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学视域下的《极玄集》

刘则权

伴随着实用美学的兴起，上世纪90年代，生活美学应运而生。以舒斯特曼为代表，主张“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日常生活化”，拉近了生活与美学之间的距离。《极玄集》为唐代姚合编选的唐诗选本，全书选录王维等21位诗人作品，据姚合所写之序，全文诗词共百首。与“唐人选唐诗”其他选本相比，《极玄集》在题材、意象方面都注重“就近取材”——从日常生活摄取；除此之外，集子中有大量闲适诗，传达出了姚合与其他诗人闲适的生活观。近来，“唐诗选本”研究逐渐兴起，但相比之下，对《极玄集》的研究是相对薄弱的，《极玄集》中所透露出的生活美学意蕴更是鲜有人注意，从生活美学研究《极玄集》，不仅能够为《极玄集》研究提供新的思路，更能深层次的挖掘《极玄集》的价值。

一、题材生活化

诗歌题材不仅能显现作者日常生活常态，从中也可窥探出社会风貌。按相关资料记载，姚合应为中唐诗人。“世运有治乱，文运有盛衰”[1]，经安史之乱，盛唐气象早已不在，士子们为国家效命的政治热情逐步消退，姚合因官职而辗转长安、杭州、金州、苏州等地，其早年积极入世情怀已被社会现实与劳命奔波磨灭。《极玄集》成书约为开成年间，此时姚合年龄将近六十，早年在《闻魏州破贼》中那种“从此四方无一事，朝朝雨露是恩波”的热浪情怀已转变为《杭州官舍即事》中“临江府曹清，闲卧复闲行”的平静现实，年岁至此，诗人更多的是对当下生活的关注。

唐诗选本，各有其特色，如《国秀集》重“声律”、《河岳英灵集》重“兴象”等。《极玄集》诗共百首，独重五律，多选大历诗人，其内容多为送别、唱赠等与生活相关的题材。与其他十六种现存的“唐人选唐诗”选本相比，其风格、题材与《中兴间气集》最为接近。同时，《中兴间气集》在年限上也是与之最为相近的选本，两者都以中唐诗人为主要的选录对象，大量收录了“大历诗人”的诗歌；在审美方面，都注重“清新”之美；在题材方面，两者都当下生活投入较大热情。但尽管如此，两者在题材内容上却存在一定的差异，笔者根据比较分析，再参考周啸天主编的《唐诗鉴赏辞典补编》、蒋寅的《大历诗人研究》等书、付秋玉的《从〈中兴间气集〉的定量分析看中唐前期诗歌风貌》一文，得出两者题材最大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三处，其详细内容见表1。

如表1所示，《中兴间气集》中抒雄志难酬、怀才不遇、入世之情的诗歌有20首左右，约占诗歌总数的14%；以讽刺揭露社会现实为题材的诗歌，《中兴间气集》有10首，占百分比为7%；以赞扬事物品行与情操为题材的诗歌，《中兴间气集》有5首，所占比例为5%。以上三种题材所表现出来的是对社会政治以及个人仕途的关注，而在《极玄集》中，并没有出现这三类题材的诗歌，这是《极玄集》与《中兴间气集》在题材上的最大差别。从整体上来看，《极玄集》中的饯别题材占30%，酬唱题材占17%，感物抒兴题材占30%，羁旅题材占10%；除题壁题画题材之外，《观猎》、《少年行》、《羽林骑》 、《宿洞口观》、《寻刘处士》等都是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几乎无与国家大业、个人抱负相关的诗歌。更值得一提的是，《极玄集》与《中兴间气集》中，都有大量送别、酬赠的诗，但两者所送别、酬赠的对象却有所差异，《极玄集》酬唱、送别的对象多为下层文人，作者多以朋友身份送别酬赠，展现的是友人之间的情感体验。《中兴间气集》中较多送别、酬唱的对象为上层达官贵人及官僚，如《送王相公赴幽州》、《奉送李相公催转运》等，未免使其情感渗漏出政治功利化色彩。由此看来，《极玄集》更关注的是个体当下生活的体验，将日常生活提升到审美层面，这既体现了诗歌创作者别具一格的选材特点，也体现了姚合独特的审美视角。

表1 《极玄集》与《中兴间气集》题材对比

二、意象身边化

意象为诗歌重要组成部分，诗人通过描述不同的事物，并对描述的对象赋予一定的意义及感情色彩，以求达到传情表意的效果。古人作诗历来讲求意象，早在《周易》中就有“立象以尽意之说”，后经刘勰、钟嵘等人的传承与发展，“意象”已经是我国诗歌的重要美学范畴。分析诗歌审美风格，“意象”是重要切入点之一，《极玄集》是“唐人选唐诗”重要选本之一，从其意象中，我们能看到其与生活美学的相通之处，笔者经仔细研读文本，再参考《文苑英华》等资料，将《极玄集》中常见的意象分为植物类、动物及鸟虫类、建筑类、弹奏乐器类、自然景象类及其他等六类，并将各类出现次数较多的意象加以统计，详见表2：

表2 《极玄集》中常见意象及其分类

如上图所示，一方面，《极玄集》中的诗歌意象具有“平易近人”的特点，多为俯仰之间就可见得的事物，几乎无一意象属于生僻、晦涩、罕见之列，所有意象都就近取材，取自于诗歌创作者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极玄集》中的意象几乎无与金钱相关的，如无金、银、珠宝、玉器等，也没有莺歌、艳舞、歌妓、头钗、帷幔、绮罗等与消遣装饰相关的意象，更没有朝政、征伐、宫殿、天子、赐宴、巡幸、扈从等与政治时事相关的意象。诗人们在衰落的氛围中自寻写作出路，以细心静观的心态留意日常生活，将视野从政治时事转向身边琐事，从自然界与日常生活中寻求生命的意蕴，将身边的细小事物赋予情感，并将其提升到审美层次。

“凡是对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于作文心、文册、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2]，《极玄集》中诗人们的摄取意象举动及倾向，以及诗歌所传达出的意蕴，恰好是姚合所推崇的。开成初年，元白诗派中的“饮酒艳歌”诗歌依旧流行，并具有广泛的接受对象，但这些艳体诗却与姚合“远世自励的清峭品格”[3]不符。姚合虽在官场多年，但依旧高洁雅致，在经过生活的磨砺之后，始终坚持在生活中寻找别致高雅的情怀，将《极玄集》与姚合现存的诗集做一比较，我们很容易看出：两部诗集在意象选择上的相似度极大。姚合现存的诗集中，也多从日常生活及身边琐事物中摄取意象，也无生僻意象。常年幽居闲适的生活状态，促使姚合认为越是平凡常见的事物越能体现出生命的意义，从而铸就了《极玄集》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意象之美。

三、闲适生活观

“闲”表现出自由的意蕴，“适”展现出舒适、悠闲的姿态，“闲适”所传达出来的是一种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的生活样式。早在魏晋时期，陶渊明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达了他对闲适生活方式的向往。姚合虽与陶渊明相差年代较远，但两者对于闲适生活方式的追求是相同的，姚合对闲适生活观的追求与主张，不仅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在选本《极玄集》中也有所体现。

据笔者统计，不包括与“闲”、“闲适”等意思相近的字词，仅“闲”字在《极玄集》中出现的次数就有12次左右；除此之外，《极玄集》中约有20首诗歌传达出对闲适生活的向往，如《苏门别业》、《题韩少府水亭》、《赠苗员外》等，此类诗歌约占到全体诗歌的20%，所占比例是相当大的，因此，“闲适生活观”是《极玄集》所要表达的主旨之一。为深入探究《极玄集》所传达出的闲适生活观，笔者以《苏门别业》[4]为例，进行分析说明：

苏氏别业(祖咏)

别业居幽处，到来生隐心。南山当户 ， 水暎园林。

竹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隂。寥寥人境外，闲坐听春禽。

祖咏为盛唐诗人，后人在评论这首诗时认为“宛然仙境，使人神思清旷”[5]。纵观全诗，首句以来到幽静之处的闲适心境为开端；颔联与颈联以写景为主，先后呈现出南山、人户、溪水、园林、翠竹、冬雪、夕阳等意象，描绘出别业寺依山临水，竹林青翠，雪过黄昏之景；尾联抒情表意，作者在这远离喧嚣之地，悠闲的听春天的鸟禽歌唱，忘却了人世的烦恼。全诗不仅表现了别业寺淡雅的景物，还营造出清幽的意境，以“幽”字贯穿始终，表达了作者对闲适生活的向往，同时也传达了作者的闲适生活观念。

正如以上所说，《极玄集》中能传达闲适生活观的诗歌数目较多，而这些诗能够入选，与姚合的文化底蕴与性格特征是分不开的。在姚合的诗作中，以“隐逸、闲适”为主题的诗歌所占比例较多，并多次出现“闲”、“无视”等字眼；除此之外，在诗题中出现“闲居”二字的诗歌多达18首，如《闲居遣怀十首》《秋日闲居二首》《闲居晚夏》等。因此，《极玄集》中有众多诗歌表现出闲适生活观意蕴也就不足为奇。一方面，姚合“性嗜酒，爱花”的性格使其形成了静观自然、喜爱清闲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中唐时期，文人与僧人相互交往已经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姚合与无可、韬光、黯然等僧人交往都颇为密切，禅佛中所倡导的“远离喧嚣、内心虚静”已被姚合内化吸收，并在诗歌创作与选本中得以体现。

总体来看，题材的选择、意象呈现、以及所显露出的闲适的情致促使《极玄集》具有浓厚的生活美学意蕴。这不仅显示出《极玄集》崇尚淡雅、讲究清奇的特色，也显示出姚合等一派诗人高洁、尚闲、平静、豁达的人生姿态。经历过岁月历练与生活的洗礼，仍旧能从日常生活中寻找美感，从这个意义上说，《极玄集》不仅仅对诗歌主题、意象的嬗变起着重要的影响作用：在日常生活态度上也对我们有一定的启示作用，以豁达的心胸对待时事的变化无常，以仔细聆听的心境体味人生百态，以诗意的姿态栖居在大地上。

[1] 陈伯海.历代唐诗评论选[C].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1983：85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329

[3] 周衡.论姚合《极玄集》[J].镇江：江苏大学学报，2004，(3)：54

[4] 姚合.唐人选唐诗·极玄集[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420

[5] 陈伯海.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375～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