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电竞国家队
2018-01-14王一博
王一博
雅加达亚运会《英雄联盟》比赛现场,中国队对阵韩国队。
刚上台时,一名中国队员对教练阿布说:“我们的国旗好像比对面少。”
对面是韩国队。
阿布突然意识到,这些第一次代表中国出征亚运会的电竞青年,挺在意这件事。他忙示意:“你看,下面很多大的(国旗),还有一排小的(国旗)。”
队员们没继续讲话。大部分时候,电竞选手给外界的感觉是安静、不善言辞,甚至会让人觉得木讷。此时,他们一个个面容严峻。
这是8月29日的印尼雅加达,再过一会儿,他们将迎来雅加达亚运会《英雄联盟》电竞表演赛决赛,对阵电竞强国韩国队。
这些选手的平均年龄是21岁,大多在2013年前后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当时,国内电竞俱乐部大多还是“富二代”投资,赛事筹办杂乱无章,普通的电竞运动员每月工资只有两三千块。舆论环境对电竞也并不友好,“网瘾少年”、“不务正业”是大多数选手不得不背负的舆论标签。
没有人能想到,五年后的8月29日,这些年轻人能穿上印有国旗的国家队队服,代表中国在亚运会上拿到两金一银的成绩。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支冠军队伍刚成立的时候,一度问题重重。
姗姗来迟的名单
今年5月14日,亚电体联和亚洲奥林匹克理事会共同宣布,《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国际版(AoV)、《皇室战争》等六个项目,入选雅加达亚运会电子体育表演项目。根据规划,四年后的杭州亚运会上,电子竞技将成为正式比赛项目。
中国最终决定,只参加《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国际版、《皇室战争》、《炉石传说》这四个项目的比赛。很快,相关游戏的厂商参与到国家队的筹备中。腾讯电竞和拳头游戏共同拟定了一份《英雄联盟》项目选手和教练的备选名单,提交到体育总局。选手名单上有十余人,详细介绍了每个人的职业经历、荣誉、比赛风格等,总局再从中筛选组建各项目的队伍。
与传统体育项目不同,具体赛事更多是由游戏公司举办。比如,中国大陆最高级别的《英雄联盟》职业联赛(LPL)的主办机构是腾讯公司。他们与电竞俱乐部、选手和教练关系密切,更熟悉选手情况。所以,一开始,这两家公司提供了名单。
5月底,阿布正式得知自己成为《英雄联盟》项目国家队的教练。据腾讯互娱《英雄联盟》品牌及电竞负责人金亦波透露,当时该游戏提交到体育总局的教练人选只有阿布一位。
此时距离6月8日在中国香港举行的亚运会电竞表演赛预选赛只剩两周。转为管理工作的阿布,已经有两年没有执教过队伍了。“游戏变化也挺大的。”阿布回忆道,“会有一点点担心。”
更令人担心的是队员情况。按照规则,这支战队共有6人。5月下旬,RNG俱乐部的电竞选手Uzi(简自豪)收到工作人员的邀请。而直到电竞国家队前往中国香港参加预选赛前,EDG俱乐部的Meiko(田野)才知道自己入选。WE俱乐部的“兮夜”(苏汉伟),则是在微信上得到通知。“意想不到的惊喜,”“兮夜”回忆道,“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可以为国家出战。”
虽然仓促,但名单终于齐备。教练阿布拿着名单,开始考虑战术。结果他发现,名单里,有两个人是擅长打辅助位置的。除了Meiko外,还有替补队员Ming。
辅助位置的任务是保护队友、配合团队协作,对于战术变化的影响相对较弱,每个游戏的国家队一共6人,5人上场,一人替补。这意味着,其他进攻性的角色,就没有可以替补的队员了。
阿布坦言,名单中有两位辅助队员确实会让“战术的变更(空间)比较小”,但官方公布的名单既然如此,自己只能根据入选的队员规划战术。
拳头中国电子竞技选手管理曾文森坦言,这次的选拔方式确实还有优化空间。“如果再有一次亚运会,我们可能更倾向于由国家先定教练,教练挑选队员的方式”,这样教练可根据个人的战术安排,组建理想队伍。
集结
9月11日,在上海市静安区灵石路的EDG俱乐部,记者见到了Meiko。1998年出生的Meiko,清瘦、稳重。
这是一座四层楼,EDG俱乐部占了两层。一层是六个电竞部门的训练室,每个房间都摆放着电脑和电竞设备,二层是队员和教练的宿舍。电竞运动员的生物钟和常人不同,他们的早晨从中午12点开始,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便一直坐在电脑前练习,直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困了就上楼睡觉。
回忆起这趟国家队之旅,Meiko说,自己是从调整作息开始的。出征雅加達前,电竞国家队在深圳进行了十天的集训。他们住在深圳体工大队,宿舍楼后就是笔架山。深圳气候潮湿,屋里常有蟑螂爬过。
由于亚运会电竞表演赛从上午开始,体育总局官员要求队员们早睡早起,起床时间提前到8点,晚上11点左右休息。刚开始那几天,大家早上起来都没精神。
来深圳一周前,Meiko和队友们就忌口了。亚运会有兴奋剂检查,体育总局规定,不要乱吃东西,不要乱用药,外涂、内服都不行。
集训开始后,队员的饮食由体工大队负责。
不止如此。从踏入体工大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训练、餐饮、作息,甚至某一时间在哪里做什么,都要及时同步给体育总局,直到亚运会结束。
跟以前相比,这一届国家队的集训专业了很多。2007年,中国第一支电竞国家集训队备战第二届亚洲室内运动会时,五天时间里,电竞运动员们进行了户外拓展、演讲等诸多活动。体育总局领导甚至拿着国家乒乓球队内部培训资料,在报告厅给大家讲解传统体育怎么训练,并以邓亚萍为例分享国乒队的拼搏精神。
即便是五年前,国家队再次参加亚室会,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风”(禹景曦)说,他参加了那届国家队,“教练也就一个,分析师也没有”,还是俱乐部派出了一位工作人员负责后勤沟通。
这一次,和队员们一同出征的还有理疗师、翻译,皇族俱乐部(RNG)的一位分析师为教练组进行数据分析工作。中国女篮的心理老师黄菁也加入了队伍,为选手们提供心理指导服务。
崩溃边缘
“看一下我。”
坐在新组建的训练室,打训练赛的“兮夜”对着屏幕脱口说出这四个字。这是他比赛时的习惯。在俱乐部时,队友听到“兮夜”这么说,会立刻跟上他的角色控制对方。但现在,身旁的几位明星队友有点疑惑,没人跟上来。
《英雄联盟》战队的6个人来自3个俱乐部,有不同的打法习惯和风格,对于游戏角色的理解也各不相同。组队前,阿布预感到这支国家队磨合起来有困难,但是“没有想到完全没有契合点”。
集训期间,腾讯电竞和拳头游戏以《英雄联盟》职业联赛主办机构的身份,协调了EDG、IG、RW等电竞俱乐部的战队和国家队对阵,结果国家队一直输。
对于身经百战的选手们来说,接连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情况一度糟糕到队友们“彼此之间没法合作”,阿布回忆道,也有选手表示不想再打训练赛,因为打训练赛的结果可能比不打还糟糕。“每个选手都挺心累的,已经到了面临崩溃的边缘。”
雅加达亚运会电竞赛场
简自豪
为了帮助队伍快速磨合,国家队成立了一支运动员管理团队,包括RW俱乐部的教练“牛排”和皇族俱乐部的两位韩国教练孙大永、Heart。
“你怎么理解这个英雄?你怎么看待这个阵容?”那段时间,他们的工作就是翻来覆去地和选手讨论。训练赛打完,开投影屏,重看比赛,总结问题。
阿布坦言,即便是磨合后的国家队,在俱乐部联盟里也只能排三四名。“默契和固有战术的施展还是有差异的。”
只是,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
8月22日,国家队在深圳体工大队举行国家队行前动员会,文化和旅游部文化市场司、国家体育总局体育信息中心等相关部门的官员都到了。有领导宣讲了兴奋剂对运动员、运动会以及国家荣誉的危害,还有负责人强调了运动员的礼仪规范。
亚运会比赛前,Uzi也曾通过媒体发了一封自述信,其中写道:“我们从头到脚换上了中国代表团的统一服装,左胸口印上五星红旗,后背上是大写的‘China,我们住进了亚运村,和不同项目的运动员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从没想过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虽然字句铿锵,但阿布和队员们知道,战队仍然存在很多问题,出行前的训练中,仍然输多赢少。
冲金
国家队面临的最大对手是韩国队。
韩国是《英雄联盟》比赛中毋庸置疑的霸主。在《英雄联盟》最重要的赛事——全球总决赛上,韩国从2013年起连续五年获得冠军,也就是压了中国五年。其中,2015年到2017年,冠亚军均被韩国俱乐部囊括。
有人曾嘲讽:“恐韩这件事,国足有,电竞圈也有。”
这种对比背后,实则是两国电竞发展现状的缩影。
2003年11月,国家体育总局在人民大会堂开发布会,宣布电子竞技成为第99项正式体育发展项目。2008年,将其改替为第78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然而,早在1998年,韩国就成立了电子竞技协会。2004年,韩国举办《星际争霸》职业联赛总决赛,有近10万名粉丝前往观看。
当韩国电竞粉丝欢聚相庆时,中国国内对待电竞的态度,又变得暧昧不明,甚至从官方到民间,常见批评、指责之声。央视体育频道原本有一档《电子竞技世界》节目,早已经停播。
8月29日,雅加达亚运会《英雄联盟》电竞表演赛决赛日。第一局,中国队顺利击败韩国。梦幻般的开场,让“兮夜”有点兴奋,他是个攻击欲望强烈的选手。第二局刚开始,中国队依旧占据上风,“兮夜”想“取得更大的优势”,他决定对韩国进行一次击杀,没成功。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他反而多次被对方击杀。最终,韩国队成功推掉中国队的基地,扳回比分。
“兮夜”听到队友嘱咐自己,“不要打那么急,慢慢打!”他自己也觉得懊悔,“如果当时稳扎稳打的话,可能会赢。”
Meiko这场没上场,他坐在后台,十分紧张。教练赛前说,如果哪局输了,换他上去顶着。但这会儿还没人招呼他上场。
尽管输了,但阿布依然觉得“打得很有内容”。“当时整个队伍的氛围是向上的,所以没有换Meiko。”
第三局的进程几乎完全在教练组的预料中。“兮夜”和队友们一起,顺利冲到韩国队基地,将其摧毁。
当比分变成中国队2:1领先时,阿布觉得金牌稳了。尤其是第四局开始前,韩国队用替补队员Peanut换下Score时,阿布意识到对面的心态崩了,这是一次被动换人,无非是想调节队伍的心态。“这是对面教练组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并且是最无奈的一张牌。”
此时,曾文森和同事们从后台走到现场,他们想見证金牌诞生的瞬间。
“感动中国”
由于国内没有电视台或视频直播平台对比赛进行直播,一些网友通过twitch等国外游戏直播平台看这场电竞比赛。据twitch的后台即时数据显示,亚运会整个电竞比赛期间,中国用户一度高达七成。
还有一些电竞爱好者通过“若风”的网络直播,“听”完了夺冠过程。
在那个直播画面上,“若风”的手机平举在胸前,摄像头从下朝上对准了他的鼻孔。网友看不到选手比赛的画面,像听广播一样发挥想象。有时,身后的韩国观众站着加油,“若风”也起身高呼“加油中国队”。
2013年,21岁的“若风”在巅峰时退役,成为一名主播。那时,他口袋里只有几万块。现在,他在熊猫直播上的订阅量达到470万。他在一次直播中透露:“退役这两三年,有时候赚得多有时候赚得少,大概几千万吧。”
“若风”原本抱着观战的心情来的雅加达。半决赛前,很多粉丝留言希望他能直播比赛。因为主办方没有为这场比赛提供转播信号,国内网友无法及时知晓比赛进程。“若风”这才做出直播的决定。
第四局开始,中国队一度落后。不过,很陕韩国队出现失误,让双方差距缩小。两队僵持了30分钟,没有太大进展。但随后,游戏中路爆发团战。第33分钟,中国队拿下大龙。队员们利用大龙攻破三路,一步步摧毁对方的信心,最终推掉韩国队基地。这样,五局里,中国赢了三局。
夺冠那一刻,阿布的感觉是“晚节保住了”。“这个冠军不仅仅是一个冠军,也是一个国家荣耀。”阿布说,“不求做一个历史的功臣,但是不能去做历史的罪人。”
选手们即将登台领奖前,曾文森把昨天借到的国旗交到他们手中。曾文森叮嘱:“你们(把国旗)背到背后,放到前面会挡住你们的队服。”
上台时,或许是紧张激动,队员们忘了曾文森的嘱咐。他们一手举着国旗,一手和韩国队、中国台北队握手。有网友打趣道:“第一次亚运会夺冠,到底该怎么握手,没有经验。”
“游戏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兮夜”还是会想起2013年,自己刚加入WE俱乐部的情形。当时身边很多人对自己的选择都不理解,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当时打电竞的收入也不多,俱乐部管饭,但他和队友们吃不饱,只好再叫外卖。
“若风”比他们入行更早一点,情况更差。“俱乐部都没有什么太多钱,比赛都不多,比赛奖金也特别少,但是都抢着打,只要有什么比赛,不管有多少奖金,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打,每次都是机会。”“若风”回忆道,刚开始,他甚至没有工资,打了几个月,才有补贴。2012年,俱乐部拿下第五届IGN职业联赛的冠军,工资终于达到7000块。
更甚者,体育圈里一些运动员都觉得电竞不配成为体育项目。“若风”他们拿下冠军的2012年,跳水冠军何超发微博称:“玩儿游戏都可以拿奥运冠军,那我们这些项目练得这么辛苦真白干了。”
“我一直是在误解中成长起来的,包括我的父母、我的爷爷,都对我做的事情有过误解,”“若风”说,人们一直觉得,打电竞,就是玩游戏,其实两者有很大不同,“对于真正的电竞选手来说,打游戏是非常枯燥的,一天十三四个小时都在练习,更多的都是在精益求精,变得更强,需要达到极致。它需要更多的练习,就像是各个职业想要做到最好一样,和游戏是不一样的。”
只是人們认识电竞的过程,并不容易。陈江在为北大学生准备电竞课程讲义时发现,目前市场上,几乎没有成熟的教材,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而这个课程又涉及到管理、心理等诸多学科的内容,他只好一方面自己来讲,另一方面邀请游戏公司的专业人士、北大心理辅导中心的老师为学生讲述相关内容。
大学如此,专业的电竞培训也有类似困境。中教易未来CEO黄晓天2016年时开始组建团队,曾经编写了很多电竞教材,但只出版了两本,其他的只在国家版权登记中心登记,并不出版。因为电竞领域的更迭过于迅速,且需要大量的实践,有些教材出版了,并不能培养出专业的电竞选手和指导员,“出版了也没意义”。《电子竞技》杂志记者杨直坦言,目前的电竞教育中,没有人掌握通用的电子竞技训练方法,也不知道从什么年龄开始训练合适,不像传统体育那么成熟。
曾文森说,所以,这次决赛前,他曾给队员们鼓气:“你们做的事情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这是第一次。如果你们成功了,你们会给行业、给国家,甚至给电竞产业带来不一样的东西。”
这次亚运会上,除了《英雄联盟》外,《王者荣耀》战队也获得了冠军,而在《皇室战争》中,则拿到了银牌。
以前,虽然电竞国家队也曾拿到冠军,但毕竟赛事影响力更多是在电竞圈内,而亚运会的影响力则突破了圈子限制,把电竞国家队的胜利,传遍整个网络。
“若风”禹景曦
随“兮夜”前往雅加达的WE俱乐部经理Mika回忆,选手们到机场还穿着国家队的队服,回国的飞机上,有空乘认出“兮夜”,给他免费调了更好的座位。
“兮夜”的那块金牌,则静静地躺在包里。戴上金牌的那一刻,“兮夜”的第一反应是想咬一下,看它到底是不是纯金的。他拿起来端详片刻,又放下了,“我看了一下,感觉挺好,有点像一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