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儿岛献吉郎的楚辞研究
2018-01-15施仲贞
摘要:儿岛献吉郎于楚辞研究,不发空论,不纯谈义理,研究视角注重实际,对楚辞的文体属性、篇目数量、文法特色、创作时地、作者意旨等具体问题进行全面细致地比较、引申和归纳,于细微处抉微发隐,或辨析、或诠释、或考证,据此得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从而开创出一条楚辞研究的新思路。
关键词:日本;儿岛献吉郎;楚辞
作者简介:施仲贞,南通大学楚辞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文学(江苏 南通 226019)。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楚辞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2015SJB617);江苏省“333工程”第三层次培养对象资助项目(2016);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东亚楚辞文献的发掘、整理与研究”(2013&ZD112;)。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7)06-0141-09
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由于其历史文化和地理位置等多方面原因,在国际汉学研究中,一直是成果最多、成就最高且影响最大的部分。“日本人对于中国文学,潜心研究,几无所不至。”[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1页。而在日本史学中,又一直有这样的一种观点,认为“楚国是日本人的故乡,日本民族的祖先是楚民族”徐志啸:《日本楚辞研究论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页。。因此,出于对“楚文化”自身的亲切感和体认感,日本汉学中的楚辞研究,历来深受日本众学者重视。
值得注意的是,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开始推行西化政策,泛欧情绪全面蔓延,日本国内对于东方中国的文化,态度由主动学习转为抑制和排斥。“明治而降,世态一变。旧学不振,耆宿凋谢;后起者将不继,当路忧之”,“时汉学不振”。[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隋树森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14页。这一时期的日本,包括楚辞研究在内的整个中国文学研究,在经历了江户时代的兴盛之后,都因忽视、排挤而转入低谷。然而,在这样一种压抑被动的学术低潮中,日本学者儿岛献吉郎却能一新时弊,转而吸收欧学之精华,独辟蹊径,“以科学底方法,研究中国古代的哲学、文学、史学,见于著述,覃思精虑,条理明晰”[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第1页。,取得令人称赞的学术成就。
儿岛献吉郎(1866-1931),字星江,是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杰出汉学家之一。他与同一时期的青木正儿、铃木虎雄等学者,在中、日两国的楚辞研究领域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他先后著有《支那文学史(古代编)》《支那文学考》《支那文学史纲》《中国文学概论》《支那文学杂考》等。
儿岛献吉郎《支那大文学史》(古代编),其中“泽国文学”两章专论楚辞;《支那文学考》,其中“赋体”“骚底体式”两章专论赋骚;《支那文学史纲》,其中“春秋战国文学”一章略带提及楚辞;《支那文学杂考》,该书为“博士(儿岛献吉郎)门人所编的他的遗著”[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页。,其中“楚辞考”一章专论楚辞,共分为“楚辞之真价”“屈原之性格”“《离骚》一(特质与真价)”“《离骚》二(段落与脉络)”“《离骚》三(句法与押韵法)”“《九歌》”“《九章》”七个部分,该书中“楚辞考”一章的内容代表着儿岛献吉郎楚辞研究的主要成就。民国时期,隋树森又专门将儿岛献吉郎《支那文学杂考》中的“诗经考”“楚辞考”两章抽取出来,并独立翻译合编成一本专著,书名为《毛诗楚辞考》,1936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
儿岛献吉郎于楚辞研究,研究视角注重实际,不发空论,不纯谈义理,多是对具体问题进行全面细致地比较、引申和归纳,于细微处抉微发隐,或辨析、或诠释、或考证,据此得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其对于汉学之功实伟”[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第1页。。
一 文体属性之辨析
关于“骚体”,儿岛献吉郎将其定义为“是屈原创作的新调”[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0页。,“骚底名义从屈原底《离骚》而出,是指在忧愁怨慕的境遇里的诗人,发泄幽思的一种韵文”[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第511页。。黄河在《〈文心雕龙〉文体研究的美学意义》中也认同“《离骚》开创了骚体的源头”黄河:《〈文心雕龙〉文体研究的美学意义》,《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第106页。。儿岛献吉郎将作为文学层面概念的“骚体”与民间歌谣严格鉴定且区分开来。所谓“骚体”,就是有其独特的句法和形式;而《论语》中所提及的楚狂接舆之歌、《孟子》中所记载的孺子沧浪之歌,都只是楚国的俚谣,它们更加接近于《诗经》的诗调,与屈原的“骚体”则有着质的区别。儿岛献吉郎更进一步指出,在屈原作品中,将楚国民间祭祀歌曲成功改编而成的《九歌》,“是因袭沅湘之间流行的俗歌之形式,而更易其内容者。而它的形式则句法短促,与《离骚》及《九章》不同”[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0页。,因而《九歌》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骚体”,“为楚之巫觋祀神时歌舞唱和的乐曲”[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0页。。儿岛献吉郎这种单以形式和客观句法为标准,来定义和辨析“骚体”的方法,有着明显的西学中科学分析法和精准化衡量理念的印记,这与中国楚辞学者的学术视域和研究角度有着很大的不同,如过常宝在《楚辞与原始宗教》中就指出“《离骚》在形式上正同于以《九歌》为代表的民间祭歌,可以说,没有民间祭歌就没有《离骚》”过常宝:《楚辞与原始宗教》,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136页。。以上中日两位学者,同样都提出是从“形式上”入手分析,可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究其原因,當是儿岛献吉郎的着眼点在于,严格从来源、著者、形式和章句文法上,对“骚体”进行界定与甄别,进而做出了《九歌》不同于《离骚》,并不是“骚体”的判定;而过常宝在对《离骚》与《九歌》进行推阐时,则更多关注到的是,往更深的内涵层面,《离骚》对《九歌》中那种“人神相恋”模式的借鉴、延承和改造,其对于两者在文体形式区分标准上的设置受此影响,因此显得更为宽容,更偏重于宏观上的“同”,而弱化甚至忽略了其在章法体式上的具体差异。
同时,儿岛献吉郎又对骚与赋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分析,曰:“如果从体制方面论起,骚固属于赋,不可独立于赋以外的”,“顾骚是古诗底流派,性质上虽与赋同,然形式上求其与赋相异之所,第一是在读尾用‘兮为助语,第二是在句中用以、而、之、于、其等接续的虚字”,“且赋底句法,是混用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或六字句,殆同散文底句法。而骚之句法,间有五字句、七字句的,概属六字句。而一句中上三字、下二字之间,用一个接续的虚字”,“然赋家底赋,袭用骚之特色的亦不尟”。[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第511—512页。
此外,儿岛献吉郎认为《离骚》不是经。对于《离骚》,多有楚辞学者称《离骚》为经:刘知几《史通·序传》曰“案屈原《离骚经》”(唐)刘知几撰:《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6页。;屈复《楚辞新集注》有“《楚词》惟《离骚经》最难解”屈复:《楚辞新集注》,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07页。;冯觐云“《离骚经》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绵邈曲折,读者莫得”沈云翔:《楚辞评林》,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2,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37页。。此外,还有李光地《离骚经注》、方楘如《离骚经解略》、刘献廷《离骚经讲录》等。儿岛献吉郎却明确提出,从《离骚》的文体分类来说,《离骚》不是经,“《离骚》是叙情诗。而决不是以教训为目的的伦理书。其篇中发表忠君爱国可为人臣轨范的大义者,不过是屈原人格之表现,质存于内,故文形于外耳”[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5页。。他言辞锋利地批评陆时雍、金蟠列《离骚》为经的学说,“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不知经史子集的分别,不足與语文学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6页。;同时,对于李光地、方楘如、戴震、屈复等清代大儒,以解经的方法注释《离骚》,而儿岛献吉郎也认为其论乃未明《离骚》抒怀表情之本意,“不察其情思之所在,不究其兴怀之所寓,徒以理智附会之,拘于文字而穿凿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6页。。
二 篇目数量之考定
对于“楚辞”,儿岛献吉郎分别考证比较了刘向、王逸、陈仁锡和朱熹《楚辞集注》、林云铭《楚辞灯》的观点,进而提出“楚辞”一词,本来是对屈原及其弟子宋玉、景差等楚人的辞而命名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儿岛献吉郎认为,据此定义,将祖式屈原,模拟楚辞的贾谊、刘安、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等人的作品纳入楚辞范畴,“这是刘向的滥称”[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对于将自己所作的《九思》一同列进楚辞的王逸,儿岛献吉郎佐用陈仁锡的评论,“以宋玉、刘向、王逸诸人之作,合为《楚辞》,可谓辱极”(《古文奇赏·楚辞》)陈仁锡:《古文奇赏》,见《楚辞文献丛刊》第43册,北京:国家图书馆,2014年,第106页。,更对其作出了“可说是如非僭越,即为愚诬了”[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的激烈批评。朱熹《楚辞集注》中有“盖自屈原赋《离骚》,而南国宗之,名章继作,通号‘楚辞”(宋)朱熹集注:《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页。,其收录楚辞,剔除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等作品,屈原宋玉以下,仅保留景差、贾谊、严忌和刘安等人,儿岛献吉郎评论其“这总算差强人意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儿岛献吉郎认为,林云铭《楚辞灯》仅把《离骚》《九歌》《九章》《远游》《卜居》《渔父》和《招魂》林云铭:《楚辞灯》,见《楚辞文献集成》第27册,扬州:广陵书社,2008年。编入楚辞(按:此处儿岛献吉郎有所遗漏,事实上,林云铭《楚辞灯》还把《大招》编入楚辞),很符合关于“楚辞”定义的严格内涵与外延,赞其“这庶几乎大获我心了”[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
关于《九歌》的篇数,《九歌》题名为“九”,却实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十一篇。其中原因,历代治骚者大致有两种解释方向:一种认为“九”为多数之意,并不是实指限定于“九篇”。例如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批评李光地《九歌解》将《九歌》篇数限于九篇,曰:“古人以九纪数,实其大凡之名。犹雅、颂之称什,故篇十有一,仍题曰什。光地谓当止于九篇,竟不附载,则未免拘泥矣!”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07页。马其昶《屈赋微》亦言“《九章》九篇,《九歌》十一篇,九者数之极。故凡甚多之数皆可以九约,其文不限于九也”马其昶:《屈赋微》,见《楚辞文献丛刊》第67册,第319页。。对此种观点,儿岛献吉郎认为是尚有根据,差强人意的,“这话也不是毫无理由”[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0页。。关于《九歌》篇数的另一种观点,认为“九”是实数,实存有“十一篇”,为了契合九篇之数,历来有多种解释:陆时雍《楚辞疏》提出“错附”说,曰:“《国殇》《礼魂》不属《九歌》。想当时所作亦不止此,而后遂以此二者附之《九歌》末耳。”陆时雍:《楚辞疏》,见《楚辞文献丛刊》第40册,第427页。后来,李光地、徐焕龙等亦有此论;明代黄文焕《楚辞听直·听九歌》则有“合篇”说,曰:“歌以名九,当止于《山鬼》。既增《国殇》《礼魂》,共成十一,乃仍以九名者,殇、魂皆鬼也,虽三仍一也。”黄文焕:《楚辞听直》,见《楚辞文献丛刊》第38册,第561页。林云铭、朱冀等皆从此说。不论是对于以上的“错附”说还是“三篇合一”说,儿岛献吉郎都持明确的反对意见,他引用王邦采对此类学说“尤为谬妄”的驳斥,认为此批评“很是”[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0页。。关于《九歌》篇数的争议,儿岛献吉郎提出更倾向于蒋骥的“合篇说”,“《九歌》本十一章,其言九者,盖以神之类有九而名。两司命类也;湘君与夫人亦类也。神之同类者,所祭之时与地亦同,故其歌合言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1页。他认为蒋骥此论“这话颇与我的意见相近”[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1页。。其实,这种将九神归类成篇以合九篇之数的,除了儿岛献吉郎所提及的蒋骥《楚辞余论》和王邦采《屈子杂文·九歌笺略》,明人周用《楚辞注略》亦早已有之。
除了考证《九歌》的篇数,儿岛献吉郎还辨析了《九章》的篇目。学界一般认为《九章》包括《惜诵》《抽思》《思美人》《哀郢》《涉江》《怀沙》《橘颂》《悲回风》和《惜往日》九篇。儿岛献吉郎却提出,《九章》应把《橘颂》篇除外,而添入《远游》,“因为《橘颂》是后世咏物之祖,无论是从他的性质来说,句法来说,都与其他八篇不一样。陈本礼所说的‘《橘颂》乃三闾早年咏物之什,以橘自喻,且体涉于颂,与《九章》之文不类,这话是颇得我心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2页。。
三 文法特色之分析
儿岛献吉郎认为,任何文学都是有法可遵,有迹可循,有章可依的;而文学研究的目的和意义正是体现在其写作方法、规律与经验之可以总结归纳、参照学习和灵活运用上,《中国文学通论》:“故学古的……在应为古人的子孙而不应为古人的奴婢。为子孙则能禀祖先的血脉,传祖先的风神;而为奴婢,则是依他人而作活,终身不免他人之指嗾。禀古人的血脉,传古人的风神的,一举一动虽有师承,而无痕迹……前者的技能,则很能锦上添花。”[日]儿岛献吉郎:《中国文学通论》,第1页。因此,儿岛献吉郎专注于对楚辞的文法分析,认为楚辞之“真价”,正在于其写作文法的“可寻”和“可学”。
(一)章法分析
儿岛献吉郎批评陈继儒所谓《离骚》“古今文章无首尾者独《庄》《骚》两家,……哀者毗于阴,故《离骚》孤沉而深往……哀乐之极,笑啼无端;笑啼之极,言语无端”[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8—89页。的观点浮于空玄,认为陈继儒“这话虽然颇为奇拔,但是毕竟不过以凡人的丈尺,评议非凡人的神墨耳,《离骚》《南华》的文章,岂是没有首尾的呢?它既有起承转合,又有段落及脉络;不过人力加工的痕迹不多罢了”[日]兒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9页。。儿岛献吉郎提出《离骚》结构实有首尾安排,其脉络清晰可见,整篇主意可归结为“怨”“死”“去”三字,且每个字眼都有隐现起伏、回环反复及首尾呼应:第一个字眼“怨”,“而篇中许多的‘伤字、‘哀字、‘恐字、‘怀字、‘悲字、‘悔字及‘长太息三字,都不过是‘怨字的化身;至结尾之‘仆夫悲余马怀一句,总收束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8—99页。。第二个字眼“死”,“而结束的‘又何怀乎故都一句,回顾第六十七节之‘尔何怀乎故宇;结尾之‘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一句,应照第十九节之‘愿依彭咸之遗则,最有情致”[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9页。。第三个字眼“去”,屈原深陷窘境欲去楚,可其与楚同姓的血脉渊源又终是“义不可去”,“而欲去不能去,将舍生以取死的他那正义的大决心,从起首‘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二句出,而归结于结尾的‘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贤之所居二句”[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9页。。儿岛献吉郎由此下批论:“这样看来,谁能说《离骚》的文章没有首尾呢?”[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9页。儿岛献吉郎又称赞王邦采《离骚汇订》所谈的,其年少与年长时阅读《离骚》不同的、切实的阅读感受,“这真是体验之言”[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9页。;王氏之论“‘所贵乎能读者,非徒诵习其词章声调已也,必审其结构焉,必寻其脉络焉,必考其性情焉。结构定而后段落凊,脉络通而后词义贯,性情得而后心气平更能把陈继儒之说一蹴而去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9页。。而对于其他如黄文焕、蒋骥、林云铭等根据文法研读《离骚》,即使“虽未臻上乘,不得其三昧,但是也足资参考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9—90页。。
关于《离骚》的结构是否具有一定的行文法则,历代学者有着不同的看法。就学者专著而言,主要有刘勰《文心雕龙》、朱熹《楚辞集注》、王世贞《艺苑卮言》、胡应麟《诗薮》、汪瑗《楚辞集解》、陈第《屈宋古音义》、黄文焕《楚辞听直》、钱澄之《庄屈合诂》、林云铭《楚辞灯》、朱冀《离骚辩》、贺贻孙《骚筏》、李光地《离骚经注》、董国英《楚辞贯》、鲁笔《楚辞达》、刘熙载《艺概》、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朱骏声《离骚补注》、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朱自清《经典常谈》、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戴志钧《论骚二集》、张来芳《离骚探赜》、潘啸龙《屈原与楚辞研究》、李诚《楚辞论稿》、陈怡良《屈骚审美与修辞》等。胡应麟《诗薮》认为“骚复杂无伦,赋整蔚有序”(明)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页。。儿岛献吉郎却明确提出:“《离骚》的文章,好像是没有文法而实是有文法的。不仅是字有字法,句有句法,并且章有章法。篇有篇法。不仅篇章之间首尾相应。并且中腹之处有波澜,有曲折,有起伏,有继续。”[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0页。儿岛献吉郎就以脉络结构为依据,将《离骚》划分为五段:第一段为“小序”;第二段33节132句,“是一篇主意发挥之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2页。;第三段29节160句,“是一篇神韵流露之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4页。;第四段28节120句,“是一篇余音嫋嫋之处”[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96页。;第五段为“乱”,是为“总结”。
(二)句法分析
关于“句有句法”,儿岛献吉郎提出《离骚》基本造句法异于前人。首先,《离骚》是六字句,“概为六字句,而句之中间用转接词‘而‘以‘与,结尾词‘之,或前置词‘乎‘於‘于,以构成一种句法;在无韵的上句之尾端,加以结尾词‘兮字”[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这种造句形式外开新派,独创别体,是为“骚体”,后“所谓骚之正系的作品,也都用此句法”[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其次,《离骚》第一人称用法特殊,“第一人称,即‘余‘吾之主语,置于副词或形容词之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再次,《离骚》在用字上,喜用花草、琼玉比人之德性,并喜用楚国方言造句。此外,儿岛献吉郎认为《离骚》文句的押韵法则“概系隔句押韵者,而以四句二韵为定则”[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并推论明人陈第所谓的《离骚》有“六句为韵者”陈第:《屈宋古音义》,见《楚辞文献丛刊》第36册,第516页。,应是衍文或者脱文,儿岛献吉郎更按此押韵法,将《离骚》以四句一解韵分为九十三解,“以窥探屈原时代通韵的范围”[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1页。;其同时指出,因屈原时代尚无韵书,又加之受楚国方音的影响,《离骚》的押韵难以分部,且为四声混用。
关于《九歌》,儿岛献吉郎通过将其与《离骚》比较,来进行句法研究。儿岛献吉郎提出《九歌》句法与《离骚》相比为短;且《离骚》语助词“兮”字多用于句末,如“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等。而《九歌》则是“在句之中间插入语助词兮字,这是与《离骚》不一样的地方”[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2页。,如“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等。其实,儿岛献吉郎所言“兮”字在《离骚》和《九歌》中文法上的差异,姜亮夫《屈原赋校注·九歌解题》中有涉及:“自句法而论……《离骚》《九章》以‘兮字為分句,在一句之末,上句殿以‘兮字而下句协以韵,此两句句义必相关合,情愫必相对待,故‘兮字太半为语助,而少介词之用……而《九歌》则‘兮在句中,句义足成于当句,‘兮字不仅为稽迟声息之用,且又有所借于词义之助,故‘兮字多有其他介词之义。”姜亮夫:《屈原赋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50—151页。而姜亮夫《楚辞通故》又提到:“就字义言,(兮)则大多数在句末者,仅为一种助声之语气词,即今语体中句尾带感叹作用之‘啊‘呀等字……其用遍及《骚》《章》《远游》《招魂》《卜居》《渔父》《九辩》《惜誓》《招隐士》《七谏》《哀时命》《九叹》等篇。至于《九歌》《九怀》《九思》诸篇中变化殊大,略起语助字‘乎‘于‘其‘夫‘与‘之‘而‘以等虚词之作用,当视其上下文义而定,但无纯语词之用。”姜亮夫:《楚辞通故》第四辑,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324页。较之儿岛献吉郎与姜亮夫的观点,两者都关注到了“兮”字在《离骚》与《九歌》中,文法上、尤其是所处位置上的差异;但在“兮”的词性理解上,儿岛献吉郎认为《离骚》与《九歌》中“兮”字皆为语助词,而姜亮夫却将《九歌》中的“兮”字解释成虚词,义类同于“乎”“于”“其”“夫”“与”“之”“而”“以”等。
而关于《九章》,《楚辞考》认为“《九章》之格调,除《橘颂》《怀沙》外,皆与《离骚》同辙,是屈原独具的句法。”[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3页。对于《九章》的句法,虽有前人从审美的角度,对其绮丽美予以极力赞赏,如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曰:“《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7页。但儿岛献吉郎则提出不同的看法,先引用了朱熹对《九章》的评论:考其词,“大抵多直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疎鹵,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3页。又引用陈本礼对《九章》句法的理解:“《离骚》《九歌》,体若比兴;然《九章》则直赋其事,而凄音苦节,动天地而泣鬼神。”[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3页。基于此,儿岛献吉郎提出,《九章》的句法风格较为统一,主要以“直致”及“直赋其事”为主要特色,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多是言志致情,直抒胸中块垒。
(三)字法分析
关于“字有字法”,儿岛献吉郎从语言学角度研究《离骚》的用字法则,提出以第一人称,“即‘余‘吾之主语,置于副词或形容词之下”[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0页。,是其重要的字法特征之一。如《离骚》有“忳郁邑余侘傺兮”,“耿吾既得此中正”,“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等,都是属于此类用法。儿岛献吉郎又以修辞学视角统观《离骚》的用字之法,指出《离骚》多用比拟手法,“称楚王曰‘荃,曰‘灵修,比人之德性于芳草,则拟于江蓠、辟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芙蓉、芰荷、木兰、宿莽、荃、薜荔、茝、申椒、菌桂、胡绳;比于琼玉,则拟于玉虬、琼枝、瑶象、珵、琼佩、琼靡、玉鸾、玉轪”[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此外,儿岛献吉郎更把方言学融入《离骚》字法考证,指出:“用‘凭字为满义,用‘謇字为难义,以‘扈字为披被义,以‘纽字为绳索义,自取义用‘謇,转义用‘邅,叹息之词用‘羌,这都是用楚国的方言,也是《离骚》字法上的一种特征。”[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00页。
四 创作时地之考辨
儿岛献吉郎对《九章》的创作时地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关于《九章》创作时地,王逸《楚辞章句·九章》有解题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0—121页。这段话意指《九章》皆作于顷襄王时,其地点则在江南之野。王逸之后,朱熹虽提出《九章》“非必出于一时之言”(宋)朱熹集注:《楚辞集注》,第73页。的观点,但他也认为《九章》作于顷襄王时期流放江南之地,云:“而襄王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屈原复作《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等篇。”(宋)朱熹集注:《楚辞集注》,第2页。后来楚辞学者多从此论。至凊代,则有林云铭《楚辞灯》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提出,《九章》的成作时间应跨度楚怀王和楚顷襄王两段时期。儿岛献吉郎明显更满意于林云铭和蒋骥的观点,提出《九章》“非必一时之作,或作于怀王之时,或作于顷襄王之世。并且作成的地方亦非一处,或在江南,或在汉北”[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2—113页。。其中,《惜诵》《抽思》《思美人》三篇作于怀王之时,创作之地在汉北;《哀郢》以下六篇作于顷襄王之世,创作之地在江南。
关于《九歌》的创作时地,历代学者有不同的看法。王逸在《九歌》题解中,认为《九歌》为屈原于顷襄王时期流放沅、湘之间所创作,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55页。但王逸在注释《九歌·山鬼》中“留灵修兮憺忘归”句时,云:“言己宿留怀王,冀其还己,心中憺然,安而忘归。”(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80页。显然,王逸此处又意指《九歌·山鬼》作于怀王时期,自相矛盾,令人不解。后来,朱熹对王逸的观点进行了修正,认为《九歌》 是屈原于顷襄王时期流放沅、湘之间,在民间祀神乐歌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朱熹:《楚辞集注》,第29页。对于王逸、朱熹的观点,王夫之并不认同,他认为《九歌》应为屈原于怀王时期退居汉北之地所创作,云:“按逸言沅、湘之交,恐亦非是。《九歌》应亦怀王时作。原时不用,退居汉北,故《湘君》有北征道洞庭之句。逮后顷襄信谗,徙原于沅、湘,则原忧益迫,且将自沈,亦无闲心及此矣。”王夫之:《楚辞通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5页。显然,儿岛献吉郎继承并发展朱熹的观点,认为《九歌》是屈原于顷襄王时期流放沅、湘之间,根据民间俚谣之音调而革新其内容而成的,“《九歌》是屈原放浪于沅、湘之野的时候所作”,“依俚谣之调而革新其内容”[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0页。。
五 作者意旨之阐发
对于屈原之性格,前人主要有两种不同看法:一是肯定,如刘安、司马迁、王逸等;一是否定,如扬雄、班固、颜之推等。对此,儿岛献吉郎高度肯定屈原性格,并对司马迁所谓“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2503页。的观点进行反驳,曰:“君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去,这是人臣之义;但是去同姓之君却属不义。他说‘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他那憔悴之颜,枯槁之容,临江潭行吟泽畔的态度,不是很像箕子的佯狂吗?他说‘国无人兮,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不又是像比干之以谏死自许吗?他有忠诚之质,极恐皇舆之败绩;他有郁悒之情,遂决怀沙之志。他又焉能希求游于诸侯,见容于他国呢?”[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5页。显然,儿岛献吉郎此处将屈原比作殷之三仁的观点受到洪兴祖的启发,洪兴祖《楚辞补注》:“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雄,未足以与此。”(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第51页。
在儿岛献吉郎看来,“屈原的文章,思君怀国,都是至诚至忠的表现”[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2页。,“中国的文学可称之为政治的文学,而同时中国的政治可称为文学的政治” [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3页。,而屈原的作品尤其具有极其浓厚的政治色彩。他认为,“屈原作《离骚》时,‘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3页。,而《离骚》的题义就是班固所谓的“遭忧”[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8页。;“在《九章》之中,反复的悲叹自己的境遇,而同时又怨慕君国,欲鞠躬尽”[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83页。;“《九歌》的内容有表里两面,表面叙事神之敬,里面藏思君怀国之精忠”[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1页。。葛荃在《屈原的政治人格与心态析论》一文中,也认同屈原作品体现出他独具个性的政治人格,“屈原政治人格的个性倾向被恋君情结紧紧缠住,使他难以形成逆向思维或超前思维,在认识上走出君主政治的荒漠;也难以在行为上作出忠君殉国之外的选择。事实上,屈原人格特点和心态特征的交互作用反而强化了他的政治依附性,凝成了热切的明君期盼,促使他一心一意地阪依楚王,忠心不二。然而,他的明君期盼越热切,潜在的失望情绪就越加重。一旦期盼彻底破灭,他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屈原要自沉泪罗”葛荃:《屈原的政治人格与心态析论》,《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第112页。。
总之,儿岛献吉郎这位明治维新、欧化思想洗礼下的日本学者,“嗜文章,有气概”[日]儿岛献吉郎:《毛诗楚辞考》,第114页。,凭借其对楚辞的满腔热忱和深厚的汉学功底,一改这个时期日本楚辞研究的颓势,树立具象化、理性化、严整化的学术新风,自成一家,不落窠臼,颇具新意,从而开创出一条楚辞研究的新思路。
Abstract:In researching Chu Ci,Goshima Yoshiro,without speaking ideology and purely talking about argumentation,paid attention to the actual in researching perspective,roundly and carefully compared,extended and induced the concrete problems such as Chu Cis style attributes,chapter heading number,grammar characteristics,writing times and region,and Authors intention,and explored invisible problems in details with the ways of discriminating,interpreting and criticizing on these grounds,draw their own unique views,thus created a new way of researching Chu ci.
Key words:Japan;Goshima Yoshiro;Chu 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