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教育不是在平静安然中失去希望

文/陈虹宇 曹 洋 余 玲

作者单位/广州中医药大学

禅家有言：人生有5个层次，生存、生活、生意、生命、生死。

生存，是满足个人物质需求；生活，社会关系的情感流动；生意，是精神灵魂修养；生命，是一场磨难，也是一场恩典；生死，是自然界设定的开始与归零。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才能逐一去思考其中的深意。直到自身生命的陨落，终将体会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但医生却是这样一个群体，从涉世之初，尚未解决温

饱冷暖、情感家庭、精神信仰等人生大事之时，就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用医疗手段去指导和掌控他们的生死。这是一群最先真正直面生死的人，从产科新生儿呱呱坠地，到肿瘤病科拒绝一切抢救的无声叹息。我们不仅要自己预先准备好，还得要教会病人和家属去理解并接受生命的自然归宿，用医学人文的自由、洒脱、淡定和从容去弥补现代医学的局限，让晚期癌症病人在真切感受到死亡临近时，不至惊慌失措、仓皇应对、怨天尤人、痛苦万分。

但是，我关于死亡教育的认识，被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我是一名肿瘤科医生，规培快1年了，轮转于临床各个科室，今年5月，回到了肿瘤科。每周二照例跟老师出一次门诊。

那是一个初春的上午，阳光暖暖的。诊室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女生，动作很轻、声音很细、目光有点怯。我缓缓地翻看病历资料，她竟然与我同岁：乙肝肝硬化失代偿，弥漫巨块型肝癌。更让我诧异的，她是我硕士同班同学，只是因为各自轮科，所以不曾真正认识。

她的到来，让我无所适从，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口。每次来诊，我总是不敢看她，害怕她觉察到心疼与同情的目光。随后，病程进展，我收她入院。

她喜欢脱掉病号服来办公室找我聊天，我尽量放下手头上的事，跟她坐在阳台上吹吹风、晒晒太阳，聊一些关于未来、理想、生活和爱情这些事儿。这个本应该花开灿烂的娇弱生灵只是淡淡地说着，我默默地听着，陪着。对于病情，我们都默契地很少提及。偶尔，她会隐晦地试探性的问我，希望我能从专业的角度告诉她，她的生存时间还有多长。但我总是模模糊糊地绕开这个话题，我无法用一个中位生存期的数字来丈量她生命的长度。

我们经常互相分享日记，也许正是因为文字的赤裸裸，才看见了她内心的煎熬和恐惧。她偷偷的生病，拒绝告诉亲人、同学，甚至也还没告诉即将参加高考的弟弟。她害怕忽然就死掉，害怕妈妈抱着她的身子伤心地掉眼泪，她想要逃离家里那种难过、压抑的氛围，她也好想结婚、生个小宝宝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畏惧疾病进展、担心消化道出血，害怕第二天早晨起来照镜子，苍白的肤色嵌着两颗黄眼珠。药物一个换一个，甲胎蛋白不停的翻倍，找不到合适的临床实验，她恐惧着一切。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能尽可能阻止病情进展。

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要这样一个和我同龄的花季少女经受这样的磨难。也许除了帮她一个个筛选临床试验，我还能做的，就是去抚慰这个含苦的生灵。于是我带她去科里的人文书柜，给他推荐《此生未完成》《死亡如此多情》《最好的告别》等书籍，跟她讲康复俱乐部里各个病友的故事，我想让她慢慢地理解死亡、坦然地接受生命的陨落，减少恐惧，活在当下。她忽然严肃地问我：你这是在对我进行临终关怀吗？你要我放弃生的希望吗？

我哑口无言。要知道，她也是一个医生，我想要让她知道的，她都知道。是呀，我凭什么让她放弃自己、放弃这个涉世尚浅的大千世界？她想要的是生的希望，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还有希望，她还有药可用！

医学死亡教育，发展到今天，内容丰富、体系逐渐庞大。但是患者从被告知坏消息到死亡的这个时间，接受个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医学的局限性和可能性这是一个过程，不是一种顿悟。而这个过程中，我们无法生硬地要求她接受死亡，更难以用“延长生命”这样刺耳的词直言不讳。那颗脆弱的心灵，需要我们去让它变得更强大，而不是在试图使其平静安然的过程中失去希望。也许认识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给予生命以希望，但我们目前仍然难以严格把握这其中的微妙界限。

死亡教育是医学人文正在努力推广的非常具有深意的话题，但对于不同的社会背景、年龄阶段、人生阅历的临终病人来讲，过早的进行死亡教育，或许适得其反。尤其是目前肿瘤医学发展得非常迅速，分子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出现，一代又一代的新药不停地在刷新晚期癌症患者的生存期。肿瘤科医生应该把医学前沿及时告知患者，给予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癌症已经不是绝症，早在十年前，WHO就已经将其定义为慢性病。所以，死亡教育也许不再需要刻意强调其在癌症患者中的特殊性。

昨天，她微信告诉我：“我去了另一个城市治疗，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我打了几个字：你的选择都是对的，坚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