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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唱

2018-01-15萌娘

西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藏戏京剧老师

萌娘

不记得是哪一年,我偶然听过一个藏戏唱片,那歌声刺破云天的高亢、空灵和绮丽,瞬间便抓住了我。我没听懂它唱的什么,可是那神秘的发声,唱出了世世代代藏族人血脉里的东西,它带给我从未经历的蓝天、河水与圣洁。

我为寻找藏戏来到西藏,古老的藏戏,比京剧的历史更久远。在拉萨,和北京40米的海拔相比,我已经走在了天上。可以说,在西藏生活的人,都是天使;在西藏歌唱,就是天唱。我走过西藏的山山水水,走过拉萨的街头、寺庙,穿行在磕长头、转寺庙的藏族人之间。我知道它们都不是藏戏,它们是藏戏的底座。直到那一天,我走进了西藏自治区藏剧团。

班典旺久,西藏自治区藏剧团团长,藏戏表演艺术家,藏戏觉木隆(藏戏流派)传人。他是西藏第一个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西藏第一个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得主;他在京剧藏戏《文成公主》中饰演松赞干布——关于班典,我大致知道这么多。想象他是个长相英武、肩宽步阔、脸上“红二团”、藏音普通话、头上辫子里盘着红丝穗的康巴汉子。然而,一见面却出我意料,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头发也不长,皮肤是城市的颜色,还是中共党员。只有看见他明亮深沉的目光,我才感到他灵魂深处依然有一片爱的草原、野性的河,血液中依然回响着马蹄声声。

喝一杯午后的清茶,他就开始给我讲藏戏的故事。他的普通话非常流利,你根本想不到班典是藏族人,他甚至染上了一些内地人的口头语,说几句话就要跟着一个“完了以后”,我忍不住笑出来,他也毫无察觉,接着又说,完了以后,演出就开始了……

一雅砻扎西雪巴

藏戏,诞生在西藏山南地区,藏戏中的白面具也诞生于山南,班典旺久就出生在那里。藏戏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班典说,1000多年前就有了说唱舞蹈的艺术雏形,说来话长了。

15世纪初叶,一个初秋的下午,白云纷飞,秋风萧瑟,山谷间苍鹰低旋,雅鲁藏布江上波急浪涌。江南岸,一个身穿白色镶边紫红袈裟的僧人焦急地跑来跑去,他向河对岸呼喊着什么。然而,他的呼喊却被汹涌的波涛打成断断续续的碎片在空中飘散,对岸崖畔上一群人谁也听不清楚,人们更加焦急地向河对岸的红衣僧人摇臂呼喊。

这位穿白色镶边紫红袈裟的僧人,便是明代著名建筑师、藏医、藏戏创始人、后藏地区藏传佛教嘎举派高僧汤东杰布。1385年,汤东杰布出生于后藏窘巴的乡村,家境贫寒,幼年便出家为僧。他边修习佛法和医学,边云游印度、汉地及康藏各地,为信徒祛灾去邪、为病人医治痛苦,赢得了方圆百里的敬仰。这一天,他应邀去雅江对岸治疗一个病危患者,但天气突变,牛皮船摆渡不过去,他只能望江兴叹,无可奈何地眼看着对岸乡亲呼天喊地,眼看着病人无医而亡。直到暮色慢慢淹没天穹。

汤东杰布呆呆凝视着江面上翻腾的巨浪,心头万千思绪如巨浪滚过。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在云游中,看见藏地人们过河艰难,江河无情地夺去了许多过河人的生命,汤东杰布发愿要在有生之年修一百零八座铁索桥,让雪域更多天堑成为通途。

那时,藏地钢铁如黄金般稀有难得,汤东杰布节衣缩食,早出晚归去募化铁料砖石等建筑材料和资金。可是半年过去了,靠一僧一钵何年何月能建成铁索桥?汤东杰布精诚所至,终于感动了上苍。神女古准卓玛托梦给他,要他到山南琼结县去找一家农户,他家有七个儿女,那七兄妹各个才貌超群。如果能找到他们来演出,便可以演戏筹资建桥,有望募集建筑材料和资金。汤东杰布来到山南,果然找到了能歌善舞的七兄妹,他立刻建起一个戏班,让老大演甲鲁(部落头人);三姐妹演拉姆(仙女);三弟兄演温巴(渔夫或猎人);汤东杰布自己担任编剧、导演、戏师,还兼司鼓。他亲自教授他们演唱自己创作的作品,又用自己设计的各种款式不同的服装,装扮在这些美丽的姑娘身上,到处表演。汤东杰布以演戏筹资建桥,调集了设计师和冶炼工匠以及大量民工,还亲自操锤干起了被当时人认为最低贱的铁匠活儿。就这样,因地制宜,连年施工,铁桥终于造成了。他一生中,不仅为藏地人民修建无数座铁索桥和木桥,还编写了很多部以歌舞剧形式演唱历史故事的藏戏剧本,他创造了藏族历史上的第一个藏剧团。那个藏剧团的名字叫“雅砻扎西雪巴”。

汤东杰布功昭日月。他被后人誉为“铁桥活佛”“戏神”和“铁木工匠的祖师”,他是藏族人心中创造、智慧和力量的化身。藏族人世世代代歌颂他……

一片天地啊

在高山的格桑花中展现

一朵奇葩啊

在飞舞的风雪中绽放

穿白边袈裟的汤东杰布啊

把女神古准卓玛的托梦

喇嘛玛尼和宾顿巴

化成雪域高原的戏剧之花

……

二在找到七兄妹的地方

就在汤东杰布找到七兄妹的山南地区,有一个小村庄叫朗色林村。1973年5月,野杜鹃又开花的时候,有一个富有的大家族,又生了一个男孩。那一年春花开得格外烂漫,刺玛花、沙棘花摧枯拉朽般地从远山一直开到朗色林。全家人欢天喜地,父親给孩子取名班典旺久。意思是:智慧无边、胸怀宽广、前途宏伟。也许,就应了这个名字的吉祥寓意,40年后,这个孩子成为一个优秀的藏戏表演艺术家,他为西藏抱回来第一个中国戏剧梅花奖。

班典旺久从小就有学藏戏的天分,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只要听见母亲的歌声,他就会破涕而笑。每逢藏历年、萨嘎达瓦节(吉月)或者藏历吉日(每月的八号、十号、十五号、三十号),村子里的大人们便提着青稞酒、酥油茶和糌粑等一些零食出门,他们手拉着手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是班典旺久五六岁的记忆。大人们出去是一边转山、转佛塔,一边喝青稞酒,直到晚上才回来。藏族人习俗,在这样的日子里祈福,事半功倍,磕一个头有千倍于平日的力量。所以,每逢吉日,村子就空荡荡的,能去转佛塔的都去了,几乎没有一家会放过这样的吉祥时刻。

五六岁的时候,每到吉日的下午,班典旺久就会跑到村口等着母亲回来。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看见村外小路上出现了转山归来的大人们的身影,那些手拉手,唱着歌,喝得微醺,摇摇摆摆的大人们,背着牦牛毛织成的包或者毯子,那种织物永远不会发霉。他们在村头一出现,班典就和孩子们跑过去,他拉着母亲的藏袍,可是母亲并不回家,她和人们又接着在朗色林庄园门前的麦场上跳圆圈舞。母亲能歌善舞,只要村子里有人跳圆圈舞,母亲一定在场。母亲在他们中间非常突出,她那织锦的五彩邦典(围裙)融入晚霞,母亲犹如手舞彩虹的仙女自天而降,她的歌声和美丽舞姿让班典旺久骄傲。那时,班典旺久就带领孩子们大声呼喊着:拉——姆!拉——姆!拉——姆……母亲就是拉姆!在班典旺久心里,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只有仙女才会这样美丽。

母亲是扎朗县强巴林人,她年少时支差到朗色林村,给父亲家打工。父亲家是一个大家族,总是招人来家里种地放牧,母亲是被招来放羊的。母亲放羊的时候,面对着青青牧场,无际蓝天,她唱那些古老的民歌,附近的村庄都能听见她的歌声,她那热情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直上云霄,感动了朴素的村庄,也深深感动了父亲。他们相爱、结婚,并且生下了六个孩子,四儿两女,班典是最小的。母亲不仅有百灵鸟般的歌喉、勤劳贤淑的品德、美丽的容颜,她还是劳动能手,炒青稞、织“氆氇”、种庄稼,心灵手巧,样样能干。从此,一直到她去世,母亲再也没有离开朗色林村。母亲的歌声至今还弥漫在朗色林的空气中——

在洁白的哈达上啊

顯露着吉祥八瑞

在美如碧玉的湖泊中啊

游着欢快的鱼儿

鱼儿和水生死相依

真挚的情感哦

绵绵无期……

优美淳朴的藏族民歌,每日在村子里面回荡。在朗色林村,音乐就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扎朗县的歌舞表演、浓厚的艺术氛围在山南数一数二。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很特别的乡间长大。班典旺久对我说。

我一直觉得藏族人歌唱是个谜。我问班典旺久,我在西藏连呼吸都困难,为什么藏族人在缺氧的情况下还能发出那么嘹亮高亢的声音?而内地人不缺氧也唱不出这种声音呢?

基因。班典很确定地说,任何一个民族的声音都是血液中带来的,骨子里就有的。西藏草原上的牧羊人,每天在大自然中进发出的生命之音,那种穿透力、冲劲儿,都是地域形成的。因为山河壮美而高亢,因为孤独而空灵,牧羊人的声音世世代代流传到今天,那不是教室里训练就能学到的。藏戏唱腔的音色不要说内地人,就是西藏的那曲人都没有这个音色,藏北牧民的音色、演唱方法和卫藏(拉萨、山南、日喀则)一带藏戏唱腔的演唱方法完全不一样,再努力也学不了。声音的底色就不一样。水里面打不出酥油,牛身上能剪下羊毛吗?藏族人的声音,是世世代代的演唱习惯形成的生命的基因。

你多么幸运,有一个曾经牧羊的妈妈,她把西藏的声音传给了你。我对班典旺久说,我能想到,你妈妈有最美丽的藏地声音。

我妈妈唱歌非常好听。班典说,在我的故乡,那里的人们随时随地都会歌唱,那是血液中的东西,他们的声音是天然的,原装的,他们离不开那片空旷粗犷、美丽古朴的高天厚土。就像牦牛,西藏牦牛放到北京养就养死了。北京太热。还有污染,牦牛都不适应。藏族人发声没什么秘诀,那是西藏特产。就像西藏人要吃糌粑吃生肉喝酥油茶,到了内地就不能吃了。内地人就唱不了藏戏,不管什么明星,于魁智、孟广禄都唱不了藏戏。反过来,我也唱不了京剧。所以那句话有道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因为不可取代。

那个下午,藏剧团里静悄悄的,不过总有电话,还有人来找班典签字。他一次次给我演绎那些唱腔又一次次被打断,那个唱盘里回荡在雪山上空的声音,现在回荡在藏剧团办公室里。班典的歌声如梦如幻如入仙境,他办公桌上的单子可都是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班典旺久很难完整地讲述。一会儿唱,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签字。他一会儿是松赞干布,一会儿是藏剧团团长。

给我讲几个故事,我说,我要写藏戏,你不给我米,我可做不了饭。

咱们约一天去山南扎朗,看看我家乡,那是藏戏白面具的故乡。班典旺久说。藏戏是戴着面具跳舞和说唱的艺术,藏戏中有两个面具,一个是蓝面具,一个是白面具,当然,具体到剧目中的各个人物,那颜色就多了,红、蓝、黄、白、黑、绿、半白半黑的都有,还有样式、材质和它的寓意又都不一样。每一个面具都有独立的唱腔和表演程式,面具很像京剧中的脸谱,是藏戏的重要元素。咱们去山南!

好!我们握手告别。他握手热情实在,不虚设不做作,那一握,我就知道他演戏一定好,人生就是最大的戏。

三活在仪式中的藏族人

那一天,我从日喀则回到拉萨,当天下午随班典旺久去了山南。扎朗县朗色林村。班典的家乡。现在大哥依然住在他童年的老房子里。院子里炉火正旺,炉台上铁水壶冒着水汽。已经是公务员的侄女给我们端来酥油茶,姐姐烙好的酥油饼热气腾腾。班典一会儿跑到童年的草地上躺卧着;一会儿走进一间挂满干肉的屋子,割下一块干肉分给大家吃。树下的羊儿咩咩叫着,我们和大哥一家围坐在露台上。老猫从母亲留下的织布机上跳下来,它也兴奋地围着客人走来走去。大哥家的酥油茶很好喝,比酒店里面的更醇厚。班典说他很少这么悠闲,只有回到朗色林,来自童年的欢乐便重新贮满他的心胸。管理一个藏戏团事情很多,影响演戏。他喝着酥油茶说:你知道我多么想演出?那才是我。给我三个月,我就可以演个过瘾的大戏。

既然做团长影响你演戏,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如果是为了自己,我就不干了,那肯定个人成就和名声超过了当团长。可是个人是光鲜亮丽了,成绩再大也没有意思,靠个人力量怎么能够推动藏戏艺术的发展?藏戏需要改革和发展,藏戏团更需要懂它的人把握方向,藏戏我当然是内行。不论哪个行业,内行领导工作就是方便。我不为别的,就为藏戏艺术我愿意牺牲个人的一大部分。

我注意到,他没有说为藏戏贡献生命,他说的是“一大部分”精力或者是时间。我说,班典,你很真实。

朗色林是一块神奇的土地,除了歌舞,还有那些无所不在的仪式,足以滋养一个孩子的艺术心灵。如何献哈达、如何敬青稞酒、如何点酥油灯、煨桑烟、如何转佛塔等等,都是成长中要经历的仪式,藏族人就生活在这些仪式之中。

炉子上的水壶又开了,穿着藏袍的姐姐倒好了开水,又去水池边提水了,劳动中的藏族女人是很入画的。

那个下午,村口的朗色林庄园,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宁静。这个古建筑曾经是一个庄园主的私宅,它对面的麦场是朗色林村的欢乐记忆。班典旺久指着麦场说,这就是当年大人们跳舞的地方,每逢丰收或者过节的时候,那中间就放上一口大铜缸,人们把青稞酒用壶提来,用盆端来,没有人计较谁带的酒多酒少,大家都把酒倒进大铜缸里,然后便围着大铜缸跳圆圈舞。人们跳累了就去舀大缸里的酒喝,不断地出汗,不断地跳舞,从黄昏跳到黎明,那些来自民间的歌舞韵味十足。朗色林村歌舞远近闻名,班典说,我们村在扎朗县是有名的歌舞之乡,有铁匠的歌,木匠的歌,织布的歌,放羊的歌,所有的劳动都有歌。我小时候在家跟着妈妈跳舞唱歌,在学校里,老师们都能歌善舞,有个由头就会唱起来跳起来。

背水、转山、献哈达,还有大人们的舞蹈,都在欢乐中饱含着一种美丽和庄严,都给了他最初的仪式感,还有对上苍的敬畏之心。

有一天,班主任拉巴老师把学生们召唤到中学礼堂前面排起队伍,原来是西藏自治区艺术学校的老师来到扎朗县中学招生,那年班典16岁。老师们一个一个审视着学生,班典依然记得那天试唱,他唱的是母亲和父辈们在麦场上唱的歌——

雪山犹如宝塔哦

屹立那高山之巅

仙人白发哦,由此而来

洁白,洁白

白云犹如哈达哦

挂在那高山之巅

仙人胡須哦,由此而来

洁白,洁白

……

班典旺久被选中了。当第二次招生组的老师们来到班典家时,班典的父母却很犹豫,在他们心里,歌舞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与生俱来的,为什么要到学校里面去学?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让孩子把能歌善舞当成谋生的手艺。

可是我很想去,班典说,至少我不用参加毕业统考了。那时,只有他的数学老师拉巴支持班典旺久,他说,什么职业都可以成就人生,既然艺校选中你,你就去。这让班典豁然开朗。与此同时,艺校那边有一个叫次仁平措的老师,一开始并不想招收班典,因为他看中了山南贡嘎县觉木隆戏班子的一个男演员,他一直犹豫把唯一名额给谁呢,次仁平措爱惜人才,一听到好声音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把人招进来。一番周折之后,艺校最终还是录取了班典旺久,他们看中了班典的形象和声音潜质。

夕阳暖暖,晚风微微,班典旺久几分惆怅地看着空荡荡的麦场,不说话了。麦场上,母亲不在了,拉巴老师也不在了,声音最好听的茨日多吉爷爷、跳舞最帅的嘎玛顿珠叔叔,所有在这里歌舞的人们都不在了。唯有那些古老的仪式、唯有藏族歌唱那具有穿透力的发声方式,会在这里一代代地传下去。

四不朽的觉木隆

离开故乡,班典旺久来到了拉萨。从走进艺校的那一刻,班典旺久再也没有离开过藏戏。班典到学校上的第一课,是关于藏戏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他第一次知道了汤东杰布这个名字,知道了母亲唱的那些歌曲,有些就是藏戏。第二天是唱功课,走进教室的老师就是次仁平措。

班典想不到,他就是自己一生的老师,唯一的藏戏老师。他的藏戏人生,就从次仁平措开始。次仁平措是藏戏觉木隆流派一代传人,至今还可以听到他的唱腔。觉木隆是所有藏戏流派中艺术发展最完美、最丰富、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藏戏流派。觉木隆诞生在堆龙德庆县觉木隆村的“雄白拉琼”泉水边,那里住着一个觉木隆藏戏队。剧团内有觉木隆村人,也有各地来的支差者和杀牛人等,所以也被称为“鲜巴拉姆”,意为“杀牛人藏剧”。觉木隆艺术发展是首屈一指的,它的传统特技功夫很深,如躺身蹦子,藏戏中叫“拍尔钦”,双臂平伸与地面成60度转大圈旋舞,最多时能在一个大场地或大舞台上一气转四大圈,要有一二十个蹦子。次仁平措从小就是与觉木隆戏团的戏师和名演员们一起学习演出长大的。觉木隆藏戏团早时是旧西藏地方政府唯一的带有专业性的剧团,但无薪俸。除参加雪顿节会演可得赏银和粮食外,其他时间就到西藏各地卖艺乞讨度日。他们唯一的权力是不管身份高低可任意挑选演员。次仁平措不仅继承了觉木隆的技艺,也继承了觉木隆选拔人才的传统。看到藏戏人才,他就要千方百计地琢磨挖人,恨不能把心掏给人家,这也是他对待学生的态度。次仁平措一身好功夫,他不仅唱功好,表演好,个头形象也很标致,举手投足器宇轩昂。在班典的心里,次仁平措就是藏戏的象征。

班典旺久很崇敬次仁平措老师,崇敬中也有几分畏惧。次仁平措对学生要求极其严厉。班上有几位已经是唱功不错的同学,本来就是藏戏演员,他们都是次仁老师欣赏的人才。每次上课,一听到那几个同学唱得好,他会兴奋得眼睛发亮。在这样的老师和同学面前,班典旺久感到新奇,更感到压力。他从小在朗色林村长大,从来都是自由随性地唱歌,如今开始接受正规的训练,他有点茫然。而这时他又听说次仁平措就是那个不想录取他的老师,他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受老师待见?那个学期真是痛苦至极。唱功课就像鬼门关,越紧张越唱不好。有时班典紧张得连唱词都忘了,次仁平措老师会因此而发急,甚至他会气得捶胸顿足,戳着班典旺久的头说:就这一段,你给我唱一百遍。唱不好别来上课了。

那天,次仁平措戳了班典旺久的头,第二天他又从家里带了干肉送给班典。他经常带一些零食给学生们。其实,次仁平措是个非常好的老师,班典旺久说,他待我们就像自己的孩子。讲到呼吸,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腰部,让我摸他呼吸时腰部的感觉,告诉我唱高音的呼吸点。

这一摸你就明白了?我问他。

当然,这个太重要了。歌唱这件事就像窗户纸,一点就破,可是如果没有老师手把手教你,你靠自己摸索自己看书,你得看多少年才能学会就不知道了。班典旺久说。

次仁平措不认识藏文,他的教学是旧式的,全凭口传心授。一句唱腔微妙的细节,是无法在教材里体现的,也不是靠文字就能理解和掌握的。次仁老师一个个音符示范纠正,那时,班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错过了哪个细节。此外,班典还要训练毯子功,每天一身汗,一个没做好,老师的小棍儿就敲过来,在那么冷的冬天被打的滋味可不好受。那个学期,班典每天累得天昏地暗。

有一天,老师教了一段传统藏戏《朗萨雯波》,《朗萨雯波》讲的是后藏娘堆有一位美丽勤劳的姑娘叫朗萨雯波,由于不堪当地统治者扎青巴父子的毒打、侮辱,抱恨而死。她死后却因生前善业而还阳,之后便遁入空门为尼。扎青巴父子也皈依佛教。这是一出以佛教理念来解释社会的戏,主张以德化怨,从而使人间弥漫友爱亲善,走向和谐。在宗教、歌舞气氛浓厚的朗色林村,它是人们最喜爱、耳熟能详的藏戏。班典小时候就听村子里大人们唱过这个段子,那旋律让他仿佛回到童年的麦场上,他突然模仿起茨日多吉爷爷醉醺醺的带着酒味的歌声,尽情而放松地唱起来——

只为金灿灿的奶油而搅动哦

不为酸溜溜的奶渣而搅动

吉星高照哦今日

阳光洒满大地

良辰美景时刻哦

献上洁白的哈达

啊哎…矣哎…矣哎矣哎哎哎……

好!次仁平措老师突然抓住班典旺久的胳膊,他激动得几乎喊起来:就是这儿!“震谷”!就是这个位置,你记住吗?回去练!记住!

班典旺久第一次在学校里得到老师的表扬,他的眼里闪着泪花。从此,他一天比一天唱得好,从此,他每天一睁眼就跑步压腿开嗓子,从宿舍到食堂,从校园到河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起早贪黑地训练。到第二个学期,班典旺久开始融入了藏戏。他从童年随性地歌唱,变为自覺地学习藏戏唱腔。他声音中美好的东西,在次仁平措老师帮助下一点点被发掘出来,像金子一样光芒四射。次仁平措老师终于唤醒了班典旺久对藏戏的爱,小时候故乡的熏陶被激活了。

什么叫“震谷”?我问班典。

“震谷”是藏族声乐中一种特殊装饰音的发声技巧。

才旦卓玛歌唱中啪啦啪啦的声音就是“震谷”吗?

是,但是才旦卓玛老师唱得很轻,而藏戏是更强烈的“震谷”,班典说着就唱起来“啊哎…矣哎…矣哎矣哎哎哎……”班典旺久演示“震谷”,犹如银珠落入玉盘,清脆圆亮,韵味醇厚。他说,藏族的所有传统歌曲都带有不同的“震谷”,歌曲风格不同,演唱方法也就不同。

到第三学期,班典旺久的唱功更加成熟,他越来越得到同学的称赞和老师的喜爱。人们惊异于他的唱功突飞猛进,只有班典自己知道,他的力量,来自藏族歌舞的民间,他的背后有一个藏戏的故乡。班典说,我知道酥油是怎么做的,糌粑是怎么来的,我不会出那种笑话,说土豆长在树上。我的家乡毕竟是白面具藏戏诞生地,藏戏就在我的血液中,我对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

后来,许多唱腔只要老师一点拨,班典旺久就心领神会。到了三年级,班典旺久的功课都是最高分,成为次仁平措老师最喜爱的弟子。班典旺久说,我非常敬佩我的老师,次仁平措老师太不容易了!他不认识藏文,你说他的脑子里要记住多少藏戏剧本呢?每个戏中的每个人物唱腔他都会,他示范一句你唱一句,每部戏都是他一句句教出来的。班典旺久还听戏剧前辈们说,20世纪70年代时,移植藏戏《红灯记》,次仁平措老师担任主演李玉和,在北京护国寺人民剧场演出过,他演的李玉和非常帅,非常成功。班典旺久一生都不会忘记老师对人物的刻画如此的到位。次仁平措展现的藏戏之美,唤醒了班典旺久身上原来就有的藏戏元素。

次仁平措老师住在八廓街,有时星期天,老师就让班典旺久和同学们到他家里吃饭小聚,这是班典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刻。还没毕业的时候,班典就可以演出了。次仁平措老师介绍他接受了电视剧《朗萨雯波》的配音工作。班典第一次走进录音棚,他扮演两个人物,一个是阎王爷,一个是朗萨雯波的父亲。

1995年班典旺久毕业了。他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区藏剧团。班典一进藏剧团就接受了传统藏戏《朗萨雯波》的排练。他一进藏戏团就演一号人物,那个日子很不好过,周围全是挑毛病的老演员,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班典咬牙隐忍着,许多受不了这种委屈的年轻演员,就放弃了,只好去跑龙套。幸运的是,那时候次仁平措就是藏戏团的台柱子,班典旺久又和老师成了同事。在老师的鼓励下,他冲破了重重障碍,终于演出了传统藏戏《朗萨雯波》。那天,他请妈妈去看戏,他感到母亲的眼神一直跟着他在台上移动。母亲特别喜欢《朗萨雯波》这出戏,因为它塑造了一个农家女,更是伴随她成长的藏戏。她是被儿子感动了,还是被《朗萨雯波》感动了?那天,她哭了。

次仁平措老师很高兴吧?他说什么了?

老师什么也没有说,你演得好是应该的,不批评就是表扬了。班典说,我的老师是一个太好的人,他对学生的爱犹如细雨湿衣看不见,无比温暖。有一次,我跟老师去成都演出,那是西藏自治区歌舞团邀请我和老师,还有我们团的一个老演员去参加一部歌舞剧《珠穆朗玛》的演出,因为里面有藏戏唱腔,他们没有演员。那是1999年,那时候老师已经得了肝癌,到了成都就感觉不好了,却还在病中看我们排练。你永远不需要对他说请老师指教,任何时候只要他看见你在排戏,必定要指出你的不足,随时随地,不留情面。对艺术精益求精、呕心沥血地教授学生,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班典喝了一口酥油茶又说,次仁平措老师对藏戏唱腔不是一般的精益求精,他不容忍你对藏戏有丝毫懈怠不恭。他真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藏戏觉木隆传人,他的老师都是民间最纯正的觉木隆传人,他也希望我们这些弟子们把觉木隆藏戏原汁原味地承传下去,他用每一个唱腔和演唱细节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觉木隆。

我问班典:如今的西藏自治区藏剧团是原来的觉木隆藏戏班吗?

是的,自治区藏戏团的前身就是觉木隆藏戏团。班典说,可是次仁平措老师1999年去世了。《珠穆朗玛》就是他给我的最后指导。他没有看过《珠穆朗玛》的演出,也不知道《珠穆朗玛》轰动了拉萨,轰动了全国。我只有这一位老师,这一位老师顶十几位老师。他的离世我非常悲痛,直到今天,我都感觉八廓街上缺少了什么。

现在,我看到两份资料:

2009年,藏戏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2014年,国家文化部授予班典旺久“文化部优秀专家”称号;西藏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觉木隆藏戏“代表性传承人”;2013年,班典旺久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

次仁平措先生没有看到这一天,但是他也没什么遗憾,因为藏戏走到今天,有他的血汗、他的传承,他毕生的努力已经在藏戏的历史中开枝散叶。那个淘气的乡村少年班典旺久,也已经长成了藏戏觉木隆的大树。

五京剧藏戏《文成公主》

在朗色林,到处是班典旺久的记忆。我问班典旺久,你最满意的作品是京剧藏戏《文成公主》吗?

不一定是最满意的,但一定是最难忘的。班典旺久说。

2016年央视的新年戏曲晚会上,班典旺久又参加了京剧藏戏《文成公主》演出,他饰演松赞干布。

京剧就是京剧,藏戏就是藏戏,什么叫京剧藏戏啊?

京剧藏戏,是援藏干部孙少东提出来的。孙少东是国家京剧院武功演员,他来到自治区藏剧团挂职副团长。2004年8月,孙少东和班典带着剧团演出团队去杭州参加中国第七届艺术节,班典旺久在参演的剧目《卓瓦桑姆》中分别担任了两个不同人物,获了文化部文华新剧目奖。俩人本来就一见如故,这次又都获了奖,真希望能有一次合作。

在杭州会议期间,孙少东兴致勃勃地对班典旺久说,班典,我有一个创意,你得支持我。孙少东讲了一个想法,他想用藏戏和京剧加起来的形式演出《文成公主》,班典旺久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行吗?他说,反正你得出力,松贊干布还是你演。孙少东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文成公主是汉藏文化交流的开端,孙少东说,这肯定是一个汉藏文化最好的结合点。

创意不错,可是这个京剧藏戏怎么演出呢?

文成公主用京剧表演;松赞干布依然唱藏戏,这既符合历史真实,又可以把藏戏和京剧最美的唱腔发挥出来。

那这不就成了藏族人听不懂文成公主,汉族人听不懂松赞干布?这样的戏你给北京人看还是给藏族人看?音乐又怎么结合?

第二天会议间隙,孙少东牵线,藏戏团与国家京剧院的领导碰头了,他们很兴奋,都预感到这是一个创举,是中国戏剧史上第一次把最传统、最优秀的两个民族的戏剧艺术融合在一起。当时他们一拍即合。回去没过多久,准备签合同时就炸窝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很多人都感到不知所从,因为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事情,没资料可参考,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从音乐到演出手法、从服装到演员表演对接,层层审议。西藏艺术研究所等相关多个专家否定了,认为京剧藏戏虽勇于创新,但是违背了艺术规律。班典旺久也很忐忑:如果成功了,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创举,万一不成功呢?在这个戏上栽了,不仅自毁前程,最怕的是藏戏发展走到歧路上。班典说,这个戏我当时真是吃不准,传统藏戏是经过时间考验的,越唱越爱。我就不喜欢流行,流行的东西缺少锤炼,不耐人寻味。这就像青稞和方便面,青稞你一辈子吃不腻,方便面吃两回就够了。

然而,不久之后两个剧院签订了合同。像许多新生事物出现时一样,这个项目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文成公主》是以藏戏原创剧本为主,班典旺久参与了一些部分的创作,多次修改。作曲却是一个大工程。国家京剧院特聘的著名京剧音乐作曲家朱绍玉担任该剧的作曲主创,他写了许多二重唱、三重唱,非常优美。但是他不懂藏戏,特别是京剧与藏戏唱腔的衔接,这个难度非常大。既要把藏戏的特点发挥出来,又要把唱腔的高低中音、男女声部衔接上。比如对唱,如果松赞干布唱腔在前,那么他唱腔的最后一个音,要和文成公主唱腔的第一个音相接,这些部分如何衔接?朱绍玉在总谱上留下空格,然后由藏剧团著名作曲家扎西罗布填空式地衔接创作。整个戏完成后,由藏剧团班典旺久饰演松赞干布,用藏戏原唱;国家京剧院邓敏饰演文成公主,用京剧原唱;李世民的角色也是京剧唱腔,然后是刀马旦、老生、花脸、合唱、独唱全部就位。

音乐完成了,可是排练也很艰难。班典说,我很喜欢和汉族同事排练,听到京戏味儿,很新鲜很喜欢,但是唱腔、念白都听不懂,只能拿笔记。我的唱腔、念白全部是藏语,京剧院的同事都是汉语,整个戏下来全都要靠打字幕。观众可以看字幕,困难的是演员排练。京剧道白、唱腔对我来说都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唱什么,但是我接的唱词还不能接错,特别是一气呵成的快板,不仅接听词儿很困难,还得根据词儿合上表情。我们必须做到,让观众看来文成公主说的话,松赞干布都明白。我想,当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说话,都不会像我今天这么吃力吧?

汉族演员去西藏没有高反吗?能演出吗?

京剧院的同事很少有高反。班典说,倒是我,比高反更难受的是——勒头,每次就像上刑一样,头晕、恶心、吐,实在受不了了,我只好把那个头盔摘下来,从2005年到2008年一直如此,这个戏可让我知道了做个京剧演员的艰辛。

就这样,两个剧种的演员们磨合了三个多月。班典旺久记得第一次进排练场,大家要彼此了解一下,北京人更急于了解藏戏。在北京京剧院,他们几个藏戏主唱第一次亮相,登台一唱,京剧院的同事震了,没想到藏戏如此好听,他们说就像美声唱法。同样,国家京剧院的演员登台亮相,那些老旦、老生、花脸声音都极好,班典他们也同样震了:国家级就是不一样!

藏剧团演员到北京训练,国家京剧院的演员也到拉萨去,大家在一起生活,互相学习。最重的戏份儿是开场、序,涉及群众演员60多人,所以多是两地排练,回头又去北京合拢。

文成公主是汉族演员,你们合作愉快吗?

饰演文成公主的邓敏,她的唱腔、身段表演特别有感染力。她把我感动了,和她搭戏很受鼓舞。邓敏来西藏采风过几次。两个民族的演员们一起排练的日子,真的很幸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演出的时候女主角换了王艳,她也很好。

2007年,藏戏京剧《文成公主》终于巡演了。那些日子无比兴奋,无比辛苦。《文成公主》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人们对京剧藏戏充满了好奇。第一场在保利剧院演出,票价600元,站票还要150元,一票难求。剧场过道里站满了观众,场场爆满。在海口连演六场,又是场场爆满。班典旺久和演员们备受鼓舞,众人放声高唱——

红日多少次落下又升起

冰雪消融了千回万回

一部藏在柱间的史籍

记录了吐蕃儿女走向文明的足迹

掌声响起。所有汗水所有疑惑所有焦虑,都在观众的掌声里尘埃落定。

班典旺久主演的京剧藏戏《文成公主》荣获全国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及全国重大文艺奖项获奖作品奖;2007年9月,班典旺久主演的京剧藏戏《文成公主》成功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奖,打破了西藏没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的历史纪录……

我看了班典旺久送我的VCD——京剧藏戏《文成公主》,京剧与藏戏的唱腔无比优美,镶嵌得不着一丝痕迹,堪称珠圆玉润,完美无缺。藏戏和京剧两个剧种都经过了数百年的历练,一代代戏剧前辈们提供了那么成熟的艺术形式,孙少东又在此时千古一荐,用班典的话说,牛!京剧藏戏便呼之欲出了。《文成公主》一亮相便惊艳于世,京剧藏戏的结合可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孙少东虽故去了,可是历史会记住他的名字。

六西藏梅花第一枝

京剧藏戏《文成公主》是汉藏戏剧千载难逢的碰撞交流,碰上这种工作,是演员之大幸。我问班典,这一次合作,你在京剧中受到什么启发吗?

很多。班典说,比如京剧的眼神、亮相,那是太传神、太到位了。藏戏演员过去不大注意表情,因为藏戏过去多半是戴着面具的演出。现在因为看不见表情,主要人物就不戴面具了。京剧的人物表情很丰富生动,值得我们学习。还有一个收获,我和京剧院的许多同事都成了好朋友。黄炳强、魏积军、毕扬、邓敏,现在我每次到北京,大家都要小聚一下。

这次前无古人的合作,班典从京剧中得到的收获也是以往藏戏演员所没有的。他是个胆大心细、善于洞察的人,他对京剧有自己的见解。他说,藏戏分人物,京剧分行当。老旦声音又厚又干净,花脸很大气,声音很醇厚,一唱风格就出来了。可是我不喜欢小生这个行当,小生很不好唱,唱功难度很大,声音又尖又高还不好听。

以往的藏戏演员都没有赶上这种机会,京剧藏戏拓宽了班典旺久的视野,唤醒了班典旺久对整个中国戏曲发展历史的关注和反思。从此,班典旺久在自己承袭的觉木隆藏戏掌握得炉火纯青的基础上,又注意研究吸收京剧、秦腔、黄梅戏各剧种和姊妹艺术所长,他原本高亢明亮、底气饱满的声音,更加韵味醇厚,表演更加细致入微、收放自如。尤其在藏戏表演、唱腔、念白以及囊玛堆谐、卡尔鲁等演唱方面更是独树一帜,成为广大藏族群众最为喜欢的藏戏艺术家之一。2010年5月在广州第九届中国艺术节上,班典旺久荣获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那一次,和班典旺久同台领奖的还有各个剧种表演艺术家于魁智、孟广禄、茅威涛、蒋建国、韩再芬、沈铁梅等。

2005至2008年之间,班典旺久一直奔波于主演藏戏京剧《文成公主》,这部戏使班典旺久受到北京以及多方媒体关注,他的视野和他在业界的名望都走出了西藏。他常年奔波于各种演出之中,上海世博会藏戏歌舞剧目《雪域欢歌》的演出、澳门基本法颁布20周年庆祝活动演出、梅兰芳大剧院落成典礼、国家大剧院2016新年戏曲晚会、央视春节戏曲晚会、文化部春节戏曲晚会、央视国庆戏曲晚会《锦绣梨园》、上海国际艺术节、连续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中国艺术节、《合家欢》中央电视台春节戏曲晚会、上海博士生中国器乐新作品音乐会、历年雪顿节、春节、藏历新年的电视综艺晚会,他都担任主要演员。特别是在国家级的戏曲晚会上,国家领导人前来观看,更使班典旺久备受鼓舞。政治视野开阔,艺术敏锐度提高,这使班典每年创作出大量喜闻乐见的民族艺术作品,他出访世界几十个国家,进行演出和艺术交流。所到之处,一路鲜花和掌声。各种荣誉各种证书各种头衔,都来了。

其实,在这些奖项到来之前,班典旺久就是觀众很熟悉的艺术家,人们认可他的艺术水准,特别是那些他在充分继承传统技术的基础上,利用村民们传统歌舞而创新发展的藏戏,家喻户晓。他早就是一个戏剧明星,在西藏,连许多山沟里的人都认识他。

不久,班典旺久又被邀请参赛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那时,班典旺久心潮澎湃,面对这样一个大奖,他的准备,必须显示千百年来藏戏历史的精华,他深知自己背负着一代代藏戏艺术家们的积累、传承和期待。班典旺久花了一年的时间准备,根据梅花奖要求:一号人物要有百分之六十的戏份;演出三个精彩折子戏,形式与内容分别是:现代新戏、传统藏戏、创新藏戏。他准备了三个折子戏:《金色家园》《文成公主》《朗萨雯波》。这三个戏中他饰演三个不同角色,一个是他在传统藏戏《朗萨雯波》中饰演庄园主;一个是在现代藏戏《金色家园》中饰演大学生,然后创作部分是在京剧藏戏《文成公主》中饰演松赞干布。

准备梅花奖你有压力吗?

当然有,这是中国戏剧最高奖啊!那时候压力很大,一方面是要力争获奖的自我要求,这是每一个参赛人的共同心理,你不想获奖你去干吗?另一方面就是家里出了事。那个时候我老婆做个小生意亏了,我们都背负着双重压力:一个是背负着百万债务的精神压力,另一个是她要扛起所有家务,接送小孩等,我心很愧疚,同时还要顶着压力排练,非常紧张,实在是没法顾家。

班典旺久怀着对梅花奖志在必得的决心去排练,那一段是班典旺久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自治区政府为这个梅花奖参赛项目拨出了30多万专项经费,用于赴成都参演的56个本团演职人员及从国家京剧院聘请的主要演员的交通食宿等相关费用。这更让班典旺久感到压力,不获奖怎么说得过去?那些日子太纠结太焦虑了,班典旺久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会获奖,就像藏族人说的,好事情的背后总有许多灾难,他已经先承受了灾难,这或许就是塞翁失马呢!

赛前的那个晚上,班典旺久睡不着,精神过度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压力。从高原到成都,气候很热,状态又很紧张,到两点多钟他只好吃了安眠药。第二天下午正式演出,后台准备更加紧张,每个节目之间只有三四分钟的时间,他要换三套行头,一会儿是现代青年,一会儿是庄园主,一会儿是松赞干布,三四分钟的时间,从头到脚把衣服和装饰全部换好。班典旺久到底是一个老演员,他一出场,观众掌声不断,受到鼓舞,他的紧张立刻就烟消云散,到第二个片段就超常发挥。第三段结束后,班典在观众的掌声中看到了自己的成功。那是2013年5月,班典旺久赢得了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你的老师次仁平措那一辈人,从来也没有得过国家奖,你觉得自己在艺术上超越他们了吗?

我的老师,还有那些优秀的藏戏艺术前辈,他们只是没有赶上参赛中国戏剧梅花奖,可是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就没有藏戏的今天。我只是一个接力手,是千百年的藏戏借我的手抱回来这个梅花奖,这枝梅花是西藏的。班典旺久说得有几分激动。

说说当时你摘得梅花奖的幸福感受。

我感到最幸福的是,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我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艺术水平,这在演员艺术生涯中,是毕生难忘的。

那时候,班典在一瞬间仿佛停止了思想,他只觉得自己透明了,鲜花、掌声穿过他的身体,送给他的老师次仁平措,送给老师的老师们,直到汤东杰布,甚至更久更远……

演出结束了。班典旺久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母亲,以往每次重要的演出一结束,他总是要回家看望母亲。为了准备梅花奖的排练,他好久没有回家了。那一刻,他归心似箭。

班典走进村子,远远看见自己童年的大门,那时候,母亲已经站在门口了。班典不知道母亲在此等了多久,他只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流露着无比的喜悦和激动。班典给母亲看他的获奖证书,母亲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然后把它久久地贴着自己的前额,一声不响。那神情,让班典想起小时候跟随母亲去河边取圣水的情景。

七来自前世的约定

拉萨的夜空浓郁高远,应该看见许多星星,可是布宫广场过于明亮的灯光消减了夜色的浓度——班典旺久就是在这个朦胧的夜空下和我讲电话,这是我在北京的又一次补充采访。

八大传统藏戏,班典旺久演出了七部半。那八个主要传统剧目是《文成公主》《诺桑王子》《卓瓦桑姆》《朗萨雯波》《白玛文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苏吉尼玛》。班典旺久的条件和技术应该是男一号,但是他很全面地掌握了藏戏的各种不同人物的唱腔和表演技巧,他对每一个角色的表演都达到了最高水平,他很善于综合各个门类的艺术形式,然后自成一家。我说,班典,你很有福气,千百年的藏戏成果在你身上开花结果,作为新一辈艺术家,你的目标是什么?

藏戏真的很牛!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藏戏演员。藏戏一千三四百年前就有了,是中国戏剧史上最早的剧种之一。可是,在文成公主时代就有蓝面具了,今天还是蓝面具,我们不改革行吗?其实,国家一直都在关注戏剧改革。比如,以前藏戏是广场戏,在大空间里要用面具。1960年以后,国家成立了西藏自治区藏剧团,这才有了舞台版的藏戏。舞台上对主要人物表情要精雕细刻,不能从头到尾都一个表情,所以主要人物的面具取掉了。我们团现在取掉的更多一些,但面具又是一个藏戏的标志和符号,所以还要保留一些面具。

有一件事我很担忧,我说,次仁平措老师非常有本事,八大藏戏全部都可以口传心授地教学,他自己就是活剧本、活教材。可是他去世了,如果你们这些后人没有记住,那不就失传了吗?你现在带学生吗?也是口传心授吗?你能记住那些剧本吗?

我带学生,我也是口传心授。班典说,藏戏教学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在西藏自治区藏剧团正式成立之前,这些传统藏戏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剧本,戏师都用经书来进行排戏,他们所用的剧本都是藏文原著的经书文本,只适合广场戏。它不是今天国际通用的舞台剧本,而许多老演员是不认识藏文的,这就造成了传承的差异,没有统一标准。你到雪顿节上看看,参与演出的各个民间藏戏团剧目,好多是情节不完整、唱腔台词不规范,演同样的剧目每个团演出都不一样。为了保护藏戏,从2013年起我们每年推出一部传统藏戏,我们计划在2020年以前,传统八大藏戏都要搬上舞台,这个“舞台化保存工程”现在有国家投资。去年,三个完整版藏戏大戏首登空中剧院。在2010年,我做了一套八大传统藏戏经典唱腔精选的唱片,我给你了,三碟装的珍藏版,这也是西藏第一个选本,现在成了藏戏经典模本和教材,在海内外发行都很火爆。我们在意大利、瑞典、瑞士、西班牙、斯洛伐克、德国、法国、泰国都演出过,都很受欢迎,那一声“震谷”同样也把老外震了,好东西谁都喜欢。

为了藏戏艺术传承保护,2005年以来,国家和西藏自治区先后投入1000多万元,对藏戏艺术进行了全面的普查保护工作。《文成公主》等西藏传统八大藏戏剧本(藏文版)编写完成,正式结束了国家级非遗藏戏主要剧目“无剧本”的历史。现在新编写完成的八大藏戏剧本,详细描述了相关剧目中角色的唱词、唱腔、身段、劇情、场景,以及人物情绪等内容。

我问班典,你现在是藏戏掌门人,你怎么考虑藏剧团的创新和发展的?比如你说的诸如学习了京剧的眼神、表情?或者像《文成公主》那样在唱腔上的改革吗?

我认为藏戏程式化的表演,唱念做打基本上不用大改造,因为藏戏已经非常经典,它是世世代代藏族人打磨积淀出来的,它是我们的宝贝。藏戏故事都是藏地民间故事、历史传说、佛教经典,它是为广大藏族人认可的,它非常符合高原地带的生活、文明和藏族人的性格,藏族人的民俗民风都在其中。传统藏戏充满了浓郁的宗教精神,在当代社会稳定和精神文明以及民族团结上,它有着不可取代的力量。而我们现在未必就把古人的精髓吃透了,一知半解就要去改造,让仙女飞上天,那是胡扯。我不能容忍这样糟蹋藏戏。

你的意思是修旧如旧,但不要动了元气。对吧?那你怎么打算对藏戏改革呢?

对,班典说,我一直在做,但不是很理想。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好好学习经典,从低到高都得好好学,传统是大海,你要潜下去深入研究,去做功课,那可不是吹出来的。我所理解的藏戏的创新和改革,要贴近现代人的生活需求。比如在戏剧的时间上要压缩,让它适合在舞台上演出,适合当代生活的节奏。过去,藏戏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都是广场戏。诺桑王子一周才能演完一部戏,现在信息量如此之大,生活节奏如此之快,谁有耐心花一周时间看戏呢?所以,我们在不丢根不丢源的基础上改造一下,压缩一下。又比如说,可以利用现代的音乐、舞美、灯光,让声光电吸引当代人重新欣赏古老的艺术,这都是必要的。但是藏戏经典的东西不能改没了,那些成熟的唱腔和表演程式一般不要动。藏族人讲话,不能为了捡地上的石头,丢了怀里的干粮。

如今我们自己还是创作了一些东西,不然光靠老祖宗那一点家底,怎么能跟上时代发展?班典旺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说,我们创作几部戏,几百年后也应该是传统了。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现在年轻人都不像从前了,你在剧团管理上有些什么新的举措呢?

我们在制定团里制度时,出发点是尊重艺术、尊重人。比如说我们去外地演出,过去要按照干部级别分配房间,这种规定至少是对演员和艺术规律的忽视。演员如果休息不好,第二天肯定演出效果不好。所以我改了,在一部戏里的前五六个角色,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级别,都给单间,我们不差这点儿钱。群众演员都是双人间。艺术和级别没有关系。

你懂得演员,因为你是演员,然后才是团长。

其实我觉得,不光是艺术部门的领导,就连主创人员,比如说编剧、导演,甚至作曲、舞美人员,最好都当过演员。当过演员的人,对艺术感觉把握更准确。

班典旺久说,对传统的改革,首先是方向正确。每个演员不是代表自己的,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必须为民族的历史负责任。

班典旺久带藏剧团下去演出,他从不与农民讨价还价。他说,因为我就是农民,我知道农民生存有多么艰苦,特别是那些在高海拔生活的农民,他们给多少算多少。藏剧团经常是五六十人去农村演出一整天,不要一分钱,这是常有的事情。不仅剧团如此,班典旺久个人也从不主动要出场费,一般都是人家给多少算多少,有时候也分文不取。

每年藏剧团的任务有80场义演,班典旺久他们要演100场左右。班典从小受到母亲的熏陶,扶危济困。班典说,我们做义演,和学习谁关系不大,这就是藏族人的本分。

在班典旺久看来,藏戏是世世代代藏族人创造的艺术瑰宝,他带领剧团去演出,只是把藏戏瑰宝还给父老乡亲。这是一种来自前世的约定——藏戏源于汤东杰布修桥铺路、普度众生的善举,作为藏戏的后来人,绝不可辜负了前辈的初心。他说,只要群众想看,我们省吃俭用也要去演出。

在西藏,除了那曲地区,所有地方的人都喜欢藏戏。只有那曲人喜欢《格萨尔王》。

有一天,班典旺久率团演出走过桑日县,在雅鲁藏布江边的娘古(码头)旁边有一座桥,那就是汤东杰布造的铁索桥。当他扶住那个桥栏时,他感到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也许,他的某个脚印与汤东杰布的足迹正好重合。他和同事们从桥上走过去,他们要用新时代的藏戏,再造永续的精神桥梁。

想到今晨,太阳又在桥栏上升起,照耀大地,永不更改。

责任编辑:索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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