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8-01-15何雨婷
何雨婷
在纽约做一部戏,是我出国前一个懵懵懂懂的小愿望,我从未想过它有一天能抽枝发芽成一棵真正的小树,成为第一部出现在纽约外百老汇舞台上的原创中国古装英文话剧。我也期盼着它能继续茁壮成长,向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美国纽约时代广场附近,有一条非常著名的路,叫百老汇,沿线分布着几百家剧院。外百老汇剧院指百老汇剧院区外的剧院,是创新实验型非营利戏剧的发源地,也是美国严肃戏剧的希望与未来。在这些剧院之中,属于亚裔的作品却屈指可数,华人主演、摆脱华裔固有印象(Stereotype)的角色则更是凤毛麟角。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亚裔戏剧人在纽约的戏剧世界努力奋斗着。如何让“中国故事”走出国门、走向世界,是华裔戏剧人肩膀上的使命。
2017年,作为国家公派留学生,我被上海戏剧学院编剧学研究中心派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戏剧系进行为期一年的访学。我带着一个剧本,《枫梓乡》的英文版Where Is My Maple Town,一个讲述何处心安的中国故事,来到哥大。这个故事的中文版初稿是心中的一股热气,成型于2015年,曾入选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青年编剧扶持计划和全国校园剧本征稿比赛的一等奖,多年来一直在陆军、李守成等多位恩师的帮助下持续修改。每个去哥大的访问学者,都可以带着一个英文版剧本由著名剧作家、托尼奖得主黄哲伦先生辅导修改,于是便译成了英文。
古人常在家屋旁栽种桑树和梓树,所以“乡梓”也被用来比喻故乡。而maple意为枫树,在英美文学中也有故乡的意向。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薛梓嫣在枫梓乡等待着李玉枫的“归来”。故乡不仅仅是你来时的方向,也是你心中的故土。《枫梓乡》讲述了主人公李玉枫从平静生活的心之自由,到对抗世俗名利的心之挣扎,到为达目的的心之欺骗,到为爱死去的心之破碎,到孤注一掷心之呐喊,最后被囚禁的心之牢笼的过程,呼吁诚信,展现当代人的生存困境。
我不知道怎么在美国做戏,但我知道做戏需要人员、场地和资金。哥大的某门课上一位老师说,你想要做一件事,就要不停地争取,不然你连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自然是被拒绝了多次,心中的愿望就此搁置,却从未消逝。直到上戏因公务赴美的沈亮老师提出,你们如果有一个戏能在纽约上演那就太好了。很快,这部戏就得到了上海戏剧学院编剧学研究中心、戏文系、啄壳计划、研究生部创新计划的支持,抽枝发芽,直到立在舞台上。与此同时,团队成员也渐渐凝聚起来——制作人王一茗是在和我母亲参加演后派对时加入的,男主角杜放是在和我一起演出哥大春晚小品时加入的,女主角李凯迪是在和我一起参加汉服活动后加入的,导演是和我一起去南部旅行的时候加入的,戏剧构作是在某一堂课的闲聊中加入的,制作经理和武术指导王敬贤是在看完我们的剧本朗读会后加入的,舞台设计李奥在看了剧本之后一周内就做出了第一版模型……就是生活中各种不经意的瞬间,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和你开始一起并肩作战的旅程。戏剧的魅力呀,就在于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每一个人都各取所长、尽己所能,共同为一个目标努力。幸运的是,在做戏的过程中,不断地有新的老师或是伙伴加入——比如一直热心于整个戏的制作排演和故事走向的著名戏剧翻译家胡开奇教授,比如现场演奏古典乐器的翛然,比如和翛然一起帮助我们研究服装形制的落萧,比如和他们一起贡献出自己服装饰品的轩昊,比如手抄了整本《中庸》作为道具的潘耕……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不求回报地给予帮助。正如也贡献出许多道具服饰的女主角李凯迪所说,因为你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所以自然会吸引有着同样梦想的人们。
在海外排演一部中国故事,心中荣幸又忐忑。因为全世界的观众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戏”,更是一个“中国的戏”,所以更不能出差错。原本网购的第一批服装太过粗糙,很荣幸的是我们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来自耶鲁大学服化专业的曾韵竹和汉服、古典文化专家们的帮助,翛然师从博物馆复原小组的老师,在服装形制上给了我们许多意见,又结合服装设计的舞台效果和舞台配色,再次选购和定制了一批符合形制的服装。其中最昂贵的要数宰相的真丝圆领袍,是我在上海找人定制后由制作人带来美国的。由于是中国古代的戏,大部分的服装道具都需要从国内带去,第一批两箱由我母亲带来之后,第二批原本打算由制作人带来。在所有快递都送到制作人家的那天下午,她看着根本不可能带来的一大堆道具服装哭了一场。上戏创意学院的刘志新老师恰巧要带队来纽约游学,得知了这个情况之后,与同行的老师一起为我们带来了一大箱的服装道具。原本定了哥大的排练教室,却在暑期来临前得知整個学校的排练教室都不提供给学生使用,好在得知我们情况特殊,最后还是安排给我们上课的教室用于排练。由于没有固定的排练厅,每天我都要把两大箱的道具从我家带到十六条街之外的哥大,排练结束等大家离开后再收好带回来,持续了三周有余。这带给了我两大益处:迅速整理箱子的能力和减轻了近20斤的体重,当然还附送了微微隆起的肱二头肌。十六条街不过两站地铁,但实在没有能力把装满服装道具的箱子搬下楼梯,只好一路走过去。美国对演员非常保护,一般不可以让他们分心于角色之外的事情。有一次我的胳膊打了针,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箱子了,才在工作群发信息求助,组里的韩国演员提前两站下地铁来帮我拖箱子。之后一同排练的男演员或是设计师有时也会等我,帮忙把箱子带回家。排练的时候,自然是全程在场,打磨人物、细调剧本。演出之前,由于种种原因,两名演员提出要退出剧组,从临时在网站上紧急寻找,到最后自己顶上其中一个角色,再到演出中颇受好评,这些都是在海外做戏的意外收获。在异国他乡制作完成一部外百老汇戏剧,其中自是经历了许多艰辛和苦楚。拿着32页的英文合约与剧场软磨硬泡;前往深布鲁克林的海边工厂区去联系置景装台;进场那天坐着卡车抱着古琴,生怕磕坏了影响进剧场合成;拆台收尾后一个人揣着押金和演职人员工资穿着录制节目的礼服裙穿越流浪汉区找一个可以迅速兑现支票的银行……茕茕白兔,东奔西顾,每一天却都是为心中所想奔忙。《枫梓乡》于我而言,像是一点一点孕育、生产、抚养一个孩子,不仅仅做了这个孩子的“生母”,也做了孩子的“养母”,和大家一起培育它长大。
排演一出戏,还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趣事,这也是戏剧的魅力所在——活在当下,又回味无穷的艺术。在第二天的第二场演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事故——宰相官帽上的其中一根长翅掉落到了地上,饰演宰相的演员蔡少天正巧在说着教训李玉枫的台词,于是捡起了长翅,随着责骂有节奏地敲打男主角杜放的头,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与笑声。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有一个场景是作为李芷兰的我给李玉枫点灯被赶走。最后一场,道具灯电池耗尽,恰逢剧场空调也坏了,许多观众用场刊扇风,于是便没有拿灯,而是取了扇子上台,改成为李玉枫扇扇子,观众席中又是會心一笑。排练时的文化碰撞也值得记录:饰演薛爸爸的演员是从小成长在美国的韩裔,在表达对女儿的不舍与喜爱时,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整个排练厅都愣住了,韩裔演员十分无辜,我们和他解释,在中国,尤其是古代,父亲表达对成年女儿的爱是不会亲脸颊的。为了使大家的行为举止更为合理,专门从事汉文化研究的翛然还为所有的剧组成员上了一节礼仪文化课,同时在两周的时间内教会了男主角吹箫,才有了李玉枫和薛梓嫣琴箫和鸣的美景。
虽为华人戏剧,但在纽约的观众席上,非亚裔观众占到了一半以上,许多白人观众都在剧中看到了“川普时代”。他们表示:“这是一部话题感很强的戏,虽然讲的是中国故事,却反映了普遍的人性,让观众看到人性即使经过了漫长的时代更迭也并未有太多改变,剧终的情节使我想到了特朗普政府的乱象,这是一部对当今美国很有现实意义的剧。”事实上在我写初稿的时候,美国总统还是奥巴马。这使我十分欣喜。阿瑟·米勒曾宣称:舞台是展示思想、哲学及激情地讨论人类命运的场所。熊佛西先生也曾说,把看戏当作消遣的时代已经过去,戏剧在现代生活中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个轮子,又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光镜。这一份对戏剧的追求,是全世界共通的,这便是普世价值的意义。我很高兴每一位来观看《枫梓乡》的观众都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服装舞台音乐,还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无论是笑语欢声还是泪水涟涟;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宣扬还是社会价值的思考……只要找到打动人心的故事,吸引观众前来观看,文化传播就能潜移默化地发生。
请允许我把演职人员名单附上:剧本指导黄哲伦老师、李守成老师、陆军老师;戏剧演出顾问胡开奇老师;王一茗、滕晓鹏、顾潇扬、王敬贤、Caitlyn Dominguez、朱洪英、?李凯迪、杜放、蔡少天、覃正熹、刘舜仪、Jae Woo、Theodore Lee、李奥、Samuel Chan、曾韵竹、翛然、白乐娜、顾时荣、Blossom Johnson、潘耕、陈哲、Elvin Hu、张舜尧、许以、童辉、邓深思、谢乾、余凡、谢越。
谨以真诚的谢意感谢每一位真心为这一部戏付出的人们;也感谢给予这出戏很多帮助的上海戏剧学院、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各位老师,还有包揽了这部戏中所有无人愿干却不可或缺的脏活累活,以及每天为全剧组成员准备零食点心的母亲。
在纽约有一句著名的话:“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everywhere。”纽约这座城啊,鼓励着所有怀揣梦想的人们,脆弱却坚韧,纯真且顽强。
愿每一个人都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