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以前

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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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战乱，十六岁的剑客芒受君主所托，带着唯一的皇子弘，要赶在凛冬以前，横渡冰湖，将皇子安全送往北国。

[一]

弘蜷缩在二楼的角落里，翻开一本古籍兵法书，拧眉读起来。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栏外月色如洗，月光映在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的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灯光映照着少年的脸。少年不过十二岁，眉宇开阔，虽稚气未脱，眸子里却透着天生的帝王气概。

自西国军队入侵南国以来，他们不仅一路烧杀抢掠，还大量焚烧南国的各类书籍、文献。侵略者每到一处，就不准学堂教授南国的语言，改为教授西国的语言和文化。

想到这里，弘痛心地摸着书页上的文字，让他有一瞬间回到遥远又温暖的都城宫殿的错觉。父皇和母后仿佛就在那温暖的光晕里对自己微笑。大殿的篝火那么温暖，弘伸手要去触摸身边昏黄的灯罩，仿佛这灯罩成了他与皇宫记忆的连接点。

就要触碰到灯罩的瞬间，敲门声响起。

“追兵来了，我们要立刻启程！”门外立着一身黑衣的剑客芒。他脸庞瘦削，目光深邃，颧骨分明，整个人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寒夜里闪闪发光。他也不过十六岁，本是宫外的流浪儿，一路从异国流亡到南国的都城。父母双亡的他，只有一身武艺。当年，七岁的芒为了半块发霉的馒头，与几十个流浪儿厮打，瘦小的芒如同置身饥饿的狼群，浑身血迹。最终，他推开那些比他高出几个头的流浪儿，咬着馒头，一脸倔强地走进皇宫，成为弘的贴身侍卫之一。

一个月前，南国的都城沦陷。危急时刻，芒受南国君主所托，带着皇子弘，要在凛冬到来以前，穿过被敌军把守的层层城门，穿过沙漠与沼泽，穿过冷冻区，将皇子安全送到北国边境。北国强大富庶，只要到达北国边境，西国的追兵就无法再追赶弘。北国君主与南国君主有约，只要弘能安全到达北国边境，一定保护皇子安全。

北国遥远，且与南国之间横亘着一片冰湖。每到寒冬，冰湖就会变得狂暴无比，寒风怒号，雨雪交加，令人难以逾越。因此芒和弘必须赶在凛冬以前，尽早乘船抵达北国边境。

“当我们到达北国，定是大雪纷飞，天地之间，目之所及，一片雪白。我还从没见过雪呢！”弘被芒放在马背的前方，夜色漫长，危机四伏，小小少年眼神发光，幻想着逃亡终点的模样。

“我只盼把你送到北国后，战争能结束，这样我就能拿到十块金条。拿了金条，我一定要去吃北国最香的羊肉汤。”芒坐在弘身后，神情寡淡。

忽然，背后飞来漫天箭雨，芒警觉地抱着弘俯身贴马，双腿一夹，骏马如闪电一般蹿向远方，奔往北国与南国的边界。

就在他们要穿越密林的瞬间，一支细小的暗箭飞来。

“趴下！”芒立刻抱着弘翻身下马，而暗箭还是狠狠地扎入了芒的右腿。

追兵在即，争分夺秒。前方就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下是不见底的湖水，芒看了眼弘，弘胆怯地摇摇头。

芒二话不说，抱着弘，纵身一跃。

[二]

二人坠入水底，芒在水中发现一处洞口。他殊死一搏，带着弘游向洞口，没料到这洞口竟与地面连接。

追兵实在是低估了芒的耐打程度。一个人在生死垂危关头有多顽强，与他这一生里挨过的打息息相关。芒自幼流浪，为了食物，难免偷抢，经历了砖头砸、巴掌扇、拳头捣，早已练成了一身耐打的功夫。

芒靠着墙壁，筋疲力尽，方才带着受伤的右腿穿过水中的山洞，已到达他体能的极限。

“我这腿暂时好不了。如果他们抓住你，你要记得，一定要低下头，双手护着头顶，这是我多年的经验。”芒自嘲道。

“你少说两句，我来给你包扎伤口。”弘起身。

“不用，你生火吧。”芒吩咐，好像他才是殿下。

“他们会追来吗？”弘害怕。

“暫时不会，我把洞口堵住了。就算他们真抓住你，也不会打你，你是皇子，他们会杀了你父皇，然后把你好好养着，当他们的傀儡，利用你统治南国。”

“我宁愿死，也不会成为他们的傀儡！”

“呵，你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不怕痛……”

“死亡不只是痛苦，还有消亡。死了，就代表什么都结束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使命而生，而不是死于一时意气。”

“你也懂使命？”弘吃惊。

“别看不起武夫，夫子给你们讲课时，我听了些，”芒扬起嘴角，“每个人在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同。”

“可是——我没有信心去完成我的使命。”弘低下头。

“人人都羡慕君主。可君主和剑客一样，也只是职业的一种。就像我的职责是一路护你安全，送你到边境。保护你，就是我的使命。活下去，光复南国，就是你的使命。”

“芒，你懂得真多。”篝火闪烁，弘崇拜地望向芒。

“废话，我可不像你，上课总是打瞌睡。”芒将匕首在火上烧了片刻，忍痛剜出一道口子，麻利地将深刺在腿中的暗箭取出。

芒自始至终没有喊一句痛，坐在他对面的弘却忍不住红了眼睛，泪水瞬间从弘的眼眶中落下来。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芒苦笑。

“对不起……”弘用手帕擦去芒额头上的细汗。

“也许你会是个好君主。”芒望着弘。

“父皇总说我太软弱……”弘想起父皇，又忍不住落泪。

“至少你还算善良。行了，别哭了，记得战争结束后，把十块金条给我就行。”

“芒，你真是为了十块金条才愿意送我去北国的吗？如果失败，我可能没有能力支付你十块金条……”弘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当然不是。”

弘的眼睛闪亮起来：“我就知道，你把我当朋友！”

“呵，谁会为了十块金条卖命？我是为了回家。我的姑妈就在北国，前不久她写信给我，让我去北国与她团圆。我一直想要个温暖的家，每天都能喝到温热的羊肉汤，家里如果有个宽敞的院子能够练武就好了。漂泊了这么久，我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芒咬着牙为自己包扎伤口，依旧没有淌半滴泪。

[三]

二人一路扶持，走出山洞，爬上山崖，穿过沼泽与荒漠，穿过荆棘丛生的密林。一路虽坎坷艰难，但终于抵达了冰湖的边缘。

“快，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时间不多了。”芒抬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空，候鸟南飞，凛冬将至。

“那里有艘船！”弘指了指湖边。

芒走近冰湖，那是一艘完好的木船。他警觉地盯着木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将弘推上木船，朝弘大喊：“快走！”

密林中又放出暗箭，芒翻身上船，划动船桨，却没料到这艘船已被追兵动了手脚，才划动，船部的木板就开始脱落。

刺骨的湖水漫进船里。芒咬了咬牙，犹豫着。原本懦弱的弘却毫不犹豫地拉住他纵身一跃，潜入湖底。

这是他们一路上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死神穿上冰冷的外衣，以流动的方式，从四面八方浸透他们的生命。

芒的腿还未痊愈，刺骨的湖水如银针一样穿透他的身体，他右腿抽搐，开始下沉。

天空中飘下初雪，雪花融入冰湖，寒冷浸透骨髓。弘奮力地游向芒，用瘦小的手臂艰难地揽住芒。

“放开我！”芒意识模糊，嘴唇翕张，用尽力气要推开弘。

弘拼命抓住芒，不愿松手，宁愿与他一起沉入湖底。这少年平日看起来单薄瘦小，倔强起来谁也无法阻止他。

不知游了多久，弘望见前方有船只，船只底部印着北国的老鹰标志。

他用尽全部力气，游向船只，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终于抓住了船舷。弘闭上眼，只剩下一片黑暗，梦中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四]

芒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火炉旁。他看见一位身穿暗红锦衣的女人，女人的衣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她眉如一抹青峦黛，眼若两泓碧泉，闪烁着怜爱的光芒。

“你醒了，芒。我是你的姑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长得和你爸爸真像。你先睡会，我去给你煮羊肉汤。”女人温柔地抚摸着芒的头发。

芒环顾四周，屋内宽大整洁，透过窗户，能望见外面有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摆着许多兵器。这是个练武的好地方。

姑姑端着羊肉汤过来，羊肉的香气让芒感到无比安全。他喝了一口热汤，一路艰险，少年从未落泪，喝到热汤的瞬间，眼泪淌了下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是他梦中家的模样。

只是——

“弘呢？”芒问。

“南国皇子已经在隔壁歇下。南国战败，宫殿被付之一炬，国王与王后自尽殉国。这可怜的孩子，北国也保不了他了，使者打算将他送回南国。”姑姑叹气。

“北国与南国有约，会护他周全。”

“战火面前，约定都是一张废纸。你快去和他道别吧，使者明天就来了。”姑姑叮嘱。

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如今他是个无父无母的落魄皇子，前途渺茫，一无所有。

“恐怕，我付不起那十块金条了。”弘对芒露出一个苦笑。

“也没指望你能给我。”

“你终于回家了，芒，我替你高兴。明天我要回家了，你能来送我吗？”

“不送。我要喝一大碗羊肉汤，睡个懒觉。”芒转过脸，摆摆手。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弘低头。

“当然不是，送你只是我要完成的工作。我已经完成任务，把你送到北国了，我也回家了。此后，我们江湖不见！”芒起身走向门口。

“对，”弘无力地点点头，“你别来送我了，我是南国的皇子，不需要一个剑客来送我。”

芒顿在门口，没有回头，只留给弘一个背影。

[五]

次日，漫天大雪。

弘仰头，有生之年，他是第一次在地面上见到如此多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地面的雪花比水底的还要美丽，似乎能掩埋一切。

使者接他上马，如今，他一人也能驾驭马匹。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芒没有来送他。

弘御马前行，不再回头，一路疾驰。

身后忽然响起马匹的嘶鸣，芒飞驰追上，拦在弘的面前，咬牙切齿地望着弘。

“你还欠我十块金条！”芒狠狠按住马鞍，望着弘。

弘对他灿然一笑，嘴角扬起，泪水淌下来，和落在脸上的雪花一起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