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在父母中间的孩子

王俊华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秋爽是一个文静漂亮的女生，新学期将要升入高二。暑假里，被妈妈带着来咨询。刚进咨询室，妈妈就忙不迭地把医院的诊断报告拿了出来，一边展示给我看一边叹气：“唉，您瞧瞧，吓不吓人？中度抑郁症、焦虑症、恐怖症，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这学还怎么上？”

我让妈妈先稳定下来，更好地支持到孩子。秋爽倒是接得很快：“就是，我妈比我还着急，我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我问秋爽：“如果把诊断的结论先放一边，对你来讲最主要的困难是什么？”秋爽一边斟酌词语一边说：“心慌，胸闷，有时呼吸困难。头晕，心里特别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学不进去，特别容易哭……”我让她接触到这样的感觉，允许，体验，关注呼吸，慢慢地平息下来。

秋爽说当务之急是解决学习焦虑问题。高中入校一年来，她上课走神儿厉害。表姐去年顺利考上了大学，还根据自己的经验帮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复习计划，可她根本就完不成，成绩下降得厉害。“您说，这样下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秋爽说自己脾气不好，上周还和爸爸大吵一架，起因是她正在为数学题发愁呢，爸爸说那天上午有时间，要带她去看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又哭又闹。妈妈还不让我提休学，真的觉得不如杀死我算了。”

我们从学习焦虑的情绪入手，让她觉察这些情绪背后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观点和期待，比如：学习成绩好，我活着才有价值;像我表姐那样学习，才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学习不好还生病，还要因此而休学，太丢人现眼了……

一个人清楚内在发生着什么，就会放松很多。秋爽开始有一些新的视角进来，比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法;假设她的同学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就认为，成绩好坏和人有没有价值是两回事儿;身体比成绩更重要，人比目标更重要……

父母之间的传话筒

秋爽说总跑神儿是个老问题，之前还能勉强把自己拽回来，现在不一会儿，身子就不自觉地往椅背上一靠，或低或仰着头，“又开始神游了。”我试探着问：“此时此刻，找到那时的感觉，触碰体验，追踪那个‘神儿，跑到哪里了？”秋爽慢慢地点点头：“有一些乱……家里的一些事儿……愁得慌……”

秋爽睁开微闭的眼睛，先是看了一眼妈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家人都很爱我，但……比如我爸我妈吧”，然后又看了妈妈一眼，“他俩长期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吵架。为了避免吵架，他们有什么事都找我传话。我妈把我拉过来说：‘去告诉你爸……我爸也对我说：‘妞，你就告诉你妈……”

我用桌子上的3个杯子展示给她看，并和她核对。一个杯子代表爸爸，一个杯子代表妈妈，代表秋爽的一个小杯子不停地在两个杯子之间来回移动，传递信息。秋爽说：“这3个杯子组成一个三角形，但沟通的时候却只是‘V字形。他们是上面的两个点，我是下面的一个点，一个信息的中转站。哪怕我们不在一起，打电话、发微信也得通过我。”

平时还好，有时他们都带着情绪，说一些赌气、难听的话，她就怎么说都不对了。去年秋天，爸爸的姑姑去世，“告诉你妈请假，咱们是娘家人，后天一定要参加葬礼。”秋爽传话，妈妈心情不好，直接怼了回来，“告诉他，我才不去呢。上次我姨住院他不去探望，这次他姑去世我也不去。”秋爽劝妈妈顾全大局，说那次爸爸是因为出差，这次不一样。妈妈突然特别生气，“你就知道为你爸爸开脱，这么多年我养你容易吗？”然后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秋爽无奈，只好跟爸爸说：“要不就说妈妈病了不能去？”爸爸竟然训斥她：“传个话都传不到，死人的事儿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吗？告诉她，就是离婚，这个场面也得给我撑过去！”妈妈最后还是去了，可听她的口气，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离就离。

孩子不是父母婚姻的拯救者

我问秋爽：“这样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特别无助，左右为难，压抑，自责，对父母也很生气。”秋爽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每当这时就会出现间歇性的呼吸困难，偶尔有想死的念头。她特别希望有一天逃到一个父母都找不到的地方待着，但又很害怕。“这样的感觉，你父母知道吗？”秋爽摇摇头，不置可否。

再看妈妈那里，早已泪水涟涟。我让女儿把刚才的话直接对妈妈说一遍，妈妈心疼地抱着女儿放声痛哭，“对不起，是爸妈害得你这样。妈妈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些？”然后，她向女儿保证，“我们俩的事情早就应该自己面对了，以后，再不用你夹在中间为难了。”秋爽问：“爸爸那里怎么办呢？”妈妈说：“我用微信告诉他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就当面说，吵架也是两个大人吵不是？”

秋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显得有些犹豫，“老师，可以让我妈出去一会儿吗？有些事，我想单独和您说。”我征求妈妈的同意，让她到外面等一会儿。原来，秋爽的压力还有更多，比如由于父母关系不好，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都心疼这个孩子，但过多的开导和嘱咐有时会让她难以招架，甚至有过一个晚上他们分别找她谈话的经历。还有一些事情她没法对任何人讲：奶奶背后对妈妈的辱骂，家人之间的矛盾，特别是她知道爸爸外面有女朋友，但妈妈不知道……她有时希望他们离婚，但又觉得不该这样想。真是难为了孩子。

“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你都特别努力，承担了很多，做了很多。但是，你知道吗？你既不是父母婚姻的拯救者，也不是家里成人之间矛盾冲突的调解员，你可以往后撤一撤吗？”看她不太明白，我想做一个演示，并把妈妈请回到咨询室。我借用之前的3个杯子，先是用一根丝带把3个杯子连上，组成三角形“▽”，然后提醒秋爽，也说给妈妈听，“哪怕两个大人之间的这条线是虚线，或者根本连不上，那也是他们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事情，是他们需要学习的功课，和你没太大关系。”妈妈坚决地点头，似乎给了秋爽很多的信心。

我又半开玩笑地继续推进：“他们当初结婚也没经你同意，你不用为他们的婚姻承担责任。”秋爽微微点头，看起来轻松了一些。然后，我用另一根丝带把三角形分成上下两部分，告诉秋爽，上半部分代表家里除了爸爸妈妈，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但同样的逻辑，那是他们成人之间的事情，交由他们自己解决。“你既和他们每個人联结，又有自己的界限。需要的时候，哪怕只是在内心，也要坚决为自己说‘不。在危险的环境中，每个人都要学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你好好的，是他们每个人所希望的。”

咨询结束后，通过妈妈的微信，我陆续知道，爸爸不再通过女儿和妻子沟通了;开学后，秋爽决定住校过集体生活;周末，她就把手机放在家里;再后来，她说上课走神儿的问题好一些了。一个月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除了为女儿状态的改善表达感谢外，还和我预约了时间，“我和她爸爸决定找您，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勇敢面对这个婚姻。”

我突然很感动，这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学习。只有做父母的真正面对自己的问题，孩子才有可能集中精力处理他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