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在家族血脉里的草木深情
2018-01-15宋清平
宋清平
小时候,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们家会住在一个如此偏远的地方?我指的是我们居住的山坳——梨树冲。它距离我的学校,我的外公外婆家有着十几千米的羊肠路和坑坑洼洼的乡路。
父亲告诉我:“这可是你爷爷挑选的地方。”见我撅嘴表示不解,他又指着满山坳的树木说:“你没发现吗?Ⅱ自们的梨树冲不仅是一个花园,也是一个果园。那开满白花的柚子树,会在时光里变魔术,这么大的树开这么小的花,这么小的花不仅有像路一样绵长的香味,而且能结出灯笼般大的果子。”他又指着门前呼啸着一路开过去的木槿花说:“即便是天上,也不会有紫得这么好看的云霞呢!”
我的父亲,他像位诗人。但是,生活不是诗歌。
我也知道,那漫山遍野的荆棘花,像飞累了憩息在枝头的白鸽,还有剑一般直指天空的五金子(音)树,它们的落果像子弹一样硬,味道却像糖果一样甜……
它们,或许是美的,可是与我何干?
我要的是,上学不要走阴森而遥远的山路,雨天不要经过风大得能将伞掀翻的荷塘……我希望与同学三五成群,嬉戏打闹着去学校。
外公告诫父亲:“别人搬家是往交通便利的地方搬,你们搬家呢,却是哪里山深林密,就往哪里搬。你父亲有如此嗜好我管不了,但是你得为了妻儿搬出去。”
爷爷爱山林如命的事在村里尽人皆知,即使60岁过后,他也仍在半夜举着手电筒,将偷树贼追出数千米之远。没有任何人雇佣他守护山林,但是他自觉自愿,将之当成他生而为之的使命。
父亲搬离了梨树冲,在村中心买了一幢房。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更大的则是房子周围的菜地。它们有着沃野千里的气势。父亲在上面种满菜蔬。那真是春有百花,秋有硕果,即便是白雪皑皑的冬日,我们家也可从地里挖出甘甜的凉薯。至于绿如翡翠的雪里红,线条古朴的包菜,不管下多大雪,依旧精神抖擞的芥蓝和西芹等,则是漫天飞雪中无比养眼的风景。
爷爷仍然住在山坳里,与蓊郁的植物做伴。不管亲人怎么劝说,他都矢志不移。他说树木是他的朋友,梨树冲是最好的家园。
我却随着学业的变化,不仅离梨树冲越来越远,也离那片气势恢宏的菜地越来越远。
直到不久以前。
我陪儿子看《小牛顿》科普杂志,这一本讲的是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儿子睁着清亮的眼睛问我:“妈妈,这些枯死的树好可怜。人们为什么不爱护环境呢?他们不知道树木是人类的朋友吗?”
那一刻,久远的记忆闸门被轻轻碰开,我想起一个人,与我和儿子都有关的一个人,他独居山林之间,日日与植物做伴。或许,他能够回答儿子这个问题。
电话在此时响起,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爷爷过世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90多岁过世的爷爷,算得上寿终正寝。我们把他安放于老屋对面的山坡上。这是一场穴地而居的长眠。站在这里,不仅可以看见承载了他大半生的老屋以及他延续的血脉的悲欢离合,也可以看见梨树冲的一草一木。正值早春,桃花绚烂了青黑的屋角,金黄的迎春花一圈圈挂在灌木丛中……
我突然发现,爷爷其实很有眼光。我十几年飞来飞去的那些地方,或繁华或萧条的城市,虽然足够熙攘,足够便利,可是有哪里宁静、美丽过这里?
我還发现,父亲其实也深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站在山坡上,目光深情地抚摸着陪伴他长大的草木兄姊。多年来,他为了妻儿生活便捷,将他的诗意掩埋,那片一年四季欣欣向荣的菜地,不正是他深藏在心底,对满山谷的草木入骨的爱恋与想念吗?
不用刻意受教,不需灵魂洗礼,我和儿子传而承之,做了植物的知己。这种对草木、对自然的关注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流淌在我们家族血脉里的深情。它不是时下正热的环保概念,也不是被环境污染等形势逼迫而成。草木守护了我们,其精神融入我们的血液中,我们便以同样的方式回望和反哺。命运,就这样将我们世世代代、长长久久地维系在了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