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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殇(外一篇)

2018-01-13锦梅

雪莲 2018年12期
关键词:云冈

锦梅

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喜欢一件物事,有时想想,很惊奇并有些感动。比如树。

浓阴里的故乡,因为恪守“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斧斤以时入山林树,才木不可胜用”的农耕文明传统理想,树成为记忆源头的风景启蒙。

春季池塘里泛着青皮的树苗,一捆捆抱成团,站在一池圈堵的春水中,慢慢滋长着最初生命的欲望,那速度缓慢得让年少的我们心慌。我们拿了老师木牌上墨写的大字,让字在池水里尽情飘荡,像父亲的宣纸上氤氲的泼墨,像妇人抽簪的刹那长发的倾泻,浓密而又丝丝如线般悠长柔软。墨迹依旧团团氤氲,渐远渐淡,笑声还在晴空清脆地荡漾,字牌上那些顽固的字,像醉汉摇摇晃晃已飘荡得面目全非,了无踪迹,露出木牌原有的本色,一池春水再也看不见嫩绿的涟漪。

腋下夹了清洗干净的木牌,因为一下午的欢快和放荡,我们的脸已被汗渍抹花。回家的路上,再无太多的言语,回望那一池墨水,竟感到春天般萌动的惆怅。第二天上学路过,照例要看看那一池水,和水里泡着的树桩。或许过了一两个月吧,树桩上已生出铜钱大小的嫩叶。

父亲开始沿田埂,有意无意随意手植那些树苗的时候,先前那点惆怅,早已淡忘得一干二净。

树梢直指苍穹的时候,田埂和沟渠旁的白杨,像列队整齐的哨兵,出落成树的仪仗,永远向高远而湛蓝的天空致敬,肃穆而挺拔。

春季转瞬即逝,迎风而来的,是又一个寂廖而漫长的夏季,听一声鸟雀的聒噪,看一眼在微风中翻飞的树叶,叶片的窸窣竟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像童谣,像絮语,像溪流。心便开始无声的温热且莫名激动,止不住想要流泪的欲望。怀伤的種子便从此开始发芽,培植着我最初对树单纯的热爱和情感。

许是因为故乡的熏陶,在大自然植物的传奇中,我爱树,胜过万紫千红。虽然花红仪态万种,但没有像一棵树的风情,给我坚定而持久的美的神伤和愉悦。心灵荒芜和潦草的时候,树总能送来持久的抚慰和清凉,让混浊而迷茫的内心找到来路和方向。

那荒原上单薄的相依,夕阳下修长的剪影,那山岗上的疏朗俊逸,田野边的参差多姿,街衢边的寂寞坚毅。树总是用细语温暖孤独,用柔情抚慰失意,用柔软感化坚硬。

树成了我衡量一切风景的参照,美的标准。

所以,所有能够进入我视线的树,无论是枝繁叶茂的遮蔽,还是铁柯利索清冽的穿透,都会成为我内心有意无意的关照。或痛惜或悲伤,或忧怯,或欣喜。我为贾平凹先生的《一颗小桃树》担忧,为鲁迅《夜颂》中两棵枣树的美丽和洁净而激动,为锯倒于路旁的老树痛心,为城市建设让位的树愤怒。

从屋顶上畸形的树,到垃圾点毁容的树,从公园里优雅的树,到路边面临厄运的树,从盆景里虚弱的树,到废墟上坚定的树,从森林里幸福的树,到荒野上看守月亮孤独的树。树的命运会贯穿我对生命的全部思考。

年轻的时候,曾有感于一棵树屋顶上不幸的遭遇和畸形的命运,为其抱怨呐喊,以为宽博的天地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自私和偏爱。年轻的心,哪知恰恰是大地用无言的朴素和温和,宽容着我的肤浅和狭隘,知道还是太过年轻和懵懂的我所无法洞悉而只好选择的沉默。这是时间的秘密和自然的智慧。

后来看了鲍鹏山老师写给树的一组诗,我受了感动。激动之余的我,对树充满了由衷的敬仰。那是一种由精神上的契合而油然而生的自觉和仰望。我曾狗尾续貂,表达我对人生的某种共鸣:

其实,在未长成参天大树时,你已是风景了。那绿色的枝桠,是你奉献给荒野绿色的忠诚。

风涛只带给森林轰烈的喧响,你却带给荒漠忧郁而深情的歌唱。

你的歌唱,是天涯对芳草的召唤啊,而我,只能是一只小小的飞鸟,偶尔栖息在你的枝头,用默默感动来作无声的回应,且享受一片浓荫的清凉。

由此岸到彼岸的欣赏,从平原向高山的向往,树,在我浑然不觉的生命历程中,给我精神上不言的指向和引导。

由视角欣赏移植到内心仰望,至此,树于我,已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一种永不凋谢的风景。

我相信,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棵树。

在地处高山大坡的芭莎,箐黑岭翠,树竹幽深,公路修通近半个世纪,公路两旁山坡依然浓荫蔽日,楠竹成片,枯藤缠树,松涛怒号。这除了主要得力于代代村民,恪守禁止乱砍乱伐古规民约和禁止车辆到芭莎购买柴薪,只许肩挑出售和人们自觉形成保护生态环境的良好习惯,还与芭莎人坚定的信仰不无关系。

芭莎人相信“万物有灵”,凡寨边巨石、古树、水牛、桥梁等等都是圣灵之物,是崇拜对象,要加以保护不敢损毁,并虔诚供奉。

芭莎人敬天畏地,敬畏树。从人一落地的那时起,就拥有一颗生命树。父母为新来的生命种下一棵树,等到走完生命历程时候,后人又要栽一颗树。树从某种意义上说,记录着一个人的人生。

除了生孩子、葬死者要栽树以外,历来都有植树造林的优良传统,并且村规民约对树木的保护也作了严厉的处罚规定:如果有人偷伐风水林、棺材木、建房木,除了退赃之外,还要罚三个一百二(即罚120斤米、120斤酒、120斤肉),情节严重的交司法机关处理。

难怪芭莎人坚守的森林童话经久不衰,难怪古村古寨里,树被奉为神明。我终于释然了在南方缘何古木森森,竹海何以浩翰。无论是愿望的寄托,还是信念的维系,树在南方,已潜移默化成他们的宗教他们的信仰。这信仰就是对万物对生命的敬畏。

在北方的原野上,在萨满的故乡,树与风雪为伴,一样创造了无以伦比的壮美奇观,成为北方人故乡深处,温暖而强大的精神记忆。这丰沛的记忆,不知抵御过他们多少来路上的无情和冰凉,抚慰过滚滚红尘中人们焦渴饥饿的心灵。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闻,一个个古稀老人的“大槐树”情结,故乡树的记忆,一直是他们抵御乡愁的心灵慰藉。

在西北,从天下黄河清的青海贵德,到天池两化,再到青甘交界的大河家临夏,一直到甘肃白银的景泰,如果没有树的一路陪伴一路抚慰,黄河流经的峡谷,该是多么的寂寞生硬。正是有了树的鞭策和激励,才有了黄河壶口澎湃的激情和气势。

这样的比喻,颠倒着人们惯常的思维习惯。但在西北的事实是,树的坚韧吸引着水的灵动,而水的柔情又反哺着树的坚定。

数年前去格尔木的列车上,随着西行的纵深,我的眼睛第一次感到没有绿意抚慰的疲倦。这只是感官上的暂时断片,返程途中,听人讲过的那个笑话才是记忆的留白:一对年轻夫妻,在瀚海油田安家落户,孩子七八岁时回老家,列车驶出瀚海,孩子第一次看到窗外飞驰的白杨,竟兴奋地高呼:“看那,那么高的白萝卜”。孩子的惊奇引来一车人毫无顾忌的哄笑。“那不是萝卜,是树,是白杨树。”爸爸纠正完后,人却再也笑不起来。这样的笑话,悲凉得就像喜剧大师卓别林的表演,泪水总比笑声来得更生动而真实。

而“望柳庄”,这个曾经只是愿望的诗意存在,滋润激励过几代拓荒者焦渴的内心。

寂寥的瀚海戈壁,树永远是生命的源头活水。哪里有树,那里就有生命的希望。树实实在在是水的理想,是山的柔情,是太阳写在大地上最美的诗。

在被称为“死亡之海”的茫茫沙漠中,有一种叫胡杨的树种。它的树干可高达30多米,胸径能长1米左右,像沙漠中强悍的卫兵。当沙漠里其他生命更替消亡时,胡杨依然能傲然挺立。创造着“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的超强生命力的神话传说。

有人不惜冒着颠簸迷路甚至丢失生命的危险,驱车千里,亲眼见证胡杨的传奇,不就是胡杨金色信念和精神沐浴的驱使吗?

一种情怀,原来就是这样在点滴中滋养出来的。

美啊!树。我不止一次面对窗外飞驰的树木,心里发出最简单而纯粹的赞叹。除此,一切比喻,对树,都是枉费和饶舌。

是本真和朴素,成就着树在大地上的壮美,和一个个树的传奇。

从悬崖之上,大河之岸树抱石之类的奇树,到商丘白云寺的铁锅槐,从南方名贵高大的嘉木楠木花梨,到西北卑微的沙棘白杨,从兰考治沙的泡桐,到新疆护沙的胡杨,从失心疯长的泡桐,到被称为千年活化石的银杏,从一棵荒漠秃岭上的风景树,到云南施甸县大亮山几万亩救一方民众于水火的生命树。树的历史上,有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烽烟,又有过多少眼睛见证的奇迹?这简直就是一部树写给人类的教科书啊。

可在今天,这滋养过我们民族生活和心灵的书,却遭遇着来自人类自身前所未有的利益挑战和水火兵燹。

据媒体报道,在新疆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的“魔鬼林”里,一株株枯死的胡杨木,在风沙中坚守着那片曾留下美丽身影的土地。而沙雅县塔里木河古河道的100万亩胡杨林因缺水面临着与“魔鬼林”同样的命运,这被公认为在沙漠中有着超强生命力的胡杨林,如今也面臨着因缺水而枯死的命运。而使水源慢慢枯竭的罪魁祸首,便是河道的变迁及对水资源不合理的开发和过度利用,是人类的狂妄自大。

恕我再引用两则来自域外早年的报道:

一个叫茱莉亚·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棵巨大的红杉树“月亮”,从1997年12月10日起,在树上栖居了783天,直到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不砍伐它。

真爱是无畏的,且不拘泥于形式的。

无独有偶,1971年的斯德哥尔摩,一群年轻人高喊着“拯救斯德哥尔摩”的口号,用身体挡住了向古木参天的“国王花园”进发的市政铲车,终于政府让步,地铁站绕道而行。

政府的强大在柔软的诗意面前,也终于垂下了头。这一低头,不但无损政府的颜面,反而体现了政府对人文的终极关怀,而显得弥足珍贵。

我想说的是,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故事,能够诞生在我们这块从来不缺乏诗意的国土上。

一部《诗经》,一本盛唐,是草木的芬芳和浓荫滋养了一个民族长达几千年多情而美丽的情怀。正是这种情怀,使我们这个多难而沧桑的民族,从来没有因为苦难的折磨,而丧失难得的浪漫和热情。那是我们心灵的湿地啊!

最令人失望的莫过于来自周边惨痛的事实。

我的故乡湟源,一个山清水秀,曾让多少外人赞叹不已的地方。曾经画卷般奇峻,诗卷般美丽的两大峡谷:响河峡谷和日月药水峡,已被盛气凌人的高架抢夺挤兑得面目全非,不忍卒读。而小城周围沿途的那些苍天古木和林荫夹道,也只活在老人们无限眷恋的口舌中了。留给未来和子孙的,除了硬化的规整和速度,便是一片苍白和凄怆。

最让人痛心疾首的是湟源某中学,一个向远至北上广,近至家乡培养了无数人才的地方,曾经书声琅琅花香醉人,绿树成荫花园般美丽,引街边路人驻足赞叹的百年老校,因为学校一个无知的举措,致使数棵国槐丁香惨遭毒手,斯文扫地,让一校师生乃至全城居民,哀叹惋惜不已。书生的家园,孩子们的乐园,因为树们突如其来的厄运,再也无缘听浓荫蔽日下朗朗书声和欢声笑语。尽管无知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我们再上哪儿维护树的尊严,老校的尊严和师道尊严?

之所以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相提并论。是因为树人和树木在本质上有着不可替代的相似之处。

无知者无畏!我真心为被迫丧失尊严的树木们痛心疾首。

还有同德县羊曲的为河湟谷地生态做出过贡献的古柽柳林,为一个未批先建的水电站而被迫让位,和诸多奔走相告的良知一样,在面临强大的利益挑衅面前,显得那么的羸弱无力!

我们曾经丰饶的河湟谷地啊,现代文明的进步,难道一定要以记忆的丧失和情怀的空白为代价吗?

这是个英雄匮乏利欲旺盛的时代。当挖机和电锯张牙舞爪走向一棵棵无力捍卫尊严的树时,当人为的火舌吞噬着曾经鸟的家园,孩子们的乐园,一棵棵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的树时,叫嚣的不仅是利欲的面孔,还有人类的贪婪和残忍。

利益的横行霸道,水泥的仗势欺“树”。只要你出去走走,有高架的地方,坦胸露腹的山,裸露着残体,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姿和尊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速度拓展了利益,但树的牺牲,蒙蔽荒芜了人的心灵。水泥的森林,是引不来百鸟欢快的歌喉的。

树的悲剧,审美与信仰的丧失,其实早已向我们发出了黄牌警示,即教育的残缺与失败。我们的教育早已“进步”得将农业的熏陶和审美弃之如布履,而去急于捡拾功利和时尚的水晶鞋,随波逐流地去遵循工厂的铁律了。

面对强势的人类霸权,一颗颗百年老树,像持重而慈祥的老人,总是谦卑地做着退让与牺牲。可是,当速度和利益成为唯一无奈的色彩时,我们上哪儿倾听树娓娓道来的历史?

不幸的树啊,你一度成为我仰望蓝天的精神高度。今后,却要把悲伤留给自己。我真不知这是唱给你最后的赞歌,还是挽歌。

云冈,开在石头上不凋的花朵

中师班的美术课上,当老师一边讲解一边播放幻灯片,言语和动作慌乱得不可收拾时,一种情愫,开始慢慢在心底酝酿。我不知道那点点滴滴的萌发,日后会成为一种旷日持久的牵挂,时不时会涌出来闹腾。

就像一场出人意料的艳遇。当我风尘仆仆一路北上,来赴边塞云冈的这场遥约时,我被一种汹涌绝伦的美,惊得目瞪口呆,哑然失语。从而终于理解了老师当年的慌乱:单薄青春难以抵御的热血沸腾和汹涌扑面的浩荡!

一种盛大的美丽瞬间被击中的慌乱。

像一幅典雅的织锦,经纬繁密,文质兼美。云霞般灿烂,星空般浩瀚。无论从哪一角撩起,都无法抵御的汹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瞻,都只能是仰望的姿势。

太绮丽了。所有的热身都无济于事。那些先于耳目的碰撞,瞬间会击溃所有的矜持和自尊,你只有低到尘埃里,才不制于这恢宏的胁迫和君临。

武周山南麓。从文成帝到孝明帝。六十年。一个氏族——拓跋,完成的一个震惊世界的壮举。这个壮举,历经东魏,北齐,隋唐,辽金……积满了一千六百多年,从草原到北中国辽阔而丰厚的岁月。

深切的感受是,云冈凿佛,得力于皇家的尊崇和实力,但又得道于民间的生动和温情。是来自皇家的崇高和民间指尖崇低的劳动智慧的结晶。

不论是佛本生的抽象神秘繁复,还是世间人伦的象征和关怀,都来自万千工匠手下不疾不徐的沉着和瑰丽想象,与对世间万象的熟稔与自如。那坚挺的隆鼻修长的眉目,那睥睨风雨的嘴角浅浅的微笑,那审视众生阅尽人世、既超然安详又丰富无边的神态。是无数隐姓埋名或无名无姓的工匠,把指尖的千锤百炼,内心的千修万凿,以佛的名义,盛放在这据守边关的人间塞北,抵御边关刚硬的朔风和凄厉的风雪。或纷繁华美或洗练如风。

然后悄无声息自然遁失。一切如如来,一切又如去。你不能不感动于工匠对人世的凝练和抽象,感动于伟大劳动对世界的贡献,被石佛雍容又谦卑的仪态惊骇!

云冈,一個横扫了北中国且独立于中原的王朝。实在是刻在石头上一朵绚烂之极的艺术奇葩!

唐诗太厉害了。一句“骏马秋风冀北”,就将一个集豪迈与自信于一身的氏族王朝,表达得既精炼深邃又圆满无遗。

云冈的每一笔凿刻,都像一个符号,记录着鲜卑民族自强的过程与业绩。

“昙曜五窟”!即云冈第十六至二十窟。这个受北凉武威黄羊湖畔天梯山大佛寺石窟启蒙的云冈杰出代表作,集帝王象征和“人佛合一”的北魏开国五位皇帝的大佛造像,高大雄伟,朴拙浑厚。注定了在云冈石窟中的王者地位和世界华夏荣耀。

439年,北魏灭北凉,拓跋氏统一北方。结束了河西140余年割据而繁荣的局面,从姑臧(今武威)迁宗族吏民三万户到平城(大同),其中有三千多僧侣。这些僧侣中,不乏优秀的工匠。拓跋氏打算雕凿云冈时,是凉州高僧昙曜从武威带领的这一批优秀的工匠,仅用短短五年时间完成的代表作。

所以“昙曜五窟”,在鲜卑民族发展史上,是一座无法忽略的民族丰碑。在石窟艺术雕凿史上,又是一座承前启后的里程碑。它开辟了云冈的辉煌,开启了龙门的未来。

我再也无能说美了。我只能从一个庸常游客,蜻蜓点水式的所见,说出我身心被受浩劫的点滴,赘述五窟带给我的袭击,平复内心久久激荡不平的波澜!

十六窟,是文成帝的象征佛。是名副其实的“人神合一”的杰作。因为特别的造型和服饰,格外引人注目。这位在祖父太武帝“灭法”之后,又很快“恢复佛法”下令开凿云冈石窟,却只活了二十六岁的帝王。或许因为年轻,或许仅仅为了容易展示衣褶的变化和样式,昙曜大师采用了独立特行的立姿佛像,让修长的身姿尽显长款袍式衣服的美丽。据说这样的服饰是古希腊,古印度,古代中国的流行样式。是帝王受人朝见时的服装。

阶梯式雕刻刀法的运用,使服饰呈现出质感厚重,衣纹清晰美丽。我暗暗惊诧于大佛胸前挽着的那个结,与今天佛家素衣的搭扣,毫无二致。因为我姨的缘故,和曾经我姨为了满足我的好奇,仔细地穿给我看的缘故,我知道那胸前的结或搭扣,是袍式衣服的一种处理方式,可我万万没想到这还是装饰美的需要。立姿庄严,面相慈悲的佛啊,你衣襟右臂摔向左臂的刹那,你让沉默的佛像焕发出多少世俗的生动和美丽!

这就是了。难怪重教化的儒家在《礼记》中说:“礼以节之,信以结之,容貌以文之,衣服以移之,朋友以极之,欲民之有一也。”

(译:用礼仪来约束人(民众),用诚信来团结人,用得当的仪容来文饰他们,用合乎身份的衣服来影响他们,用朋友之间的鼓励来鼓励他们,这都是为了使他们专一为善。)

原来如此。今天内地常见的佛家服饰,原来和夷族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绕与启蒙。我欣然于学习带给人不可估量的启示魅力!

人人只知道,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时,为了民族壮大和未来长治久安的理想,这个历来胡服骑射的草原氏族,凭着王者的胆略和智慧大胆改革,冒着同胞权贵及遗老们的不解和谩骂,下令所有部族学汉字穿汉服,踏着血腥和残酷,用霸权和韬略从草原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横扫了北方,树立了自己在中国的霸权地位,成为少数民族统治史上很有独到眼光和悟性的一族。

其实启示先于北魏的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为了同样的理想,早就有过一个惊天动地的举措:一改汉族一直以来的宽袖大袍,而采用游牧民族便于干活打仗的所谓“胡服骑射”,汉族服饰从此改写,宽厚温婉里又多了一笔洒脱利落。

像灵动的水,博采众长,历来是智者对应这个世界的秘密武器。王者拓跋的衣褶里,到底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聪慧和启发呢?

十七窟被称为历史之声,说的是景慕帝。佛理上说,替父监国又护法有功,因为对僧人的爱抚和亲和,昙曜大师以帝待之。但因未及基位就夭折而不能和列祖列宗平起平坐,使洞窟明显比起其他窟低了许多。

比起十六窟,十七窟的东壁坐佛,简直是灵肉之美的典范。豐满的面庞,细长的弯眉,挺直的鼻梁,浅笑上翘的嘴角,含情脉脉注视一切众生的姿态。那有序不乱贴在小腹微隆,姿态丰腴的肉体上的衣纹雕饰,那飘逸回环、线条流畅柔和的衣带,还有菩萨的美腿,秀丽的面容,俊美的五官,臂钏,腕链,帔帛,挂珠,饰带缨络,阴刻的纹路,任任何一个再简练如风的人见了,无不泛起美的遐思爱的涟漪。你就细细地琢磨和享受吧。在云冈,没有谁会惊扰了一粒尘埃在佛前繁复旖旎的联想与遐思。

十八窟,众星捧月。分明说着佛理内涵和历史内涵,却流淌着人类最温热的血。

这位“以武现威”,“四处征讨”,灭河西北凉,拒江南刘宋,使中国历史进入漫长的南北朝的北魏太武帝,却在宗教历史上开了“灭佛”之先河。到了孙子文成帝复法,给祖父造像忏悔,受文帝“待以师礼”的昙曜,皇命难违,怎么为灭佛的皇帝造像呢?

智慧的昙曜就显现出大师的风范。武帝,你就披一件千佛袈裟吧!让那些在“灭佛”中死去的和尚,永远压在你伟岸的身躯上,接受他们冥冥之中的惩罚。再将左手放在胸前做一个永久忏悔的姿式,为你作为王者却鲁莽轻率的举措,付出肉体疲累而沉重的代价吧!让这一个区别于其他大佛的灵思手印,耀振五窟。我心里有些怜悯和暧昧的冲动。

十九窟,有创新之篇之说。这个典型体现了北方游牧民族圆顶毡房那样的平面椭圆形、穹窿形、圆拱顶洞窟的空间形态。在占据了较大面积主佛之外,到处又都雕满了小佛龛千佛,数量达四千余尊,且浑然一体。据说是“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人生鼓励。但无论是北朝流行的千佛题材佛教造型态势的延续,还是对民生的一种精神吸引,都是一种大胸怀,大手笔。

西头的二十窟,是再粗心的游客都无法忘记的一窟。

这座不愧为帝王象征系统和云冈石窟的艺术坐标之称的主像,座高13.7米,结跏趺坐。据说依佛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而作,又因其石头略呈白色而被称之为“白佛爷”的坐像,面对众生,露天而坐。顶上肉髻,眉间白毫,面相方圆,两耳垂肩,广额丰颐,长眉细目,双眼有神,嘴角深嵌。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无不流露着豪迈、自信、超脱、和喜悦的微笑。也无论从哪个方向揣测,无不象征了一种广博的襟怀、宽大的气度!

俗世中,我们常常拿‘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之句,来安慰遇事不解的自己。白佛爷虽没有凿成后来民间公认的弥勒佛样的大肚,却有着更庄严的谦逊和微笑,而更像一个谦谦君子。我想,这正是北魏的个性与追求吧!

这倒使我有了一个联想,我们的历史上,是诸多少数民族断断续续的冲击,使我们这个缺乏信仰的民族,在关键时刻,才急于收拾涣散的凝聚力,而成全着一直以来君子的风范与追求。

谁说白佛爷的庄严和谦逊,不是工匠众生们心血和智慧的供养呢!

我的目光举过高大的佛龛,又在矮矮的山崖低回。我总感觉,佛传神的眉目、和千姿百态又栩栩如生的手印,是工匠们最得意的价值圆满:修为的自足,人生的满意。

滤去了烽烟和血腥的塞北,天空更明净,佛的微笑更清静而谦卑,思想更孤独而丰富。北魏的佛啊,你这开在云冈石头上瑰丽之花,你清静得不寂寞吗?可你丰富得无边!

就在我沉迷不拔,郁郁走出“昙曜五窟”之时,一个细节,惊醒了我的迷梦。游客里,一个又一个面相内敛平和的男性,因为细长的眉目,因为高隆的鼻梁,而鹤立醒目于人群。我惊讶于风俗的执着和血统的固执,经过多少代的衍变和流传,依然保留了佛像般本来的面目。那一颦一笑,让我生出层层生物密码的涟漪。我兴奋地将目光长久移植于更生动的俗世人群,不由自主而又一厢情愿地将这些有着鲜明面部特征的人,认定是当地人,是鲜卑的后裔。并且不由地和与自己渐行渐远,又高大地结跏趺坐在晴空下的二十窟“白佛爷”作细细比较。喃喃自语:又是一个佛,又是一个。后来的垂询多少印证了我的些许疑虑。导游小庞说:“平城(大同)一直是少数民族地区嘛!”

这片一直有着少数民族雄厚基因的土壤,到底有多厚的底蕴,让人生动不已呢!浮想联翩的我,仿佛此刻正濡染着佛一个美丽的刹那瞬间。

昙曜五窟,只是云冈的第一期。

还有开凿于文成帝至孝文帝拓跋宏期间的第二期。(主要石窟五组,其中四组双窟(7、8窟,9、10窟,5、6窟,1、2窟),一组三个窟(11——13窟))。

第三时期,是文成帝迁都洛阳前已复杂多变的太和格调,人物造像瘦小,面相清癯多骨,已显现出汉化的倪端,也预示出衰落的痕迹。

云冈造像,始于北魏,终于北魏。早中期的几乎所有佛像都深嵌嘴角,面带微笑,从容自定,俯视人间,表达出鲜卑人作为胜利者的自豪和喜悦。因而造像的成就完整于一个王朝的统一。

从魏太武帝灭佛致使当时“土木宫塔,声教所及,莫不毕毁”,到孙子文成帝复法,云冈凿佛,无论是古印度健陀罗式的写实,还是后来隋唐式的夸张(北丝路带来融合多变),也无论是早期实力雄厚的王室雄浑气象,还是晚期北魏王室东迁之后,经济实力无法和王室同日而语的中下层,只凿佛像和菩萨的小窟小龛、而出现的清新典雅的“秀骨清像”。

一个诚恳的理由是为先帝赎罪忏悔,所以,几乎所有的主题都指向人性的谦卑和感恩。

是昙曜及他从北凉率领而来的工匠,用心智和劳动记录在武周山麓,一本鲜卑民族一路迁徙壮大的活教材。是一页页用血肉和温度,刻在武周山麓永不磨灭的民族奋斗史,是不任人涂改的历史活化石,云冈的石头,处处散发着俗世人间温暖的光辉。是美之大成者。

我生出比看任何一本书更多的敬重!

云冈,还是音乐舞蹈的艺术广场呢。被人们称之为“音乐窟”的第十二窟,前室北壁的龛像之外,几乎都是手持乐器和舞动身躯的音乐人。最上方从东到西贯通有十四个伎樂天,高贵优雅,沉迷陶醉。你仿佛置身于一个由汉族、西凉、龟兹、天竺乐器组成的盛大乐队之中,随时迷醉于吹奏类、打击类、弹拨类乐器带给你的听觉盛宴而神思神驰。紧接着你又目不暇接于随之而来的婀娜的舞蹈。那明窗之上和东西边十八个持不同乐器的菩萨乐伎,各个和颜悦色又栩栩如生;明窗以下,门拱九坐佛外圈的令人心旷神一组飞天舞伎,举止轻飙,线条流畅,内圈一组飞天乐伎,怀抱各种乐器,呈编队飞行演奏,舞者的身姿随跳动的音符一起跃动,舞者尽其舞,乐者尽其乐,如痴如醉。更为痴迷的是,前室两壁上方那些造型更特殊,雕技更高超,感染力更强烈的音乐人夜叉伎乐,以更夸张更随意的扭腰耸垮,双脚交叉,两手合一的姿态面对多达170多个乐伎舞伎边演唱、边奏乐、边舞蹈,以高昂的热情投入到这盛大的乐舞队伍中来,表达着佛国的欢乐自在。

手舞足蹈,编队排次,极乐世界。一个歌舞世界的升平,一个理想王国的追求。

是那些身心长久枯寂的工匠,愿望和智慧绚烂的结果吧!

我不禁想起一个酷爱音乐,并将《我的太阳》发挥到极致的人的疑问:假如从你的生活里凭空抽走音乐,你对这个世界还有几分留恋?

音乐的魅力,调剂着庸常的俗世人间。从五十五岁开始率弟子周游列国的孔老夫子,在他长达十几年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一定是他亲手谱曲又皆弦歌之的诗三百,这项浩大的文化工程,给以他无以伦比的自信和坚定,而抵御过他老人家沿途无尽的困苦和炎凉吧!要不孔子被匡人困于陈之际,哪里还有心情坦然抚琴,礼乐教化呢!

《琴操》中说孔子到匡郭外,被疑为阳货,匡人告君后“乃率众围孔子数日,乃和琴而歌,音曲甚哀,有暴风击军士僵仆,于是匡人有知孔子圣人,自解也”。《家语》中也有确凿记录:“子路弹剑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围而去”。礼乐的魅力,竟抵得上说教呢!

音乐也生动着枯寂佛界。或许是工匠们太孤苦了,而灵机生出娱佛的活泼愿望;或许是教义太枯燥晦涩,寓教于乐的结果。云冈,实在是世俗温情的再现和民意的传神表达啊。

比起那些青灯黄卷上的艰涩,和繁文缛节的戒律清规,十二窟这些雕像生动美丽得让人心生爱恋与嫉妒!谁能抵御他们浪漫的邀请而沉醉不归呢?他们无愧于人们“刻在石头上的音乐之花”的美称而灿烂无比!

云冈,还是诗性和禅意交汇的意境。遗憾的是,昙曜五窟恢宏壮丽的吸引,从东向西,我忽略了不起眼的东四窟。我的忽略,恰像一个隐喻。(无意中隐射出家国天下的王化世界政治与文化的关系,一个正大,一个曲小。)

那里有王摩诘与佛最富意会的对语或答辩。诗意和禅语的碰撞将是一种怎样的美妙意境?

深谙留白和禅意的王维,在辋川的山林里,不疾不徐地在生熟宣上,开始一场场笔墨舞蹈时,是否为云冈这朵奇葩、一个空灵的构思,露过会心的浅笑呢?是否又为这多少有些的落寞,有过些许的遗憾?

只有家乡,塞北上空富裕的阳光,富裕的蓝天,富裕的云朵知道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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