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2018-01-15
编者按
2018年10月下旬,一条“‘第五代导演田壮壮重出江湖拍《树王》”的消息让小编心动不已——要知道,阿城是20世纪文坛大名鼎鼎的作家,《树王》是其代表作之一,而和张艺谋、陈凯歌等人同为“第五代导演”的田壮壮此番重现江湖也着实令人期待。在阿城的“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中,《棋王》则由严浩和徐克联合执导,《孩子王》被陈凯歌改编成电影,而此次的《树王》,田壮壮会与阿城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一个是久不创作的文坛名家,一个是沉寂已久的电影名导,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今天先跟小编“鲜读为快”吧!是的,我们本期要赏读的名篇就是《树王》!
简介作小者影
阿城原名钟阿城,1949年于清明节出生在北京,籍贯为四川江津,中国当代作家。
在中国当代文学圈,阿城绝对算是一个奇人。据说他十二三岁就遍览了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名家的著作。1984年凭借处女作《棋王》一出道,就引起文坛瞩目,在推出作品“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之后,更是备受关注,然而在创作的巅峰时期,他却像个深得秘诀的高人一样从文坛隐身了。他少产,作品只有那几部(中篇“三王”、短篇《遍地风流》、散文作品集《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等),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却让人一谈再谈。这还不算,他是作家,同时还懂美术、音乐、绘画、摄影;与电影也颇有渊源(和侯孝贤合作过《刺客聂隐娘》,在第62届威尼斯电影节上担任评委);对考古学也深有研究(出版有《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还能做木匠,能打全套结婚家具,听说还曾在美国组装老爷汽车,可谓是当下这个时代已经罕见的“百科全书”。
片语只谈大家谈
莫言:无论到了哪里,即便他坐在那里叼着烟袋锅子一声不吭,你也能感到,他是个中心。
王朔:我极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
张大春:早年……一直到现在我都非常崇拜阿城。
王安忆:阿城是一个有清谈风格的人。
陈凯歌:阿城是不愿挂出勋章的军人。
梁文道:你听过阿城讲故事吗?没听过?哎呀,那可是终生遗憾!
名探篇秘
《树王》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们想要把山上的树王作为一种迷信消灭掉,而“树王”肖疙瘩为了保护树,和知青之间进行了角力,最后知青占了上风,把森林砍伐殆尽。山上的树王被砍伐之后,人间的“树王”肖疙瘩也郁郁而终。
鲜读为快
初见“树王”
运知青的拖拉机进了山沟,终于在一小片平地中停下来。知青们正赞叹着一路野景,这时知道是目的地,都十分兴奋,纷纷跳下车来。
平地一边有数间草房,草房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站了一溜儿人,张了嘴向我们望,不大动。孩子们如鱼般远远游动着。带队来的支书便不耐烦,喊道:“都来欢迎欢迎嘛!”于是走出个矮汉子,把笑容硬在脸上,慌慌地和我们握手。女知青们伸出手去,那汉子不握,自己的手互相擦一下,只与男知青们握。我见与他握过手的人脸上都有些异样,心里正不明白,就轮到我了。我一边伸出手去,说着“你好”,一边看这个矮汉子。不料手好似被门缝狠狠挤了一下,正要失声,矮汉子已去和另外的人握手了。男知青们要强,被这样握过以后,都不作声,只抽空甩一下手。
支书过来,说:“肖疙瘩,莫握手了,去帮学生们下行李。”矮汉子便不与人握手,走到拖斗一边,接上面递下的行李。
【名篇借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出场方式很是精彩,而阿城笔下肖疙瘩的出场方式也不弱,作者巧妙地让“手劲”先登场,不仅让人物更加立体饱满,还制造出一大笑点,让读者忍俊不禁的同时增加了阅读期待。这一点在我们的写作中值得借鉴。
“树王”砍树
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在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大家再也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恐怕喊动了那棵大树,天塌地陷,伤着肖疙瘩。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声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屈下右腿,上身随之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飘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大家都呆了,说不出话,看肖疙瘩时,却找不着。正惊慌着,只见肖疙瘩从距原处一丈远的地方慢慢立起来。大家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却又被肖疙瘩转身短短一吼止住了。肖疙瘩慢慢扯动皮绳将刀从枝叶中收回来,前前后后查看着,时时手起,刀落时必有枝藤崩断,大树又微微动了几下,彻底平安下來。
我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出一身凉汗,见大家也都有些缩头缩脑,开始有话,只是低低地说。肖疙瘩将刀藏回身上,望一望,说:“下山吧。”便走开了。大家跟在肖疙瘩身后,兴奋起来,各有感叹,将危险渲染起来,又互相取笑着,慢下山。天更暗了,月亮不再黄,青白地照过来,一山的断树奇奇怪怪。肖疙瘩没有话,到山下,仍没有话。
【名篇借鉴】说阿城的叙事出神入化一点都不夸张,上述文本中,作者不仅在肖疙瘩自身上下功夫,更将一些侧面描写雕琢得十分惊艳,看似不着痕迹,其实却是匠心独运。
大火烧山,巨树毁灭
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下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往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越黑。树都静静地躺着,让人替他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唰唰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咝咝的哨音,火扭作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筋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
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白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面前,他们谁也不看我,都静静地望着山上。我止住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在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出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了,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能看得全貌。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却不敢用手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素材连线】大火烧山这一部分内容写得可谓是精彩绝伦,代入感极强,小编隔着文字都看到了烈火,但如此宏大壮观的文本却给导演田壮壮出了一个难题,他坦言:“你又不能去砍树,你又不能去烧山,所以我觉得拍好一个《树王》,你非得有特效帮助才行。”
“树王”伤逝
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停,又说:“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紧紧一缩,说不出话。肖疙瘩叫六爪过来,让他从箱里取出一个信封,黄皮纸,中间一个红框格。上面有着四川的地址。我仔细收好,点点头,说:“老肖,你放心,我误不了事。”转头一看,却噤声不得。
肖疙瘩头歪向一边,静静地斜垂着,上唇平平的,下唇掉下来,露出几点牙齿。我慌了,去扶,手是冰凉的。我刚要去叫六爪的母亲,想想不行,便将身挡住肖疙瘩,叫六爪去喊他的母亲。
六爪和他的母亲很快便来了。肖疙瘩的老婆并不十分惊慌,长叹一口气,与我将肖疙瘩摆平。死去的肖疙瘩显得极沉,险些使我跌一下。之后,这女人便在床边静静地立着。六爪并不哭,紧随母亲立着,并且摸一摸父亲的手。我一时竟疑惑起来,搞不清这母子俩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经死去,何无忧伤?何无悲泣?
六爪立了一会儿,跌跌地转身去小草棚里拿来那本残书,翻开,拣出两张残破的糖纸,之后轻轻地将糖纸放在父亲的手中,一边一张。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一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那圆点移到哪里,哪里的肉便如活起来,幽幽地闪光,之后又慢慢熄灭下去。
【且读且思】艳羡阿城的文笔,更感慨他笔下的故事,新生与毁灭,有用与无用,有时候,我们还是得有自己的原则与判断。
名索篇引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火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阿城《棋王》
远处分场隐隐传来电影的开场音乐声,时高时低。山里放电影颇有些不便,需数人轮番脚踩一个链式发电机。踩的人有时累了,电就不稳,喇叭里声音于是便怪声怪气,将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银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动作忽而坚决,忽而犹豫,但一个山沟的人照样看得有趣。——阿城《孩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