会升入统治阶层,进入官的系列。这就为芸芸众生开启了上升的通道,把百姓中的精英和凡夫俗子提升自己的动力,都引向科举考试,这就化解了社会底层的涨落和冲动,而有用之才又为统治者所用。反过来,对于那些考生来说,就是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皇帝和书生,各得其所。反例是,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头目,经常可见落第秀才的身影,屡试不中,一怒之下,农民起义。以今观古,若是当年科举考试也实行扩招,或许就没有那么多农民起义了。同样重要的是,科举考试,考的是儒家正统,无论愿意与否,考来考去,儒家正统也就得到了强化。以儒家为核心的传统文化与封建皇权就这样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皇权以强权确立儒家正统独一无二的地位,儒家正统论证封建皇权的合理性。

四、实用主义:个人在传统文化中的生存哲学

在上述各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传统文化呈现出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

实用主义发端于现代美国,然而其典型却早已存在于传承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之中。在现代美国,实用主义只是众多哲学流派之一,在本体论中有对事实和规律的尊重,在认识论中有理性主义的均衡,在价值观中有知识至上、宗教情怀和对美的追求以及最终有法律提供的不可逾越的“负面清单”。平心而论,自古到今,世界各民族或多或少都有实用主义倾向,但像中国这样浓烈和典型者可以说绝无仅有。

实用主义并不是传统文化的始基,或者说,不是传统文化在原初时期就已经打上的烙印,而是在此后漫长的发展历程中日积月累,终于由点点滴滴汇成浩荡之洪流,从倾向成为主义,成为中华民族以及当代中国人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中国,没有理性主义的均衡、没有对事实和规律的追求和尊重、没有宗教情怀,临时抱佛脚。美,大致就等同于出世以及没有底线,重要的是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小农经济同样是实用主义的经济基础。农业、畜牧业所经营之动植物较之丈量土地和杠杆复杂千万倍,原始的天人合一,物我不分,人与物没有形成对象性的关系,不能客观地研究对象。庄稼收成好,家畜膘肥体壮即可,对自然界的了解停留在经验层面,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象即本质,知其然亦即知其所以然。小农经济没有或很少交换,意味着那些经验没有或很少交流,并不在意背后是否还有必然和普遍的道理。性本善也是实用主义的一个源泉。在实用主义看来,达到目的就是善。善,在真善美三者的关系中既居于首位,又具有终极价值。善居首,“真”便退避三舍。熟人社会的情本位也遮蔽了理性。学以致用,重要的不在于说清道理,而在于办成事情。这也就是中国古代科学落后而技术发达的原因之一。实用主义的第三个源泉是中国特色的人际关系。人际博弈中的无限规则让人无所适从,只能变换招数。极端则是“无招”,不择手段,只要战而胜之,不管是水淹七军,还是火烧连营。实用主义的口号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以成败论英雄。

实用主义,在国家层面是“实干兴邦”,在个人层面的典型是“流氓”,朱大可对此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5]。此处的“流氓”并不是当下语境中的流氓,而是上文中形形色色的“变通者”。在冠冕堂皇的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的桌面之下,存在着生活方式与之大相径庭的一群人,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所以才需要儒家正统,才需要伦理道德。实际上,人非圣贤,在那些正人君子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同样有着被压抑被禁锢的“恶”的一面,一旦束缚解除,便会出来兴风作浪。活着,是流氓最低也是最高的生存哲学,前者是忍辱负重,后者可以蛮不讲理,在两极之间则是虚伪和狡谲。流氓,是对性本善的嘲讽,是无底线和实用主义的结合。性本善和求同存异,为流氓和流氓意识提供了宽松的存在空间;周而复始的超稳定结构,为流氓和流氓意识的长期存在并得以上升到半官方乃至官方地位提供了载体。灾乱中最强者即最凶蛮、最狡猾者掠夺的生存资源最多,因此就是天子。无论承认与否,悠久中华文明的DNA中,镌刻有历代祖先中的流氓基因,会在各种环境中顽强地生存,并在时机适合的时候以种种方式表现自己。

莱布尼茨对中国哲学的理解是,“在思考的缜密和理性的思辨方面,显然我们要略胜一筹”,但“在实践哲学方面,即在生活与人类实际方面的伦理以及治国学说方面,我们实在是相形见绌了”。此处不涉及“实践哲学”的本来含义,不过显而易见,莱布尼茨说的是中国哲学,实际上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虽不知晓莱布尼兹的本意,所谓“略胜一筹”,应该指在处置类似事务中取得更好的效果。中国的“实践哲学”之所以较之西方“略胜一筹”,其一,就对象而言,不在意所涉及事务的本质和规律,审时度势,灵活处理;其二,就主体而言,浸润了中国特色“无法无天”的实用主义;其三,在于其中蕴含中国特色的理性。通常认为中国人没有理性或非理性,实际上中国人缺少的只是科学理性,中国人擅长,确切的说,因此而更加擅长具有中国特色的“技术理性”。

所谓技术理性(也称“工具理性”),对于特定主体(集体或个人)来说,首先是所采取的行动有效,达到预期目的,以及在行动的过程中可控。其次,在生产方是投入产出比,在使用方是功能价格比,以及这两个“比”之间的博弈。重要的是,投入、产出和价格,基本上都有一样的衡量标准,功能虽因人而异各有所需,也看得见摸得着,可以放在桌面上比较,因此简单而透明。有必要指出,在投入产出比和功能价格比的背后,还有一个不在场的“在场者”,那就是自然界。自然界的参与,为各方的竞争提供了一致的平台,制定了统一公平的规则,为求得更高的效能、效率及更大的“比”,有关的主体都需要在人与自然的博弈中由重复博弈而演进博弈。换言之,在技术理性的背后必须有科学理性的支撑。由此可见,在技术理性的引导下,市场经济中的竞争关系自然导向生产力的发展。

可以说,技术理性就是物理学中的“最小作用量原理”,或者亚当斯密的“经济人假设”——以最小成本/代价/风险获得最大收益,在技术领域以及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表现。中国特色的“技术理性”,在于并非如技术理性的原意那样,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特定的用于人际关系。前者的投入是知识、资源、劳动力和时间等,产出是利润、品牌和社会影响,至于价格主要就是钱,功能是效益和效率。技术理性受到来自自然界的事实和规律的制约,需要以科学理性作为基础;而中国特色的技术理性,投入的是人情、资金等,产出则是投桃报李,升官发财,礼尚往来和面子,知恩图报,而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提倡以德报怨,不能冤冤相报,更不能以怨报德。在人情往来中,生人可以混熟,熟人社会则得到维系和强化,个人在其中的地位也得到巩固和提升。中国特色的“技术理性”在官场中得到集中体现。一方面,最大的恩德来自皇上,皇恩浩荡,泽被天下,皇上应用其恩威把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另一方面,臣民则应谢主隆恩,进而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以求得到晋升。由此,中国的皇权得以巩固,官本位得到强化。在人情与恩德的背后,是个人对人性和人际关系的精确测度和掌控,从而以最小成本获得最大收益。中国特色的“技术理性”,与技术无关,与工具无关,与科学理性无关,实际上是无规状态下的“人际理性”。所谓“人际理性”,却又与社会的存在与发展规律无关,只是在权力的淫威之下个人无底线的生存法则。

顺便说,实用主义还与前面谈到的道德优位有关。实用主义重结果,道德优位重出发点,共同点是不考虑程序公正以及是否可行。一句话,心是好的,出发点是好的,就豁免了由此产生的所有罪责。时至今日,多少家长以“为你好”之名,干预成年子女的私人领域。

五、传统文化的历史价值

绵延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何以凝聚了中华民族,承载了炎黄子孙的心灵,在世界各国面前建构了礼仪之邦?

首先,在熟人社会和相对稳定封闭的情况下,熟人间分享嵌入编码知识和意会知识,情感上的互通,增强了熟人社会的凝聚力,遏制了离经叛道和离散倾向。近代有外国商人进入中国农村后惊讶地发现,“中国人的一句承诺比西方的正式法律文件还可靠”,并由此断言“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守规矩和可靠的商业伙伴”。在乡亲们组成的熟人圈里,伦理道德这样的“短程力”足以维系起信用圈。因为没有市场中的竞争,熟人社会会分享种植和养殖中的经验,推动农业的发展,古代中国的经济因而在世界首屈一指。

其次,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没有或较少交换,没有或较少发生人与人之间在物质层面的竞争,加上重义轻利的价值观,财富乃身外之物,过眼烟云,因而人际博弈多发生在精神层面,比拼的是琴棋书画诗词,知书达理,举止高雅,礼仪之邦也就顺理成章,在精英是“君子”“圣人”,在普通民众是面子。

第三,科举考试由下而上选拔人才,朝中有人和地方乡绅上下呼应,把“家”和乡亲们的小圈子放大到“国”,由“齐家”一步就到“治国”,国,亦可直达于家,家国一体。所有的人际博弈,或升或贬,最终都由皇帝一言九鼎。

第四,个人淹没于集体之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与个人之间不存在边界,国家可以随意进入个人领域,个人愿意为国捐躯。

第五,虽然没有宗教,但依然有敬天悯人的情怀。中国人的婚礼,首先就是拜天地,可见对天地的敬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报应的观念也有助于维持重复博弈。

最后,个人若是竞争激烈,博弈失利,也可退而求其次,淡泊名利,隐居山林,寻觅世外桃源。绝妙的是,山野有曲径通幽——由“终南捷径”返回官场。对于“国”来说,则可以改朝换代,周而复始,一脉相承的是传统文化(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氓”)。传统文化,不仅维系了中华民族,而且同化了一个个外来民族,影响到周边国家。

简言之,传统文化与由古至19世纪中叶的中国国情契合,虽停滞不前,但在数千年间维系和延续了炎黄子孙。其种种弊端在漫长岁月中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没有相应的土壤和环境以及没有受到来自外界对传统文化的根本冲击,直至鸦片战争强行撬开国门。

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传统文化可以归结到一个字:“和”。人与自然之“和”,天人合一,没有独立于存在的人。人与他人之“和”,和为贵,没有独立于集体的个人,缺乏自我意识;人与自身之“和”,真善美融为一体,以善为首,理性与情感、信仰不分,以情为本。相反,西方的文化则充满张力:天人分离,发展出科学技术和市场经济;人与他人分离,形成契约基础上的陌生人社会;人与自身分离,理性、情感、信仰,三者时时处于纠葛与彼此间的拷问之中。

在西方世界走向后现代之时,形形色色此起彼伏的社群正在取代个人本位,在互联网和大数据处理等高新技术兴起之际,陌生人日益成为熟人。与此同时,中国传统文化一方面深刻改造自身;另一方面长于包容的特色正在焕发新的生命力,从远古走向未来,由中国走向世界。

[1]邓晓芒.我为什么要批判儒家伦理?[EB/OL].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4ODM2 MDA5MA==&mid=401872406&idx=1&sn=bf3e2bd1a245d324d9030bd199c9edb4&scene=23&srcid=1229zy HrPNV3a0qt0jbj KVLg#rd

[2]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考察[EB/OL].http://mp.weixin.qq.com/s?__biz=Mj M5NDg0 MDI1Nw==&mid=402415744&idx=2&sn=fe1953b748af019708c11bd293e70903&scene=23&srcid=01263ghr Or NZ02u XxoCYp WEN#rd

[3][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447.

[4]于建嵘.中国未来转型的几种可能方式[EB/OL].http://www.china50plus.com//2016-02-18.

[5]朱大可.流氓的盛宴[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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