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验幻相与理性怀疑主义的必要性*
2018-01-12李谱曼
李谱曼
(海德堡大学 哲学系, 德国 海德堡 69117)
1 先验幻相、 经验幻相与逻辑幻相
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辩证论中, 康德提出了“先验幻相”(transzendentalen schein)的概念, 在英语翻译中, 这个词被译成“transcendental illusion”[1]297。 这一概念引发的问题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消逝, 相反, 始终是康德先验辩证法解释的关键问题。 对此, 阿里森(H. E. Allison)在《康德的先验观念论》中并没有特别强调“先验幻相”理论, 只是在康德论述的基础上特别强调“先验幻相的自然性与不可避免性”两个根本特点。[2]334-340赫费(O. Höffe)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现代哲学的基石》中, 并没有专门就此展开充分论述。[3]218-220实际上, 在我们对感性、 知性与理性意识活动的考察中, 幻相问题是无处不在的, 它是意识活动复杂性或神秘化的重要表现。
康德将“幻相”问题分成三种形态, 即经验幻相、 逻辑幻相与先验幻相。 经验幻相是感性活动中的幻觉, 逻辑幻相是知性活动的错觉, 先验幻相则是纯粹理性辩证推理的根本特性。 从人类对幻相或幻象的认知来看, 在神话学领域, “先验幻相”就是古老神话思维中的诸神与灵魂; 在神学领域, “先验幻相”就是神圣的真理信仰与上帝的三位一体存在; 在哲学领域, “先验幻相”则是形而上学思维迷乱的源泉, 它与感性、 知性和理性都有关系。 我们必须看到, 感性活动中的视觉幻相、 知性活动中的逻辑幻相与理性活动中的先验幻相并不相同。 在将先验幻相与各种幻相进行比较后, 康德指出:“即使我们已经揭露了它, 并通过先验的批判清晰地看出了它的无价值”, “它也仍然不终止”, “这是一种根本不能避免的幻觉”[4]246。 这说明, 先验幻相揭示了人类理性思维的本性, 人类在追求最高存在者、 神圣存在者、 灵魂存在、 人类生存价值等问题时, 只要涉及总体性与整体性把握时, 就不可避免地产生先验幻相, 并通过先验幻相支配人类的实践活动与认识意图。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 康德是如何发现了先验幻相的问题呢?或者说, “幻相”如何是先验的?从西方哲学史上看, “先验幻相”的概念并非首次提出。 在《国家篇》中, 柏拉图在谈及人的认识问题时就有“理念”的学说。 这种理念的知识, 通过“日喻” “线喻”和“洞喻”等得到了自由论述, 也通过“回忆” “迷狂”和“灵魂”得到了表达, 那是指人在受到限制和束缚的前提下形成的各种认识和判断。 柏拉图的这一神话隐喻具有重要的意义, 例如, 人虽然不是经常处于洞穴这样极端的情境中认识事物, 但是, 我们的许多认识是在特定事物的限制中形成的。[5]82-86康德指出:“柏拉图使用理念这一术语, 使人清楚地看出, 他把它理解为某种不仅绝非借自感官, 而且远远超出亚里士多德所探讨的知性概念的东西, 因为在经验中永远找不到某种与它相应的东西。”事实上, 在柏拉图那里, “理念是事物本身的原型, 不仅仅像范畴那样是可能经验的钥匙”。 按照柏拉图的论述, “理念源自最高的理性, 由此出发而为人类理性所分有, 但人类理性如今不再处于其原始状态中, 而是必须费力地通过回忆去唤回旧有的、 如今已非常模糊的理念”[4]254。 从康德对柏拉图理念论的分析可知, 存在者只要追求事物的最高存在形式, 就必然产生诸如理念这样的认识, 从而形成先验幻相认知。
在柏拉图之后, 培根明确提到了“种族幻相”(ideas of the tribe)、 “洞穴幻相”(ideas of the cave)、 “市场幻相”(ideas of the marketplace)、 “剧场幻相”(ideas of the theatre)。 这些观念形式都是社会性幻相。 培根已经洞察到, 在人类社会生活中, 在人云亦云的情况下, 我们会形成许多错误的幻相。[6]82-86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的扉页, 康德引证了培根在《伟大的复兴》中的一段话, 这说明康德对培根的基本思想有所了解。 虽然不能说康德的先验幻相说来源于柏拉图与培根, 但是, 康德提出这一问题肯定会受到他们的启发, 只是康德将这一问题发展得更加完善并富有意义。 通过康德与柏拉图和培根有关幻相理论的关联分析, 可知康德先验幻相理论继承了先哲的相关主题, 但这一理论显示了特别的现代意义。
康德的先验幻相理论, 不同于柏拉图的逻辑推理方式, 也不同于培根的经验归纳方式, 他直接导入理性观念形成的思想过程中。 正如上文已经谈到的, 幻相可能产生认知迷乱或错误, 但有的幻相可以纠正, 有的幻相则变成了先验理念。 那么, 幻相是否能表达真理?显然, 康德把幻相与真理明确区分开来。 那么, 不同的幻相之间是否存在关联性?康德的先验幻相如何区别于经验幻相, 这需要回到人的认识自身。 在人的意识活动与意识发展过程中, 我们会接受许多观念、 形象或幻相, 它们共同作用于人类的意识活动, 通过许多方式形成了意识的复杂性, 如教育、 神话、 传说、 习俗、 信仰、 科学、 生活, 等等。 在人的生命发展过程中, 存在者的认知很容易形成各种幻相。 按照康德的看法, 先验幻相是在经验之先的,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幻相。 康德并没有追问这种幻相是如何起源的, 他只是重视并描述了这一意识事实或意识现象。 康德把先验幻相与经验幻相完全区分开来, 实际上, “先验幻相”根源于人的意识活动, 也根源于人类的文化记忆。 在其它学科所提及的“文化原型”或原始思维观念, 多少都与此相关, 古老的灵魂学说本身就包含有先验幻相的观念。 “幻相”绝对是历史形成的过程, 只不过, 有的幻相永远不能摆脱。 经验幻相是否可能变成真理?不能排除这一点, 因为人类生命的智慧直观完全可以借助先验幻相而表达真理。 在康德看来, “经验幻相”是在正确的知性规则的经验应用中出现的, 是可以通过试验判断正误的, 即可以纠正。[4]245“逻辑幻相”出自对逻辑规则缺乏重视, “一旦加强了对当前实例的重视, 这种幻相就完全消失”[4]246。 这就是说, 经验幻相与逻辑幻相的认知错误, 都是出自感官与知觉自身的原因, 可以通过认知实践加以纠正。 先验幻相则不然, 它是无法消失的, 即使在理性的支配下依然是不可避免的, 这里隐含着康德对形而上学思维的清醒认识。 在日常生活中, 我们可能很少对自己的观念幻相产生怀疑, 甚至可以说, 经常把许多牢固的观念作为先验幻相来接受, 并以此判断事物和认识世界。
“先验幻相”在很大程度上包含着错误, 甚至可能是习以为常或不以为然的错误, 它更可能以貌似真理的方式大行其道。 康德在先验辩证法中就谈到了四个谬误推断, 四个二论背反问题, 这其中有真有假, 有对有错, 就有先验幻相的作用。 因此, 康德提出先验幻相问题, 把握了极为重要的意识现象, 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先验理念的错误之源, 这就为理性怀疑主义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康德的先验幻相论, 严格说来, 是在理性思维活动中强调形而上学的观念, 这是我们完全无法避免和摆脱的思维方式。 因此, 我们要正视先验幻相, 看到先验幻相的形而上学疑难, 对此产生必要的怀疑与必要的批判, 以发现它对人类生活的积极意义和消极影响。
2 先验幻相、 纯粹理性与先验理念
先验幻相的复杂性, 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 既然先验幻相有其生成的自然性和不可避免性, 那么, 我们就应从哲学高度把先验幻相的基本构成梳理清楚。 一方面, 先验幻相与经验性认知有关, 它只是历史文化的经验积累, 使得幻相具有先验性特征, 另一方面, 先验幻相就是人的心灵的本原存在。 我们在理解先验幻相时, 就是要说明先验幻相与纯粹理性和一般理性的关系, 同时, 我们还要说明先验幻相与先验理念的关系。 先验幻相的产生有其必然性, 因为我们经常通过感性直观的方式接受事物, 又需要形成整体的把握。 先验幻相是基于人的感性直观与经验综合, 主体无法摆脱先验幻相, 因为我们的幻相, 就是我们的日常意识事实。 先验幻相作用于人类的日常生活, 我们每天处于感性生活体验与感性生活想象之中, 置身于自然神秘与历史存在的信仰中。 我们通过感官与世界打交道, 感觉的丰富内容与感觉的自由体验或想象, 使得我们的意识生活充满许多幻相。 这些感性想象内容, 包含着神秘化因素, 也包含着理性心理学内容。 我们一方面自由地接受世界存在表象, 形成感性生活世界的表象记忆, 另一方面则直接接受各种感性生活智慧, 导致先验幻相无处不在。
先验幻相并非能够远离日常生活经验。 在人类思考神圣存在或神秘事物时, 或者在人们无法理解人类生存的灵魂生活时, 先验幻相就以感性形象的方式或神话思维的方式作用于人类的思维活动, 形成某种信仰或理性认识, 从而对生活实践与道德实践形成内在指导, 并成为人类生命存在的最高价值追求。 先验幻相的自然性, 导致我们不可能时时处处以知性思维立身行事。 我们经常处于情感与意志的自由作用下, 因此, 先验幻相自然而然地对我们发挥作用。 先验幻相的自然性与先验幻相的不可避免, 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 先验幻相自然而然地伴随着人的神秘想象, 理性思维中的先验幻象也就变成不可避免的现象。 只要人类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 只要人类追求自然的或宗教的信仰, 先验幻相就不可避免。 人类精神生活或人类的思维活动, 必然会形成感性直观的认识和理性生活的反思。 康德指出:“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始自感官, 由此达到知性, 并终止于理性; 在理性之上, 我们没有更高的东西来加工直观的材料并将其置于思维的至上统一之下了。”[4]247康德清醒地区分了知性与理性的功能, 知性是通过感性直观凭借规则形成统一性的能力, 理性则是通过知性规则在原则支配下显示内在统一的能力。 理性并不直接关涉经验, 也不直接关涉某个对象, 而是关涉知性, 这样就能通过概念赋予杂多的知性知识以先天的统一性。 这种统一性可以叫做理性统一性, 与知性统一性完全不同。 这说明, 当知性的杂多需要先天的统一性能力时, 理性的统一性就必然发生, 这是理性的独特的原则构造能力。 先验幻相就存在于这种先天的统一性或理性统一性之中。
先验幻相直接与人的理性推理活动有关。 正是在理性推理中, 先验幻相作用于纯粹理性和先验理念以及先验理想。 理性推理的形式, 是将范畴应用于直观的综合统一中。 显然, 这种理性推理形式, 包含着一些特殊的先天概念, 如科学知识提供的定理和定律。 这些概念, 在康德哲学中被称为纯粹的理性概念或者先验理念, 它们确立了先验原则, 规定知性在全部经验中的应用。 基于对理性推理的认识, 康德清楚地规定了理性的思想功能。 “理性在其推理中的功能在于知识依据概念而有的普遍性, 而理性推理本身是一个先天地在其条件的全部范围内被规定的判断。”[4]258正是在这种理性推理中, 理性思维活动本身形成了统一性与普遍性的观念。 在理性推理中, 推理的逻辑, 最终可以达到对事物的普遍性或总体性认识。 康德认为:“我们事先在大前提中就其全部范围而言在某个条件下思维一个谓词, 然后在一个理性推理的结论中把该谓词限制在某个对象上”。 通过这种规定性, 我们可以获得对象普遍性(universalitas)认知。 可以发现, 在直观的综合中, 与普遍性相应的是对象的全体性(universitas)或者总体性。 通过这样的思考, 就可以看到, 先验理念概念不是别的, 而是关于一个被给予的有条件者的“种种条件之总体性”的概念。 这就是说, 理性推理必然达成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追求总体性或普遍性把握。 只要追求对事物的普遍性把握, 那么, 在这种总体性概念中就蕴含着“先验幻相”。 虽然它是一个逻辑推理的传统, 但是, 这个结论有必要进行理性主义的怀疑, 它需要科学理性反思。 康德认为:“惟有无条件者才能使得种种条件的总体性成为可能, 而反过来种种条件的总体性在任何时候本身都是无条件的。”[4]259在这种先验综合和总体性追求中, 先验幻相必然蕴含其中, 完全无法脱离, 因为它要思考总体性与无条件者。 在此, “种种条件的总体性”与“无条件”构成了辩证的统一。
先验幻相还与先验理念相关。 康德发现, 先验理念是总体性概念, 是对最高存在的理论设定, 也是对最本原事物的理论推定。 先验的理性概念, 总能设定种种条件综合的绝对总体性, 这种理性思考的过程始终支配着存在者, 而且永不停止。 因此, 先验理念中必然蕴含着先验的幻相。 康德还发现, 纯粹理性在知识活动中把一切委托给知性, 知性通过直观的对象和想象力构建出绝对总体性, 最终通过思维的综合统一, 把“总体性概念”延展到“绝对无条件者”, 从而形成理性统一性。 这说明, 只要追求综合的统一性、 绝对的无条件和理性的统一性, 就无法摆脱先验幻相的缠绕。 或者说, “先验幻相”成了总体性思维和总体性概念的必然伴随物。[4]260理性的统一性可以形成对存在者的总体把握, 这个绝对无条件者就是纯粹理性或先验理想的思维对象。 正是在这种总体性或普遍性思维中, 我们无法摆脱先验幻相。 这种先验幻相在思考理性存在者、 最高存在者与绝对精神存在时, 就不可能避免地呈现出来, 对人类的理性认知形成制约作用。
3 先验幻相、 谬误推理与二论背反
我们已经谈到先验幻相与理性推理的关系, 也谈到了先验幻相与先验理念的关系, 这是人类先验认知与先验判断活动必然产生的联系。 这就是说, 先验幻相与纯粹理性的辩证推理密切相联, 也与先验理念的基本规定相关。 正是在辩证推理中, 纯粹理性的谬误推断、 二律背反和先验理想, 就自然而然地展示出矛盾复杂的内容。
在康德看来, 辩证的理性推理只有三种基本形式。 “第一种玄想推理”, 属于纯粹理性的谬误推断, 谬误判断从不包含任何杂多东西的主体的先验概念出发, 最终推论到“主体本身的绝对统一”。 纯粹理性的谬误判断, 从主体的先验概念推论出主体的绝对统一, 排除了主体的经验性概念, 预设了主体概念的先验幻相特征, 即先验幻相蕴含在主体的绝对统一中。 “第二种玄想推理”, 构建了纯粹理性的二论背反, 建立了“一般被给予的显象的条件序列之绝对总体性的先验概念”, 主体从这种无条件的综合统一中, 往往可以发现“自相矛盾的概念”, 从而形成了两个相互反对的判断。 康德将理性在这些辩证推理中的状态称为“纯粹理性的二论背反”。 在二论背反中, 正论与反论中展示的矛盾, 就存在论而言, 都包含着理性的先验幻相。 “第三种玄想推理”, 从思维能够被给予我的一般对象的条件的总体性出发, 推论到我通过一个先验概念不能认识的“一切存在者的存在者”, 但是, “对于它的无条件的必然性, 我不能形成任何概念”[4]268。 康德将这种辩证推理称为纯粹理性的理想。
这三种辩证推理都不能形成严格的知性判断, 也不能保证纯粹理性思辨的逻辑完善性, 因为辩证推理自身始终显示出存在论的内在矛盾或存在论的总体观念。 按照康德的看法, 先验幻相只要与辩证推理有关, 就必然伴随着不可避免的先天幻相。 只要是先验幻相, 就具有绝对总体性特征, 自然也经不起知性的严格分析, 这实际上等于了类似神秘的不可认知的领域。 这个绝对总体性或理性统一性, 虽然可以通过辨证推理获得, 但是又无法获得知性证明, 因此, 理性活动最终建立了先验的普遍理念和先验幻相。
在辩证分析论中, 康德清醒地认识到, 先验理念作为理性的概念, 它可以通过理性的统一性来指导知性的统一性。 康德把理念理解为一个必然的理性概念, 这个理念在感官中又不能给予它任何相应的对象。 这说明, 先验理念不能直接与感官对象相联系。 康德强调, 先验理念都是纯粹的理性概念, “因为它们把一切经验知识都看作是由种种条件的绝对总体性所规定的”[4]261。 这说明, 纯粹理性概念源于理性活动本身的思维特性。 康德强调:“先验的理念是完全必然地在理性中按照其源始的规律产生的。” 在此, 康德虽然强调先验理念的优先性, 强调先验理念的绝对总体性规定了一切经验知识, 但是, 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先验理念, 也没有忘记肯定先验理念的积极作用, 因为这是理性活动本身所具有的特点。 没有理性的这种规定, 知性就无法获得自己的合法性。 这说明, 理性是必要的, 这是人类思维无法忽视的能力。 康德强调, 一切经验的知识并不是任意虚构的, 而是通过理性活动的本性给予的。 康德认为:“纯粹理性概念先验的实在性, 乃是基于我们通过一种必然的理性推理达到这样的理念。”[4]267-268康德认为有一些理性推理不包含经验性的前提, 我们可以凭借它们, 从我们认识的某种东西推论到我们没有任何概念可以把握的事物, 更重要的是, 我们还可以一种不可避免的幻相赋予这些事物以客观实在性。 这就是说, 这种理性推理或辩证推理, 有着基本的思维原则, 它展示了存在者的种种存在形态, 并最终指向灵魂的存在与实体的存在, 指向有限与无限的存在, 指向单纯与复合的实体存在, 最终呈现出自然的因果性与自由的因果性, 必然指向绝对必然存在的事物。 显然, 这就是形而上学的追问方式, 人类正是通过形而上学的追问达到了对世界存在的充分理解。
康德并没有简单地否定纯粹理性思维, 而是深刻地分析了这种纯粹理性理想和理念产生的深刻思想根源。 在理解了先验幻相与理性推理相关联之后, 我们还可以发现理性心理学中的辩证幻相, 康德发现, 这种辩证幻相就是先验幻相的表现形式。 在康德看来, “理性心理学中的辩证幻相”, 实际上是由于理性理念与一般能思维的存在者在所有方面都不确定的概念的混淆。 康德认为:“我思维我自己, 乃是由于一个可能的经验, 因为我还抽掉了一切现实的经验, 由此推论出: 我即使在经验及其经验性条件之外也能够意识到我自己的实存。”[4]282这就是“我思”的特点。 康德没有办法通过逻辑推理的严格形式以保证思想的纯粹性, 因为辩证推理本身就是为了面对绝对总体性或绝对无条件者。 显然, 绝对总体性或绝对无条件者是无法通过严格的逻辑形式得到清晰证明的。 康德发现, 纯粹理性的辩证幻相, 不是在一定的经验性知识中出现的经验幻相, 因为它涉及思维之条件的普遍的东西。
面对这种思维条件的普遍性原则, 康德认为, 纯粹理性的辩证应用只有三种情况: 一是一般思想的种种条件的综合, 二是经验性思维的种种条件的综合, 三是纯粹理性的种种条件的综合。 这三种综合的情形, 说明纯粹理性只涉及“种种条件综合”的绝对总体性。 这就是说, 纯粹理性不关注具体的条件, 而只关注绝对总体性。 康德在此明确地指出, “三种先验幻相”与上面提到的这“三种条件综合”的绝对总体性有关。 康德看到, “三种先验幻相”直接为“出自纯粹理性的三种伪科学, 亦即先验心理学、 先验宇宙论、 先验神学提供了理念。”[4]311在此, 康德明确指出先理心理学、 先验宇宙论和先验神学都是“伪科学”, 但是, 他却无法消除这些“伪科学”, 并且还要为这些“伪科学”进行纯粹理性的证明。 这说明, 康德虽然看到了纯粹理性证明的非科学性, 但是, 他依然承认这些证明的必要性,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 我们无法消除先验幻相, 即只要承认先验幻相存在, 纯粹理性的证明就是必然的。 康德指导我们, 对于先验幻相要保持清醒的理性态度, 不能无条件地把这些先验幻相或伪科学当作真理来接受, 因此, 先验幻相与先验理念, 都无法达成真正的科学认知与科学结论。
在具体的批判中, 康德就宇宙论的四个先验理念进行了总体反思。 康德发现, 一些非科学的宇宙论理念, 包括一切陷入互相冲突的玄想主张, 往往是以空洞且纯然想象出来的概念为依据, 因此, 我们不能把这些主张看作是事实的真理。 在康德看来, “这种怀疑已经把我们引向正确的迹象, 来揭露长期以来使我们误入歧途的幻象。”[4]361在这里, 他明确地解释了理性怀疑态度的重要意义, 人类正是通过理性的怀疑揭露了先验的幻相。 康德认为, 在指出了各种宇宙论主张共同作为基础的论证出现错误后, 就可以拒斥错误的争论, 我们用不着在先验幻相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 康德发现, 如果论争的一方主张世界只有一个开端, 而另一方则主张世界没有开端, 而且是永恒存在的, 那么, 争论的双方, 必有一方的观点是正确的。 但是, 由于清晰性在双方是相同的, 因此, 要想查明任何一方正确, 又是不可能的。 康德认为:“它们是在做无谓的争论, 而且有某种先验的幻相在用一种虚无缥缈的现实愚弄它们之外,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来彻底地、 令双方满意地了结争执了。”[4]367辩证推理永远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 从纯粹科学意义上说, “先验幻相”直接造成了辩证推理的荒谬性。 这种解释, 为康德否定理性神学思想与理性心理学的谬误提供了方法论的基础。
在对谬误推断、 二论背反所展示的先验幻相进行批判分析之后, 康德还专门谈到先验理想中的先验幻相问题。 康德认为:“理想的东西似乎比理念还远离客观的实在性。”必须看到, 所谓“理想”, 不仅是具体的理念, 而且是个体性的理念, 这是个别并且惟有通过理念才能被规定或者已经被规定的事物。 康德在这里谈及的先验理念, 是个体性的理念而不是总体性的理念。 康德认为:“人性就其全部完善性而言, 不仅包含着一切属于这种本性的、 构成我们关于这种本性的概念的本质属性的扩展, 直到与它们那就是我们的完善人性的理念的目的完全符合, 而且还包含着在这一概念之外属于理念无一例外规定的东西, 因为在所有的相互对立的谓词之中, 毕竟只有惟一的一个适合完善的人的理念。”[4]401康德在寻找总体性理念时, 之所以还要涉及个体的理念, 是因为先验幻相不只是普遍的幻相, 而且与每一个个体自身的理性认知有关。 在理解人性的完善性, 在建立理性的普遍信仰时, 先验幻相必然构建出整体性或总体性观念, 这是纯粹理性思维摆脱不了的思维模式。
康德发现, 如果把“一切实在性的总和”这个理念完全实体化, 那么, 我们就可以辩证地把知性的经验应用的分配的统一, 转变为人经验整体的集合的统一。 “我们还可以根据这个显象的整体思维一个单一的、 自身包含着一切经验性的实在性的事物”, “与一个居于一切事实的可能性之巅、 为一切事物的普遍规定提供实在条件的事物的概念相混淆”[4]408。 这就是说, 每一个理念的形成, 必然有经验性的实在性的事物作为基础, 但是, 从这些经验中形成的理念, 却无法保证科学的严格性, 它不可避免地有着先验幻相的作用。 由这种先验幻相造成的理性认知, 却无法必然保证自身的真理性, 这就是康德对“三种辩证推理”所造成的先验幻相的后果的哲学总结。
4 先验幻相与理性怀疑论的限度
正是基于对先验幻相的认识, 我们看到了理性怀疑主义有其思想的必要性。 但是, 这种理性怀疑主义是有限度的, 因为怀疑并不是要否定一切, 而是需要我们去重新检验。 面对纯粹理性与先验幻相问题, 理性的怀疑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人类克服不了先验的幻相, 那么, 我们就必然需要进行必要的理性的怀疑。 但是, 这种理性怀疑的目的, 就是为了达成理性思想的完善性, 而不是为了彻底否定纯粹理性思维自身。 康德之所以认为先验理念、 二论背反与先验理想都有存在的必要性, 是因为这是形而上学思维的思想源泉, 它给人类生活提供了独特的精神生活价值存在信仰和理论基础。 这就是说, 形而上学并非一无是处, 因为形而上学的合法性, 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对先验理念的追求, 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对于绝对存在者的需要。 基于此, 先验幻相与纯粹理性思辨有其思想的必要性。
康德认为:“纯粹理性一切尝试的结局, 不仅证实我们在先验分析中已经证明了的东西, 即我们所有那些要带领我们超越到可能经验的领域之外的推论, 都是骗人的、 没有根据的, 而且它还同时教给了我们这种特殊的东西, 即人类理性在这方面有一种超越这一界限的自然倾向。”在这里, 康德明确提出了先验幻相与认知错误之间的关联, 辩证推理往往总是得出虚假的形而上学的结论。 先验理念对于理性来说, 如同范畴对于知性一样, 范畴导致真理, 即导致我们的概念与客体的一致。 “先验理念则造成一种纯然的、 但却不可抗拒的幻相, 人们几乎不能通过苛刻的批判来阻止这种幻相的欺骗。”[4]440-441正是由于康德看到先验理念、 谬误推断、 二论背反和先验理想中存在的诸多先验幻相, 因此, 要想正确地认识事物自身, 就不能不加怀疑地盲目信仰。 只有通过必要的怀疑, 才能认识到先验理念所包含着的真理与错误, 才能认识到人类生命存在自身的价值。
“先验幻相”在很大程度上是形而上学的思想根源。 只要先验幻相存在, 就可能产生形而上学, 就可能形成许多形而上学的虚幻论题与假言判断。 理性形而上学与科学理性主义并不相同, 因此, 在科学实验可以实证的领域, “先验幻相”并没有合法地盘, 但是, 人类对宇宙自然的世界幻相还是经常可能出现, 它需要进行科学的实证。 唯有通过科学实证, 我们才能抛弃先验幻相的实质影响, 我们才能从日常生活神话或日常宗教信仰中逃离。 科学研究不关注先验幻相问题, 即使是先验幻相也需要得到科学理性的实验证明; 在科学研究领域, 我们需要对一切存在保持好奇心, 但是, 只有通过科学实验并获得真正的科学解释, 形成正确的科学结论, 才能被普遍认可。 与先验幻相关联的论题, 如果不能得到科学实验的证明, 就只能让它永远属于信仰的领域。
我们摆脱不了先验幻相, 因为先验幻相就是我们理性生活经验的存在事实。 既然摆脱不了先验幻相, 那么, 我们就认可这一事实, 关键在于, 我们必须保持对先验幻相的清醒批判态度。 先验幻相只会作用于人的心灵, 使人形成坚固的思想顽念。 “先验幻相”并不会造成任何现实的危险, 例如, 错觉、 误解、 幻觉、 幻听等心理学问题, 都不是先验幻相问题, 而是经验幻相或视觉幻相。 康德指出:“理性在一切行动中都必须经受批判, 并且不能以任何禁令损害批判的自由而不同时损害它自身并为自己招致一种有害的怀疑。”“理性没有独裁的威望, 相反, 它的裁决在任何时候都无非是自由公民的赞同, 自由公民的每一个都必须能够言无不尽地表达他的疑虑乃至否决。”[4]491至此, 康德已经清楚地解释了先验幻相的作用, 并确立了纯粹理性的正确思想或怀疑主义的立场。 “人们可以把纯粹理性的批判视为纯粹理性的一切争辩的真正法庭, 因为它并不卷入这些直接关涉客体的争辩, 而是指在按照最初使命的原理来规定和判断一般理性的合法因素。”[4]497事实上, 康德对先验幻相的批判, 就是对形而上学的批判, 就是对独断论的批判。 康德已经深刻地认识到独断论的荒谬性, 他说:“独断论者通常都同样依赖判断的主观原因, 同样被其论敌逼入困境。”“批判将轻而易举地揭露独断的幻相, 迫使纯粹理性放弃它在思维应用中过于夸张的僭妄, 退回到它特有的领地亦即实践原理的界限之内。”[4]519这就是说, “独断论的幻相”, 在纯粹知性领域没有任何价值, 但是, 它可以成为实践理性领域普遍理性公设的思想基础。
先验幻相涉及人类幻相理论最根本性问题, 它是形而上学观念的思想源泉, 也是消解形而上学最重要的思想途径, 但是, 我们不能无限扩大其作用。 康德指出:“形而上学是人类理性的一切教养的完成。 形而上学是不可或缺的, 即使人们把它作为科学对某些确定的目的的影响搁置一旁, 因为它是按照理性甚至必然作为一切科学的可能性和一切科学的应用的基础的那些要素和准则来考察理性的。”“至于它作为纯然的思辨不是用于扩展知识, 而是用于防止错误, 这无损于它的价值, 而毋宁说赋予它尊严和威望, 因为审查保障着科学共同体的普遍秩序与和谐乃至福祉, 并防止其勇敢且有益的探究远离重要的目的, 即普遍的幸福。”[4]550康德一方面要批判形而上学, 消除形而上学的不利影响, 另一方面又要重建未来的形而上学。 这本身似乎存在着根本性矛盾, 但是, 只要从人类生命存在的根本事实出发, 就可以看到, 我们一方面要借助知性充分认识自然生活世界, 另一方面则必须确证形而上学的信仰, 确立至善原则的思想根据, 这是人类永远不可能克服的两种生命存在形式。 我们的理性怀疑立场, 就是要强调对先验理想, 特别是对理性神学思想的怀疑, 但是, 这种怀疑必须是为了更好地建构, 而不是为了摧毁。 这样, “先验幻相理论”给我们提供了这理性怀疑主义的必要性依据。 从经验常识来看, 我们认为真实的东西可能是假相; 在历史经验中, 我们认为真的事实也可能源于假相。 从根本上说, 我们的许多先验幻相, 可能正是出自种种假相。 自然生活世界的真理, 通过知性把握即可获得, 而人类精神生活世界的真理, 则不能仅仅通过知性分析或科学实验加以把握。 人类精神生活的独特存在形态与表现形式, 需要借助先验幻相的立场以分析其合理性与谬误性。 正是在这种矛盾立场中, 人类一方面走在科学理性的道路上, 另一方面又是在精神探索与精神信仰重建的路途中。 没有什么比先验幻相的自然性和不可避免性更能够解释人类精神生活的这种复杂现象, 我们可以由此设定它的应用领域, 并杜绝它在科学理性认知中给人类生活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基于此, 我们才能理解康德先验幻相理论的划时代意义。
[1] 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M]. Translated by Norman Kemp Smith. New York: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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