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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说中民间思想的延伸和嬗变

2018-01-13孔寅郑涵冰

文教资料 2017年27期
关键词:汪曾祺

孔寅+郑涵冰

摘 要: 汪曾祺描写高邮风貌的小说中生动地表现了淮扬地区的民俗文化,其中包含了汪曾祺对家乡民间宗教精神、传统道德、审美心态等内容的思索。汪曾祺的小说思想具有强烈的民间性,又不为传统民间思想所束缚。本文通过对汪曾祺相关小说作品的解读,探讨汪曾祺小说中民间思想的继承和改变。

关键词: 汪曾祺 民间思想 宗教精神 传统道德 审美心态

汪曾祺的小说中有一种强烈的民间倾向。他的小说往往用诗意的笔触描绘自己对淮杨地区风俗文化的印象,尤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作品,更是充满了对幼年时期所生活的地方的回忆。《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细腻地描绘了淮扬水乡的民风民俗,同时从侧面反映了淮扬地区人民的精神生活和思想状态。笔者分别从民间宗教精神、民间传统道德和民间审美心态三部分探究汪曾祺小说中展现的民间思想,并分析汪曾祺小说创作思想中脱胎于民间传统思想又异于民间思想的成分。

一、对民间宗教精神的回归和超越

民间宗教的信仰方式和精神内核是一个地区居民精神面貌形而上的表达。人们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精神信仰被寄存于世俗的宗教仪式中,而仪式中蕴含的宗教精神又反过来影响人们的思考方式。因此,对于民间宗教精神的书写能够深刻地反映一个地区人民的生活面貌和思维方式。

汪曾祺的乡土小说中常常会写到淮扬地区独具特色的宗教信仰方式。这可以看作乡土小说传统内容的一种延续。在五四之后的乡土小说中,民间宗教是一个重要主题。但以鲁迅为首的乡土小说作家在涉及民间宗教的时候,所表现的多为对于宗教愚化人民现象的揭露和讽刺。在汪曾祺这里,民间宗教具有与以往不同的意义,它作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与生活中的烟火一样平常自然,甚至透露着当地人民独特的宗教式的崇高感和美感。

汪曾祺小说中涉及的民间宗教最主要的是当地的佛教。汪曾祺曾在多篇作品中展示过淮扬地区独特的民间佛教文化。佛教在中国经历了上千年的传播历程,由于各地思维方式和文化属性的差异,佛教在传播布道的过程中不免产生了异化的倾向。就淮扬地区而言,佛教形成了两种相异的派别。一种是注重经义戒律的经院佛教,一种是注重尘世效用的俗用佛教。尽管俗用佛学是对于传统佛学的异化,但事实上对于人们生活习俗、思考方式影响更加深远的还是俗用佛学。与正典的佛教不同,民间对佛教有着独特的理解。《受戒》中的和尚过着俗人一般的生活方式,他们喝酒吃肉甚至娶妻。《庙与僧》中的几个和尚都是无视教义、无视佛教戒律的。可以发现汪曾祺小说中的民间佛教有很强烈的世俗化倾向。淮扬地区大众所接受的俗用佛教,并不注重经义的阐释和教义的践行。人们以尘世的精神注入佛教精神之中,使得佛教具有一种融汇于世俗气息之中的生活感。汪曾祺认为:"和尚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戒律,本来就很解放。很简单,做和尚就是寻找一个职业。”①受戒与破戒之间,蕴含了民间信仰对严肃宗教精神的消解。这样的消解恰恰体现出了淮扬民间对于宗教少了一份唯命是听的迷信,多了一份热爱生活的奔放和快意。

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汪曾祺在展示民间世俗佛教状貌,高扬宗教中蕴含的世俗美感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宗教精神的深切思考。淮扬民间佛教精神脱离于佛教本身的经义,符合世俗审美意趣,却少了一份宗教应有的哲思和关怀。佛教精神要求抛弃现世充满欲望与苦楚的此岸到达无欲无求、无生无灭的彼岸,民间宗教精神更关注的是此岸而非彼岸。在早期作品中,汪曾祺已经开始对佛教超验精神进行了初步的思考。《复仇》写于1944年,正值抗战最激烈的节点。千万人家庭离散,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愈演愈烈,中日民族仇恨激荡着无数中国人的内心。大多数作家都在宣扬民族大义,宣扬为国仇家恨慷慨献身的时刻,汪曾祺却在小说中提出了与主流思想违背的观念:放下执念,抛下仇恨,放弃复仇。《复仇》中的思想杂糅了佛道精神,其中宣扬的放下我执,寻求心灵之明净的思想虽然与当时思潮相悖,但是其突破了世俗仇恨、超越了尘世苦楚的宗教救赎精神在如今看来却极富人文关怀和宗教哲思。而到了八十年代以后,汪曾祺对佛学精神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根据高邮民间故事改编的小说《鹿井丹泉》讲述了少年比丘与母鹿交合而产下鹿女的故事。人畜乱伦不仅是有违人伦道德的事情,而且是佛家的禁忌。《四分律》中世尊制戒,将兽交列为第一重罪,是四波罗夷的第一种“淫欲”②。看似与佛教精神背离的故事却被汪曾祺赋予了新的佛学内涵。在虚妄的、充满苦难的世间走一遭,难免会犯下错误。这些错误未必就因為恶而诞生,事实上比丘与母鹿之间的结合,不是欲望的蔓延,而是充盈在万物之间无差的爱意的驱使。只有经历了犯下的错误和无涯的苦难,才能到达救赎的彼岸,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从而坐化成佛。《鹿井丹泉》以超脱的精神阐述了佛学精神的包容性和超越性。

由此可见,汪曾祺的宗教精神脱胎于民间宗教精神又超越其精神。他能够把握住民间宗教的美妙之处,又能够超越民间的宗教思维进行宗教思辨,将佛学中蕴藏的拯救精神和超越精神寓于小说之中。在世俗中求超越,是汪曾祺宗教精神的高妙之处。

二、对民间传统道德的认同和思辨

中国精神坚持道德化的社会生活和具有悠久传统的审美情怀③。中国民间传统道德体系总体来说是儒家道德化伦理体系的延伸。这种民间道德体系以血缘宗法为纽带,强调尊卑有序,强调仁义礼智信等优良传统品格,同时以民间舆论为监督和导向,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和强制性。淮扬地区由于经济发达、文化悠久,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由儒学统摄的民间道德体系。与此同时,由于淮扬地区特殊的风俗传统和审美情怀,民间道德具有迥异于儒学传统的成分。

透过汪曾祺的小说,我们可以窥看出他对淮扬民间传统道德的态度。首先,汪曾祺肯定了民间传统道德中蕴含的民间美德。汪曾祺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曾受过浓厚的儒家思想的熏陶,所以骨子里是有着儒者风范的。一方面,汪曾祺善于运用儒家所特有的兼怀天下的眼光审视人民的生活处境。另一方面,汪曾祺愿意在小说中表达出对于普通人民身上具有的儒家品格的赞扬。在《岁寒三友》中,汪曾祺讲述了普通人身上具有的骨气和义气。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个人,他们“既不是缙绅先生,又不是引车卖浆者流”,只是生活在乡间的普通人。在贫寒的日子里,他们有着各自的悲苦,却能够独善其身。靳彝甫是君子的典范。他是个文化人,有着深居陋巷而“不改其乐”的洒脱,不会为了钱财而卖出自己珍藏的田黄。与此同时他有着兼济天下的侠义精神,为了帮助朋友而忍痛割爱。这样的角色身上体现出的正是汪曾祺理想中儒化的文人精神。而王瘦吾和陶虎臣两个人虽然都是小商人,但是他们面对生活的困境,没有像王伯韬和宋保长一样抛弃底线不择手段。他们坚持着自己的道德底线,坚持着内心的淳朴善良。陶虎臣因为内心道德感的压迫而选择自杀行为更像对于道德沦丧的社会的一种绝望的反抗,令人唏嘘不已。当坚守着内心道德的三个人面对黑暗的社会时,结局是令人心酸的。《岁寒三友》体现的正是小人物坚持的民间道德及他们面对生活困境的痛苦挣扎。汪曾祺在表达自己赞扬和敬佩的同时,表达出了深切的人文关怀。与之相似,在《鉴赏家》中卖水果的叶三虽然是身居闾阎的小市民,身上却有着儒家所推崇的“义以为质,礼以行之”的君子品格。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三人的君子之交,季匋民与叶三之间高山流水的友谊很生动地反映了儒家道德思想在普通平民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记。endprint

与此同时,汪曾祺认同淮扬民间道德中独特的道德思维。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存在一套与传统刻板的儒家道德不那么相仿的民间道德。它存在于乡村之中,以一种更加自适的方式规范人们的生活。通过《大淖记事》等小说可以发现,乡野之间的人们对于儒学传统道德并没有强烈的感知和认同,人和人之间没有繁复的尊卑之分,女子和男子之间没有避嫌之说,甚至婚嫁都极少明媒正娶。这些行为看似缺少礼乐之教,但当地人对此是很认同的,所以它们都是不违背当地民间传统道德的。

在汪曾祺笔下的淮扬民间道德体系是一个杂糅的道德体系,它以儒家传统道德为骨架,塑造了人们的精神内涵,又以当地人的道德认同为框架,放宽了对于道德的苛刻要求。它统摄着一个地区人民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但又不显得拘谨。人伦道德和自然道德默契融合的道德体系反映了淮扬人民崇尚道德教化又自然随性的双重思想特质。

三、对民间审美心态的赞扬和反思

汪曾祺叙写乡土风情的小说不仅仅展现了当地居民的风俗习惯,还从风俗习惯的侧面表现出了淮扬地区人们超凡的审美心态。这种审美心态可以概括為崇尚自然、追随美好、热爱生活三点。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是对于水乡美妙自然风光的描绘。《大淖记事》中有大量篇幅都在描写大淖一带的自然风光。对自然环境的自在书写目的并非是单纯的写景,在大淖居住的人们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无不与大淖独特的自然环境有关。优美的自然风光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人们的心性,乡野之间充满了自然随性的氛围,居民们与生活环境和谐共处,人与人之间融洽自由,崇尚自然的审美心态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里的崇尚自然包含两个含义:一是对周身自然环境充满崇敬,二是崇尚自然随性的生活方式。第一点不难理解,人们依水而生,靠着水产品种植、船运等方式谋生,依存于自然,受惠于天地,对自然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无论是汪曾祺小说中描述的乡间祭祀活动,还是淮扬民间流传的吃鱼不翻面等风俗习惯,都透露着人们对于自然的崇敬甚至是敬畏之情。至于第二点,《大淖记事》体现得尤为生动。这里的女性如同男性一般奔放热烈,甚至逾越礼教私下跑到男人家定下婚事,又如云一般想走就走。这里没有封建礼教的束缚,人性得以自由随性的表现。

自然的美好塑造了人们追随美好的坚定态度,人性中善的成分在天性解放中收获了自由。无论是《大淖记事》中人们为十一子的爱情和世间正义请愿的群体性行动,还是《受戒》中英子与明子细心描花的私人化的小行为,都体现着淮扬人民在生活中的自由随性,又乐于追求美的事物,追求善良、正义等美好品质的审美特质。

同时,热爱生活构成了淮扬民间审美心态的重要成分。尽管有时生活清贫甚至是艰苦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人们积极向上的心态和勇敢顽强的品格。《受戒》中描绘的英子四口之家,生活在小岛上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赵大伯和赵大娘努力挣钱丰富家庭生活,两个女儿漂亮又能干。英子一家的幸福代表着居住在淮扬水乡平凡而富足的小康之家对于生活的热爱和满足。而《大淖记事》中,汪曾祺更为我们展示了生活在艰苦条件下人们身上的乐观和勇敢。从小说结尾来看,巧云一家其实已经陷入了困顿之中。因为灾难和意外,家中两个男人都无法赚钱养家,只剩一个女性具有劳动力。于是巧云毅然加入了挑夫的队伍之中,即使面对繁重的劳动也保持着青春的热情和爱的活力。另外,汪曾祺小说中常常描写的一类人也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小作坊手工业者。他们往往精益求精,把自己的工作当作艺术一样严谨。陶虎臣“遍地桃花”的烟火,戴车匠仔细刨制的木器,秦老吉挑在楠木扁担上的馄饨,都隐藏着一份特别的匠心,透露着当地人民对生活的精致追求和深切热爱。

汪曾祺深受淮扬审美心态的熏陶,他在小说中时常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家乡人民自然而美好的审美心态的赞扬。在文学创作的时候,汪曾祺会自觉地以一种通融而美好的眼光审视人和事。但是民间审美心态有其天然的缺陷,汪曾祺用敏锐的眼光将它们捕捉到并在作品中进行了反思。由于民间审美顺从的是民间的审美习惯和传统,普通人在审视世界时是不会以美学家的方式思考和反思的。因此,民间审美难免会包含人性中的庸俗甚至邪恶。事实上,淮扬民间审美的确存在庸俗势利的成分。《异秉》中保全堂店里的夜话充斥着世俗的粗糙和迷信,却让药店的小学徒奉若圭臬;《八千岁》中八千岁的身上混杂着商人和小市民的苛刻与势利,活得宛如行尸走肉;《故里杂记》中李三似乎有着单纯热情的品质,但骨子里又藏着阿Q式的劣性。这些作品以或滑稽或辛辣的方式揭露了家乡平民天性中的不良成分,迥异于和谐美好的审美心态。可以看出,汪曾祺身上亦包含了五四以来乡土作家一脉相承的辛辣犀利、鞭辟入里。

可以说,汪曾祺是一个真正的美学家,他对于美有一种自觉的、清醒的认识。汪曾祺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④汪曾祺的审美心态来源于淮扬民间自由随性的审美习惯,尊重人性、尊重美;同时摒弃了民间的审美粗俗鄙陋的成分,最终形成了自己的美学哲思。汪曾祺晚年的小说作品往往透露出一种极其和谐通融又超然脱俗的美学眼光。《小孃孃》和《鹿井丹泉》等小说体现着汪曾祺美学精神上的超拔。这两篇小说都曾因为题材的特殊性引发过巨大的争议。《小孃孃》写的是姑侄间的乱伦爱情,而《鹿井丹泉》则写了僧人与母鹿之间跨越物种的结合。无论是从道德角度还是从宗教精神角度来看,小说中所写之事都是为人所不齿的,更谈不上美了。然而汪曾祺却以独到的审美眼光挖掘出了这些逾越世俗伦理道德和普通人所能够接受的常识的事件所具有的美感,并以一种宗教式的悲悯给予了无限的同情。谢普天与小姑妈之间的爱,少年比丘与母鹿之间的情,被汪曾祺写得干干净净,单纯而真挚,本身就与世间众爱无异。爱和美是无罪的,只是世俗道德和人们的观念给了这些异于普世价值的行为强加了一重罪。谢淑媛最后的画像,谢普天的凄然出世或是鹿女满怀悲愤的自戕、丘比的默然圆寂,都像是美为残酷人世的祭献。

汪曾祺在《鹿井丹泉》的结尾附言道:“按此故事在高邮流传甚广,故事本极美丽,但理解者不多。传授故事者用语多鄙俗,屠夫下流秽语尤为高邮人奇耻。因此改写。”民间审美缺乏对美本身的客观审视,而汪曾祺则以美学家的态度修正了民间审美心态的缺憾。审美是就美本身而言的,与其余东西无关。汪曾祺在民间审美心态的基础上的深刻反思反映出汪曾祺作为一个优秀作家应该具备的人文精神和悲悯情怀。

注释:

①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一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330.

②河北省佛教协会.大正藏(第二十二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571.

③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修订本)[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2.

④汪曾祺.关于《受戒》·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1-6.

项目:基于民俗保护、继承与开发视角的汪曾祺作品中的淮扬民俗文化实践探究

项目编号:201710298076Y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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