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镜湖
2018-01-15猛子
猛子
这几天榆树沟周边的冬麦熟了,一片片眩晕的金黄在麦芒上闪亮,麦秆和麦秆热烈拥抱,在午后的阳光里摩挲出一派丰收的声响。
周六下午我回到庄子,和哥哥一起去看西槽子地的麦子,今年麦子又丰收了。
下午起风了,旱芦苇悠闲地和金色麦浪一起摇晃,芦苇和麦子一起经历了成长。哥哥揪了一个麦穗揉搓了几下,然后吹掉麦壳麦芒,饱满的麦粒和红金砂一样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哥哥说:“麦子熟了,可以收了。”我接过哥哥手里的麦粒,放进嘴里嚼着,就像我从小喜欢的那样。我们没有再说话,在海一样的绿色金色中走回了庄院。
到家后跟父亲聊起了收麦的事情,现在的麦子全部是机器收割,只需要找个干净的场院把麦粒晾晒几天,然后用机器清筛就可以装车卖粮了,收麦变得简单又平常,再也没有我记忆中的那种仪式感和神圣。
记忆中的冬麦收割是个浩大繁复的工程。
在榆树沟的每个庄子,收麦对于户儿家人来说都是神圣而庄重的,麦熟代表着一年稼穑收成的开始,也代表着胃腹的饱暖和安宁。我们下庄子的土地土层深厚肥沃,很多耕地都是夜潮地,夜晚来临的时候地气上升湿度增加,所以我们这里的麦子几乎年年丰收。我们庄子的耕地面积很大,各种庄稼作物分条田连片种植。种麦子的条田千亩连成一片,从种到收从绿色到金黄,无论哪个方向的风吹来都吹成一片海,那是我最喜欢的海。
新麦下来的时候,也是我们户儿家人互助帮扶的时候。我们这里少有外来的麦客,基本都是户儿家人互相帮助共同收割,几户人联合起来割麦子。父亲叔伯和哥哥们在麦地里割麦子,他们排成行一人割两垅甚至更多,这就是考验谁是真正能干的户儿家儿子娃娃的时候。镰刀泛着青白的幽光亲吻着麦秸,随着金属削割秸秆的唰唰声,麦地逐渐从长发变成寸头,剃下来的长发变成了一垛垛齐抱粗的麦捆子歪歪斜斜地睡在麦地里,当最后一绺长发被割倒后,麦子就割倒了,麦收就进入下一个环节。
麦收的下一个环节就是荫场——或者湮场,我不确信到底是哪个字,但是这个词语代表的行为是具体可指的,那就是在一块非常平整的土地四边打起埂子,把整块地围拢成一个水塘,放水进去把地面泡软,然后在干涸之前拿麦草盖住地表,用石磙子碾平潮湿的地面上的裂缝,从而形成硬化平整的地面就是麦场了。
麦场于我有着各种各样美好的回忆,四时春秋无论冬夏,平整宽阔的麦场是我们疯玩的所在。更加有趣的是每年湮场的时候,清亮亮的井水会把一个个相邻的麦场活成一盘盘镜湖,偶尔会招来路过的水禽——大都是彩喙长腿,翎羽灰白,矜持而神秘。对我们而言,这些水禽都是我们不曾熟悉的,大多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大抵上判断应该是鹤和鹳一类的涉禽。它们都是路过的远方人,和那些偶尔路过我们庄子的外乡人一样,有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神气、口音和眼神,他们都来自远方,来自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
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是这片土地的儿子,像极了院子里榆树间乱窜的麻雀,很少离开庄子方圆二十公里。我们对于这些远道而来的水禽一无所知却充满了好奇和敬意,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大抵是因为我们这些土麻雀们五行属土命里缺水,因此对于水有着天生的渴望?我对于五行并不了解太多,因此也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
更确切地说这些水禽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这些水禽一点也不像我们熟悉的金雕、哼吼、鹞子、大 、喜鹊或麻雀伯劳,甚至和南方来的燕子差别也很大,我们熟悉的这些地生鸟儿没有一个有鲜艳的色彩和靓丽的外形,它们和我们这些土孩子一样灰头土脸的。
所以每年湮场的时候井水把一个个连着的麦场活成一盘盘镜湖形成一片连贯的水面,父亲说水是万物的劲仗,而土有了水就能滋养万物,你看我们这些愚笨的农夫只费了一点点劲仗就把路过的远方的贵客请下来了,其实它们是水请来的,水是它们的母亲,土是我们的母亲。我一直在想这些水鸟来自一个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我幻想着那里的山水阳光风云月色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吧。
每年这些彩喙长腿、翎羽灰白、矜持神秘的水鸟都会在庄子西边的麦场上停留几天,它们让我们这个土灰苍白的庄子有了灵韵和吉庆之气。我们从年画和书本上知道了松鹤延年,可这里是榆树沟,只有榆树没有松树,但是有鹤——即便那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鹤。所有人都喜欢这些远道而来的水鸟,不管它到底是不是鹤,至少长得很好看,反正肯定也是吉祥的鸟儿,谁又管那么多呢?乌鸦老鸹一样黑,鹳和鹤一样美,我们把乌鸦老鸹都喜欢得不行,何况这些美丽矜持的远方来客呢?
父亲是个文化人,他大概知道一些来这里歇脚的鸟的名字。鹳和鹤是来得最多的,偶尔也有灰白色短腿宽脚掌带蹼的鸟儿歇一会儿就飞走了,父亲说那应该是一种鸥鸟,吃鱼吃肉的,我们的镜湖里没有一条鱼,连条小蚯蚓都不可能有,甚至没有一根像样的水草,而那些鹳和鹤是能吃谷物的——关于谷物我们庄子里应有尽有!
开始有人在麦场边撒玉米和麦子,后面还有撒油葵的,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产来招待它们了,我们这里只有这些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物产。鹳和鹤看见有人靠近,都惊飞而起盘旋在镜湖上头,人迅速地撒完谷物后离开,鹳和鹤就落下来开始啄食。夕阳西下,鹳和鹤在野马一样浮动游走的尘埃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站成了一幅写意的镜像,那是我少年时期对于家园最深刻最诗意的印象。
我们远远地痴痴地看着它们一直到天彻底的黑透了。
每年的这几天大概是我心气最浮躁的时候了。我担心半夜倏忽而至的风或者哪个冒失的夜行人靠近鏡湖,鹳和鹤受惊飞走,我无法忍受早晨起来没有了鲜艳色彩的镜湖——虽然土灰苍白是它本来的颜色。我根本没有意识去辨别这些水鸟到底是什么名字来自哪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羽毛华丽神情骄矜的鸟儿它们来了,它们像天外飞仙一样乘着云气从天而降,降临到这个西域塞外灰头土脸的庄子里,降落到一个麻雀一样土伧的少年心里,让这个庄子有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让这个少年心里升起了一丝异样。因此在那几日的夜晚我经常想半夜起来去看看鹳和鹤,但又怕惊飞了它们,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最终它们会在几天后某个清晨时分飞走,远方在召唤它们,它们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我们的庄子只是它们漫长旅途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灰色小点,而我的殷切期盼好奇敬意则毫无意义。
鹳和鹤飞走了,我会失魂落魄好几天。我们好多孩子都坚信它们是从南边来的,它们一定是往北边去了,于是我们骑着车子、毛驴子或者步行,往北边追去。北边就是北沙窝和老龙河,再往下的地方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对于我们这些羽翼未丰的土麻雀而言这个世界太大太大,而我们的世界太小太小,我们极尽所能穿梭行进的世界,也不外乎上庄子下庄子这么大。因此它们飞走了,我的魂儿也飞走了,我开始想象它们从哪儿来要去哪里,久而久之我也有了像它们一样飞的念头,穿越千山万水去看看更远处的地方更高的山——虽然我们这里走一天都碰不到一个像样的坡地,土堆看着都像高山。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极目远眺的东方尽头是博格达峰雍容华贵的高洁容颜,往南就是南天山北麓逶迤的山脉曲线,往西往北都是一马平川毫无遮挡,风云从那里来,雨雪也从那里来,视线尽头都是飘浮不定的野马一样游走的尘埃气息。我曾很多次在某个高地上或房顶上站定,极尽视线所能远看四方,想看清楚四方都有什么,同时我也想确定我在哪里。
我在哪里?我在西域一个普通的庄子里,在准噶尔盆地南缘的漫坡上,虽然我是只羽翼未丰的麻雀,但我仍然想和那些路过的水禽一样图南而飞,去更远更多的地方。
我自幼愚钝,长着一个四四方方像方头铁锨一样板正的榆木疙瘩脑袋,我也不是个好学的孩子,也不爱说话。我习惯于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腦袋想,却总是胡思乱想。不懂的问题就不懂吧,我也从不去问老师,父亲也极少给我讲什么故事,哥哥们和我一样沉默。但是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心事,我有我做出来的梦,我有我自己渴望的东西——对于一只羽翼未丰的土麻雀而言,这些内容已经足够填满我的五脏六腑了。
我就这样混沌未开地在这个庄子里自然生长,不太知道忧愁,也不太明白快乐,春夏秋冬四季,春华秋实轮回,脑子里大概只有这些简单的物候特征,而唯独对于湮场形成的镜湖情有独钟情义殷切——那些水给了我灰头土脸的童年以灵韵和润泽,在一个五行属土的少年心里这些水滋养了我,这些水请来的水禽给予了我最初的关于远方的渴望和憧憬,这些水禽在夕阳中在苍白粼粼的麦场镜湖中占城的画面形成了我对于故乡最初最深刻的印象,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走多远,只要一回头看见夕阳,故乡的影子就在我心里活生生浮现。
相传南方有云梦大泽,其阔千里,百兽灵瑞盘踞于此竟翅翱翔,很多年后我长大了,追随那些迁徙的水禽图南而去,路过大江大河看到了它们看过的千山万水,我的世界也越来越大,但在我心里依然记着西域边陲那个灰头土脸的庄子里湮场形成的镜湖,那苍白粼粼的波光和栖留几天的水禽给了我最初关于远方的梦想,这些麦场镜湖就是我的云梦大泽,虽不曾其阔千里,但已然在我心里波光荡漾瑞鸟栖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