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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死亡

2018-01-16文/殳

中国医学人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高龄病房安静

文/殳 儆

我是一个ICU医生, ICU医生的职责是把人救活,但是无可避免地会看到很多很多的死亡。很多高龄患者的基础是慢性疾病终末状态,也就是本来就摇摇欲坠。一旦雪上加霜,脏器功能衰竭就不可逆了,他们不能再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他们的生活将离不开那些管子和机器,他们将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死亡不是这么容易就来的。濒死的状态会变得很长,很痛苦,并且无可选择。

很多家属曾经表达过,自己将来老了,绝不要这个样子。不过对于自己年迈的亲人,中国人又渴望让他们多活一天是一天。每天半个小时探视时间,很多家属都表示强烈的不忍和难过,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想过,那个人一天24小时都是痛苦地度过,直到死亡。

国内ICU都是封闭的,拒绝陪护。这是为了保护正在全力救治的病人,不过这也很容易造成“孤独的死亡”。大多数可以预期的死亡是这样的,医生告诉家属,这个人已经靠机器药物不能维持,家属签字同意放弃最后的心肺复苏,等候在ICU病房外,准备好衣物。然后监护仪会告诉医生病人的心率、血压、氧合慢慢在滑坡。在监护仪上看到心率即将为0的时候,让家属在床边站几分钟。随后,宣布死亡,请家属离开,拔除患者体内所有的管道,推进太平间。

还有一种情形是“自动出院”,就是放弃所有积极治疗的措施。农村的老人在儿孙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不管有没有治疗的价值和希望,亲人会为他们选择回家。回家前有些人还有意识,他们知道“回家”是什么意思。其中的一些死在颠簸的回家的车上,那不是120,大多数是私人的车辆。一些死在家里临时搭的铺上,在濒死的状态下穿好寿衣等待死亡。

城市居民很少有这样的福气。因为中国人忌讳死亡,死过人的公寓不要说住,卖都卖不掉。所以城市人从大医院自动出院,大部分是去了收治条件更为宽松的医疗机构。略有福气的人死在医院的普通病房里,如果家属签署了放弃最后抢救的意愿书,如果他们患的是不治之症或者确实高龄,会安稳死在一张医院的床上,有家人的陪伴。不过这不是大型三甲医院的病床,因为这关系到死亡率的统计,同时会引起旁边住院病人的侧目。

试想如果你自己开刀,你吃不吃得消1米之内的床上肝癌晚期病人的死亡?家属整夜的嚎啕抽噎和各式各样临近死亡的风俗?人类的濒死状态绝不安详。拥堵的痰液,馊腐的气味,久久不能断绝的气息。陪伴死亡的状态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他们会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死?

会问:能不能给他用点药让他不那么难受?

会问:到底有没有搞错,他是不是可以救活?

我只能说:死这个过程有点玄妙。我常用叶子的比喻来举例子:生命就像秋天树上的叶子,你我都看到已经枯了,在风里飘摇,但是我们都不知道是这阵风把它吹落还是下一阵风,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会在风雨飘摇中晃晃悠悠到明年春天,那也不见得是一个奇迹,不代表它会重新回黄转绿。大多数高龄病人的家属会接受这样的解释。

我看了很多很多死亡,外表会变得很无畏、无情。对某一个个体的死亡反应平淡到不近人情。不过这种“无处去死”的遗憾,我始终想去改变。强烈要救治的意愿是每个家庭的自由选择,但在死亡的这个自然过程上,我总希望可以做得更有尊严和温情,譬如安静地回忆和陪伴,虔诚地祈祷。而不是等待心跳停止,拔出污秽的管道,裹上被单送走。

眼下,我做了一件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我是一个ICU主任,这家医院的ICU刚好有这样的场地和通道,领导又给了我足够的支持。于是我就在ICU的角落内分了一个单独的房间,装修了一下。用类似家里的那种杏色的墙纸,用碎花的被褥和皮沙发,用接近日光的照明。看上去略似家里一个温馨的房间。

如果家属放弃了有创的抢救,又没有条件回家,可以让已经接近自然死亡的病人死在那里。允许家属陪伴死亡,允许在病房内用一种比较接近生活的方式等待病人的死亡,让他穿上睡衣,睡在比较不像病床的被褥里,房间内放鲜花,用柔和的音乐,或者诵经声。

这个房间,开始使用到现在,几个月内已经送走了快10个病人。10岁的脑瘤小患者死在那里,他的父母在身边陪着他,安静地悲伤。这个过程不能在家里,会影响年轻父母未来的生活;不能在收满小儿患者的儿科病房,会影响正在治疗的病人;不能在嘈杂的急诊室;治疗已经到头,而从容安静地告别并不容易。

85岁的老郭死在那里,他的妻子、儿女安静地商讨他的身后事。他在这家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后的时刻,没有插管、抢救、心肺复苏。我好几次在门口看着,并不进去。医疗行为已经没有意义。他如果在老年科病房走完最后一程,相邻病房的那些85岁以上的老人,你可以想象他们的恐惧和压力吗?

85岁的徐老太太死在那里,她在神智清明的时候早已经表明不愿意用呼吸机维持生命。在老伴的要求下,拔掉了插了许多天的胃管。儿子扶着老父亲,安静地目送她离开。这些离去的患者家属表现都十分平静、配合。

有ICU医生质疑过我,这不是ICU应该的功能。把这样的病人送出ICU就好了。但是送到哪里呢?请告诉我,在现阶段,繁忙的病房根本不会收留这样的病人。我改变不了现状,改变不了大环境,那就完善这样一个小环境好了。ICU本就是死亡最多的地方。就这样吧,能改变一点也是好的,也让我内心的纠结更少一些。也许想法有点超前,但是现在不去做,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我会充满遗憾却无力发声。

自从有了第一个先例以来,我们ICU的医生已经开始习惯了这样的流程,如果家属表露出想要陪伴患者死亡的意愿,患者的死亡又已经无可挽回,就把他推到这个房间。也开始出现了这样的个例,家属因为知道可以这样陪伴,而让高龄的患者入住ICU做有限的抢救,前提是如果治疗无效,可以做最后的陪伴。

所以,我想我可能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后来,遇到了几位真正的志愿工作者,她们说,台湾的医院这样做并不是个例,而且更加体贴和人文。有时还有牧师诵经,志工团体会为老人完成心愿,为家属做心理疏导。

也许这不是ICU医生现阶段的主流职责,但死亡是ICU医生绕不过去的礁石,也是医生群体绕不过去的礁石,为什么不更好地处理这件事呢?也许这几位热情的志工、心理咨询师的加入会让这件事做得更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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