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见:他人的骨骼与自我的生命
2018-01-12王牧羽
文_ 王牧羽
古时曹不兴有“落墨为蝇”的传说,近代白石翁也曾经以善画草虫著称。可信以为真也罢,惟妙惟肖也罢,作为一个艺术表达的主体,何为草虫之“真”,这个本应该有人追究深入探讨的命题,却很少被真正触及。这些小不点的生命,一不小心就被淹没在更加灿烂或更有故事的花花草草里了。近两年,鹿野骋就是在这样的传统背景下拿出了他的大昆虫系列作品。
首先,笔者完全无法把鹿野骋这几年的昆虫系列归入传统意义的草虫范畴。
中国传统花鸟画里的草虫题材,从出现到成熟,无论是写生珍禽,还是一叶菩提,其主脉似乎都是在一个带着骄傲心态俯视微观的体系里。就如李商隐所描述的黄蜂:“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无论作者还是欣赏者,都在以全知的姿态,“以大视小”,“俯视”着这些体格弱小的生命。草虫之美态与神趣,全为迎合文人居高临下的把玩。面对草虫时“文人”的刚愎自用和自诩高大,正是全无半点“人文”可言。与草虫不同,传统花鸟里则明显会有更多低姿态的“人文”气息,画家每每会有代入式的移情描绘。到了明代的旷世奇才徐渭出现,还借助笔下的葡萄牡丹,非常强烈地传递了感同身受的人文悲情。但这种移情却很少降临到草虫身上。被中国画家画了一千多年的蜜蜂和蝈蝈等,最多也就是画面上一个精致可爱的放大的“点”。这种精致之美,本质上其实是“小丑”化的。作为玩偶的昆虫们所有的内心世界和更多的意义可能,就这样被优雅地忽略了。但是鹿野骋画昆虫,从一开始就完全跳出了这个把玩的视角,其中所寄托转移的也绝不仅仅是某种个体情绪这么简单。蝈蝈、蟋蟀、螳螂、蝉,这些平日里只能出现在竹笼里或者餐桌上的弱小生命,因为一下子有了与人、马一样高大的体量,突然变成了完全陌生化的视觉图像。传统文本中与这些昆虫有关的那些词语,诸如可爱,轻巧、灵动、雕虫小技、夏虫疑冰等,在鹿野骋的昆虫身上统统失声。这些巨大的昆虫先生栖身的地方也似乎陌生起来。草叶更像是丛林,背后的深远的黑则让树干和土地变成舞台与幕布。而原来纤弱娇艳的花朵则因为其暧昧的皮肤一样粉红,变成各种深深浅浅的肉体和欲望。螳螂挥舞的钳子和蝗虫深邃的复眼,宛如舞台上林立的长矛或者伪装者的面具。这简直就是一个涌动着无数危情的人间剧场。这里没有人会想象在这剧场之上有把玩怜爱的抚摸,也没有人会贸然揣摩这些铠甲武士就一定是鹿野骋自己有多明亮的骑士梦想。这些也许都不对。这个剧场能对应和演绎的,绝对可以是某一足够复杂的人生,或者某一段足够有寓意的历史。
1.鹿野骋 天牛纸本水墨 49cm×145cm2015
2.鹿野骋 秋风入庭纸本水墨 35cm×69cm2017
鹿野骋努力尝试着在虫先生身上实现“理性”的情境代入和完整的叙事代入。这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全新昆虫图像,既有日常经验里对生物属性的突然打破,更有对传统绘画中俯视与被欣赏的视觉关系的完全陌生化,还有一个草虫外形的人类秩序的全新演绎。这样一个鹿野骋式的平行视角与传统文人体系里把玩式的图像之间产生的歧见张力,正是鹿野骋作品中新图像的意义所在:平视的陌生化的大昆虫,人类复杂个体情感的无障碍代入,人类更复杂社会话语的平行映射。
3.鹿野骋 入海求珠纸本水墨 129cm×248cm2017
4.鹿野骋 食人间烟火纸本水墨 49cm×130cm2016
在《情感与形式》里,苏珊·朗格认为艺术是人的独立于语言逻辑之外的“情感逻辑”的符号形式。情感的存在形式与推理性语言所具有的逻辑形式互不对应,这种互不对应性使得任何一种精确无误的情感和情绪概念都不可能由文字语言的逻辑形式表现出来,而只能依靠艺术来表现。而现在的问题是,艺术符号与情感的关系本就复杂,我们原本单纯的情感也早就已经因为和太多价值判断的、逻辑推理的、文化背景的、宗教直觉的等各种非情感因素纠缠不清,而变得模棱两可,面目全非。这些更趋复杂化的、伪装形态的、缠绕着逻辑和叙事的情感,早已经无法再用某一个简单的艺术符号就能准确表达。而某些看似不再对应纯粹情感的,反而带有某种“理性”色彩的艺术符号,其实并不是在徒劳地描绘理性逻辑的形状,而是在更深层次上指向了人类已趋复杂化的情感体验。鹿野骋的大昆虫就正向着这个复杂人性的黑洞一点点爬行。并且,大昆虫这个符号新异而生猛,已经在鹿野骋笔下开始展现更多的可能性。
5.鹿野骋 万物一蚂纸本水墨 145cm×97cm2014
我一直认为鹿野骋是一个表面清亮理性却内心撕裂得一塌糊涂的人。自我与他我,热爱与背叛,执着与虚无,这些或现实或哲学的矛盾命题,其实一直在他有些冷峻的眼神下面潜伏。这种因为思考生命而陷入的深处撕裂,在他早期那批描绘人体骨骼器官的作品里袒露得更直白。那像极了卡尔维诺笔下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一样的双头人,还有身体里复杂又错位甚至刻意错误的骨骼结构,都把他对人性的不信任直观地呈现出来。甚至在他现在的昆虫系列里,也一直坚持出现许多人类器官的形态,譬如心脏、血管、骨骼和各种不知名的器官一样的花朵。这些形象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隐喻出现在昆虫周围,把一个表面葱绿平和的草丛世界重新拉回到危机四伏的人类群落。 也许鹿野骋没有想到的是,这多重的复杂隐喻的介入,已经让他笔下的昆虫脱离了他人物骨骼阶段伪肖像式的个体自我挖掘,转而进入了可以带有历史感和戏剧性的庞大的叙事里。以虫的形象作为事件或历史主体时,因其陌生感和在传统草虫时代被反复强化的玩偶身份,会更加显现出许多戏谑的或者反思的可能。这让鹿野骋的怀疑态度,从作为个体出现的生命本身,扩大到一种更宽泛的存在秩序。朋友关系,人心向背,中国式情感,带伦理色彩的政治,被反复阉割的历史,永远无法看清面目的某个最熟悉的人,等等。所有这些,都可能在鹿野骋的某一件杂草丛生的昆虫作品里被呈现出来。正如布莱希特明确地告诉人们戏剧就是一场欺骗一样,鹿野骋这披着昆虫外衣的明目张胆的“拙劣”表演,反而一下子刺到某些我们都不曾触及的侧面。那些定格化的人物和达成共识已久的历史真相,因为这种“昆虫剧”的表演形式而突然都松动起来。意义开始模糊,结局出现转机,原因也有可能峰回路转。这时候的伪昆虫,就已经是一个寓言了。
写到这里,我就忽然想到了卡尔维诺的那个金属盔甲里的不存在的骑士。从文人温情脉脉把玩的手掌里跳出来,重新找回生猛,鹿野骋的大昆虫就是个昆虫。而这昆虫又可能悄悄扮演了某个英雄或杀手,那鹿野骋的昆虫又其实根本不是昆虫。而那个我们耳熟能详的英雄或姿势,却恰好因为被这当惯了玩偶的昆虫扮演了一回,那英雄假面背后的狡黠,或者妩媚身段背后的苍凉,就忽然被我们发现了。那鹿野骋这昆虫又是一个天才的反英雄主义的智者,而那也许就正是唧唧声若天籁的昆虫生灵之高贵所在,哪是整日忙于尔虞我诈或奔于蝇营狗苟的人类所能了解的?那这昆虫还是昆虫,多吊诡的悖论啊!
约稿、责编:徐琳祺、史春霖
6鹿野骋 天地一指系列之一纸本水墨 69cm×69cm2016
7鹿野骋 天地一指系列之二纸本水墨 90cm×145cm2014
8鹿野骋 蹬倒山纸本水墨 69cm×69cm2016
9鹿野骋 骨生肌纸本水墨 69cm×69cm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