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滋有味过日子
2018-01-15
10年前,庄祖宜辞去台湾中学英语教员的工作,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攻读人类学的学位。她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完了硕士,然后又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继续攻读博士。
可是读博却没有那么顺遂。当初选择人类学这个冷门学科的热情,在枯燥的学习中渐渐冷去。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写不出让自己和导师满意的东西。用了两年拿下硕士学位的她,却在读博士的过程中花了整整六年。
2006年的夏天,这个早晨,她接到了一个更让她深受打击的电话,她申请的博士论文奖学金没有获得通过。那个做教授的美梦仿佛已经破灭。
回到租住的地方,庄祖宜给自己做了一顿美食,这是她释放心情的方法。研究所里人人都有念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报告,为了纾解压力,有人跑步,有人练瑜伽,有人喝啤酒,有人上教堂,但对庄祖宜来说,还真没有任何一种活动比洗菜切菜,淘米腌肉这样熟能生巧的机械性动作更能安抚焦虑。同学们偶尔进厨房泡咖啡热比萨,见庄祖宜捧着一盆豆荚摘新鲜豌豆,大呼“不可思议”。他们怎知做菜的乐趣就在于它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吃得到,而且有付出必有回馈。看着葱蒜辣椒“劈劈啪啪”地在油锅里弹跳释放香气,那种满足感是非常真切踏实的。
博士论文还要完成,新婚不久的她决定换个地方,跟着先生去了波士顿。外交官先生正好要在哈佛大学进修一年。她想:“在这么有学术氛围的大学校园里,老公念书我也念书,互相鼓励,肯定有办法将论文完成的。”
由于没有申请到宿舍,到波士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理想的公寓。在找房子的时候,庄祖宜看到一排透明的橱窗,门口木制的横匾上写着金光闪闪的“剑桥厨艺学校”。透过玻璃窗,一间教室里,十几个身穿厨师服的学生坐得规规矩矩,一个戴高帽的讲师站在一张意大利地图前高谈阔论。另一间教室的后方很清楚地可以看到是一间摆满不锈钢器具的厨房,一群学生正在里面忙碌着。
庄祖宜站在窗口看了好久,找房子回来后的那天傍晚,庄祖宜一个人忍不住又晃到那条路上。站在剑桥厨艺学校的窗口,她看到厨房里有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孩穿梭在一群白人之间,格外显眼,她心中一股莫名的震撼,心想:“那也可以是我呀!”
在别人看来,一个即将毕业的博士突然要去做厨师是太荒唐了。但莊祖宜很坚定。论文固然迟早可以写完,拿到博士学位,可是内心的快乐呢?她怕的是拿到学位后的未来,她已经失去了一辈子贡献于学术事业的热情,这是最要命的。但厨房点燃了她心中的另一种热情,吃饭和做菜,才是她内心的志趣所在。
职业无贵贱,快乐最重要
两周后,她做了个放下的决定:博士学位且让它慢慢“候选”吧,剑桥厨艺学校的入学申请表格麻利填好。
去厨师学校前,庄祖宜给爸爸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出乎意料地非常体谅与支持,妈妈说:“博士不念完当然很可惜,我希望你不要遗憾终身,但快乐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庄祖宜进入了厨艺学校,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的一年。一开始她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选择告诉研究所的老师和同学,没想到他们知道后,都是羡慕和赞叹。连老师都说,抛弃枯燥论文一身轻松的庄祖宜,自此社交生活简直无往不利,因为人们对吃饭做菜的兴趣远比人类学的兴趣大得多。
2007年从厨艺学校毕业后,庄祖宜随先生派驻生涯的第一站是香港。谁也想不到,这位外交官夫人,竟成了五星级酒店的打杂实习生。
在香港有名的Amber餐厅里实习时,因为采购的甜菜叶过季了,掌心大的叶子得按纹理修剪成指尖大小,庄祖宜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修到崩溃,但她并未抱怨半句;去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当名厨麦克·瑞德的临时助理,在名厨的协助下伪装副大厨,好一番挥斥方遒志得意满,结尾只是叹一声“可惜好景不长,我又要回Amber去摘菜叶子了”,接着就欢快地摘菜叶子去了;摆盘时为保持菜品及盘子的温度,徒手拿温度很高的盘子,烫出一排水泡,还撩起袖子故意让人看到手上的刀伤、胳膊的烫伤,像展示勋章一样得意洋洋。当实习生的这份辛辣与枯燥,磨炼了这位卧底厨房的人类学家的心性。就像武侠小说里偷练秘笈的扫地僧,期待有朝一日威震江湖一般。
自打人类学家转行当厨师后,庄祖宜开了一个博客,用人类学家的思维去研究: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对比西式厨房,了解中式专业厨艺的走向。这种独特的视角让她赢得了一大批粉丝。
从大厨房到小厨房
2010年,庄祖宜举家来到上海,正准备挽起袖管在真正的中餐厨房里大干一场。可是两个孩子先后出生,她的大厨梦也只好随之搁浅。不过庄祖宜没野心,看得开。学来的一手好厨艺,仅仅用来为爱人做一顿晚餐就已足够美妙。对她来说,做菜不是谋生手段,而是充满乐趣的生活态度,比方说半夜看到一个面包方子,兴奋到立刻去厨房揉面,这实在是爱美食爱生活的人才能够体会的心情。
做了母亲之后,庄祖宜的最大变化是从对厨技的追求中跳脱出来,开始更加关心食材的来源以及烹饪的过程。她向家里的两位阿姨请教上海菜做法,2013年的春天,她迷上了上海的传统美食腌笃鲜,结果,天天蹲在地上和阿姨学打百叶结,每次都是乐此不疲直到腿快失去知觉。每天早上,她在附近的菜场里搜罗时令鲜蔬。在她看来,认识一个地方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它的吃食。她通过饮食来了解她所走过的那些地方,纽约、西雅图、台湾、波士顿、香港、上海,一路走来,既是在观察饮食里折射的文化与风土,也在各地的食肆文化的熏染下融会中西。
带两个孩子的祖宜,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但有了孩子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照料家人的生活,似乎都更具能量了。面对喜欢的事,她总能够找到各种平衡的方法。有时她在做菜,孩子就在一旁玩打蛋器,说不定这也是对未来美食家潜移默化的早教培养呢。她并不求孩子未来“前进哈佛”或“迈向斯坦福”,却期许他们能够成为对各国食物都开怀接纳,对各种烹煮方式都张嘴欢迎的小小美食家、快乐国际人。与其说对美味的体悟也能在亲子间传递,不如说对世界的豁达与热忱,对生活的热爱与付出是更值得实践和记取的。
有时候,她和身边的朋友聊天,发现很多人其实想要学做菜,但怎么就不会呢!于是庄祖宜不自觉地想要跟大家分享,怎么给家人做一道好吃的小菜,用最好的食材,做菜过程没有让营养流失,没有过度使用人工的东西,其实真的不难。
从大厨房退到小厨房,正好给了她从容的思考空间。她想把《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做成系列视频,每期介绍一道菜,搭配3—5分钟视频示范。庄祖宜希望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形式,跟大家沟通,来分享对生活、对美食的热爱。一帮年轻人听说她的计划后,义务加入她的拍摄团队,很快就让这个系列上线了。因为是免费传播的,所以很受大家欢迎,在微博上被转发了一次又一次。
2014年,庄祖宜又将随先生前往印尼首都雅加达。这一去,归期待定,下一站在哪里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庄祖宜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等到先生退休,“如果定居美国,就经营一家属于自己的拉面小馆:在古色古香的小店中,高汤在一旁的炉火上咕嘟作响,我一身素白站在餐台边,为客人现点现拉一碗地道的西北面;定居在台湾的东海岸也不错:吹着湿黏的海风,做简单的烧烤与西餐,喝先生自酿的啤酒,与老友们一起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