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初期山西省农民的害虫观念
2018-01-11李夏君常利兵
李夏君 常利兵
在中国历史上,水灾、旱灾、蝗灾一直是农业生产的三大自然灾害,而蝗灾“其害尤惨,过于水旱”,因此,在历代史书和方志中对蝗灾都屡书不绝。事实上,为害农业生产的绝不仅仅蝗虫一种,直至建国初期,各种害虫仍然极大地影响着各地的粮食产量。而且,受传统耕作习惯及技术水平的限制,群众对“害虫”的认识有限,并多将其奉为“神虫”,缺乏系统的防治措施。为此,全国各地掀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群众性除虫运动。山西省在运动中通过思想动员、模范评比、田间示范、群众集会、文艺宣传等方式,逐渐将科学的害虫观念渗透到乡村社会中,为除虫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
山西省主要作物害虫及其为害
山西省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农业害虫种类繁多,为害严重。1949年,根据祁县、武乡、五台、孝义、屯留等58县不完全统计,山西主要害虫有虸蚄、蚜虫、瓢虫、蟋蟀、蝼蛄、红蜘蛛、地老虎、粟螟蛾、蝗蝻、步曲、金龟子、金针虫、猿叶虫等十三种,为害对象包括棉花、小麦、杂粮、谷子、菜类、山药等各种作物。由于省内各地气候、土壤、作物有所差异,各地区主要害虫又有所区别:如棉蚜、红蜘蛛、金针虫主要发生在临汾、运城、长治等小麦、棉花产区;而蝼蛄、地老虎、蝗蝻、蟋蟀则主要发生在忻专、雁北等杂粮产区。
自建国以来,山西省因害虫为害损失惨重。据统计,1949年,太行全区共有七万多亩青苗被蝗虫吃光,祁县九千多亩良田因水、雹、虫灾减产。1950年,全省因虫病成灾面积高达八十万零八千亩。1952年,绛县普遍发生蚜虫,棉花损失惨重。1954年,全省产棉区普遍发生了棉蚜、红蜘蛛,杂粮区相继发生玉米钻心虫、行军虫、蝗虫、马铃薯晚疫病、二十八星瓢虫及谷子白发病等。据72县、市初步统计,为害面积达一千万余亩,仅棉蚜即达三百七十万亩,占棉田总面积的66.5%。其它害虫如玉米螟为害面积达四十五万亩,行军虫为害面积达十六万余亩,农作物产量受到严重影响。
鉴于害虫对农业生产的巨大威胁,中央政务院提出“治早、治小、治了”的方针,号召发动与组织群众,在全国普遍地开展防病除虫运动。山西省在中央的政策指示下,对群众防治害虫进行指导,如在清明节前后耕地时,彻底清除杂草、拾虫卵,断绝虫害的来源;谷地普遍开展刨烧根茬运动;马铃薯地发动人工捕捉二十八星瓢虫;蝗虫发生地动员人工挖虫卵等。并鼓励群众积极进行温汤浸种、药剂拌种、使用药械除虫等新方法,在全省不断掀起了群众性的除虫运动。
农民对害虫的模糊认识
由于害虫严重威胁作物生长,影响粮食产量,需要群众性的除虫运动尽快得以发动起来。但是,“每个农民对于生产技术的微小的改革都抱有一种不放心的看法而不敢轻易地去试验,试验不成即影响一年的生活,甚至有几年翻不过身来的危险。”而且,农民对害虫的模糊认识也极大阻碍了除虫运动的开展。根据各地上报的病虫害防治工作报告以及当时的记载情况来看,农民主要存在以下几种认识:
1.不在乎不要紧
存在这种思想的人一般耕地较少或者农田害虫较少,为害较轻,认为就算发生虫害也损失不大。如太原徐沟县棉田发生蚜虫,有的群众即认为自己种的棉花不多,就是全部死了,关系也不是很大。而离石区下楼桥等村发生蚜虫后,群众则认为虫子少,不要紧,而不积极防治。或者由于虫害发生时期正是农忙时节,人们认为其他农活相对于除虫来讲更迫切、更重要而不在乎除虫。例如1953年6月中旬,新绛全县九万六千五百亩棉田普遍发生不同程度的棉蚜,严重的每株有蚜虫百余个,卷叶严重。但是由于当时群众正在全力以赴收麦、碾场,所以,当干部号召农民积极进行灭蚜工作时,群众反映说:“这几天虎口夺食哩,谁能顾得上管棉花!小苗焉了不要紧的!”
2.等待依靠
这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无法应对自然灾害时所采取的最为普遍的办法,也反映出在科学技术落后时期人们的自然生态观念。如太原徐沟棉田发生油旱后,人民认为油旱是天灾,治也不顶事,听天由命等待下雨,希望其不治即可自灭。甚至连贾村堡村主席都说:“棉花发生油旱,没法去治,只有叫老天下雨吧!”而五寨县发生虫害后,干部和群众认为灭虫是政府的事,非公家力量不能灭除,因而不仅不积极设法祛除,还一味要求国家征减公粮和增加救济以抵抗虫灾。广灵县部分村庄遭遇霉虫为害山药时,群众则将虫害发生的源头归结为政府政策的失误,埋怨政府不该号召多种山药。因此,面对严重的虫害威胁,群众拔了山药种上黍子,或给山药地垅背上种黍子,以备山药被吃光后等收黍子,如此应对虫害,毫无积极性可言。
3.悲观失望
害虫防治需要掌握昆虫生活习性、为害作物方式等专业知识。普通农民很难准确有效对其进行防治。而且,害虫繁衍能力强,災害泛滥迅速,面对突如其来的害虫灾害,人们只能束手无策,悲观失望。例如解县下张耿村李兆宽,在该村东头有六亩麦田,长势良好,但清明前后麦田发生蚜虫为害,李本人不但不积极动手除虫,反而悲观失望,在家里躺了三天不起床不吃饭。再如五寨县三区1952年6月虫灾普遍蔓延,残害甚烈,部分村庄受灾减产达50%,群众悲观情绪相当普遍。有的反映说:“豆田成灾,夏荒已就,这怎么办啊!”不仅未采取措施主动灭虫,连田苗也未能按计划锄出。而当区村干部发动群众扑灭害虫时,群众厌烦的说:“虫害太多,豌豆已丢,捉它顶个甚,有捉虫的功夫,往地上加工锄田啊!”
4.迷信思想
面对各种虫害威胁,农民不仅存在消极等待悲观失望的态度,还普遍存在浓厚的迷信观念,认为害虫即神虫,不敢打不敢捉,任由其为害作物,造成农业经济损失惨重。如交城南关村群众不相信人可以灭蚜,遂抬着虸蚄爷到地里治油旱。定襄县部分豌豆田发生黄绿条螟后,群众对害虫认识不足,认为黄绿条螟是神虫,不敢进行扑打,反而在地里插五色小旗祭神,以求作物免受为害。而阳曲县五区出现行军虫危害农田,大部分群众迷信思想十分浓厚,认为“这是年头减分数(“减分数”为当地俗语,意思为降收成)哩!”村民刘义正说:“这种虫是神虫,这两年不祭瘟的过”,并说“赶紧交张富存、杨保儿(过去求神的人)祭虸蚄去吧!”群众王梅芬说“这种虫子不敢说,越说越多,捞上捞饭扬到地里就没有了。”endprint
由此可见,建国初期,农民对害虫缺乏科学的认识,对害虫防治也缺乏自信心。山西省欲广泛发动群众进行除虫运动,首要任务是要动员农民充分的认识害虫,在“识虫”的基础上树立起科学的“害虫观”。
识虫:害虫形象的塑造
根据农民的实际情况,使其接受新观念、新方法有一定难度,也需要一定的过程,这就更加需要加大宣传的广度与力度。为此,山西省采取各种方式进行社会动员,从思想发动、到模范评比,从田间示范到典型对比,从群众集会到文艺宣传,在由识虫到除虫的历史实践中将农作物害虫为害的形象进行了时代性的呈现和建构。
1.思想动员
“动员社会成员参与重大的社会实践活动,核心是进行思想发动”。建国初,群众性的除虫运动具有较强的政治特性。如何统一农民对害虫的认识,在除虫工作中达成思想共识,是除虫运动顺利进行的前提。山西省结合正在进行的爱国丰产运动和抗美援朝运动,将除虫丰产与爱国联系起来,广泛進行群众的爱国主义思想教育。从战争的角度形塑害虫的敌人形象,启发群众进行除虫灭虫运动,并创造出许多标语口号。如1951年祁县在动员农民时提出“前方打美帝,后方杀油旱”的口号,将油旱是棉花的敌人与美帝是人民的敌人相对应,号召农民积极杀油旱。通过思想动员,个人与国家、生产与政治的关系有了进一步加强,除虫逐渐成为实现爱国丰产、抗美援朝的现实动力。
2.模范评比
“评选和表彰劳模,继而宣传与弘扬劳模精神,是中国共产党创立和运用的一种社会动员方法。”1950年,山西省颁布农业生产奖励办法,鼓励农民开荒修田、兴修水利、防治虫害等,并从中评选劳动模范,从制度的角度支持和鼓励农民发展生产。据资料显示,1950年山西省首届劳模积极分子会议召开时,陵川、榆社等15个县统计参加劳模会议者即达3500余人。仅晋城一县在1950年春耕结束后即涌现出2000余名劳动模范,其中500余名劳模受到县劳动模范大会的表扬。平顺县在夏锄夏收中开展评比运动,47村评选出劳模积极分子1089人。除此之外,山西省各县均召开了县劳模大会,出席各县之劳模达16926人。这些劳动模范在建国初期的农业生产中发挥了骨干、带头、桥梁作用,促进了群众性除虫运动的顺利开展。
3.田间示范
相对于思想动员与模范评比,田间示范侧重于除虫技术的传授,是转变农民思想,树立科学“害虫观”的重要方式。譬如永和县三区发生棉蚜后,群众普遍存在迷信思想,除虫工作停滞不前。县农场派技术员常茂春深入地区亲自进行指导。上午常茂春主要讲解油旱的生活史,药械的使用方法等,下午则用药械进行实地喷射试验,并组织村民群众前往田间观察。由此,群众对病虫有了一定认识。冯家山农民李世伟说:“我从前以为害虫是虫王所管,没有别的方法可治,今天我听了油旱的来源和实地试验后,才明白了与祭虫王无关系。只要有喷雾器和药,哪还怕油旱死不了呢!”通过技术传授,农民了解到害虫为害的原理以及药械对防治虫害的作用,逐渐打破了害虫是神虫的落后观念。
4.庙会宣传
庙会作为乡村社会商业贸易、文化娱乐、人际交往等活动的重要场所,更是信息传播的重要媒介。山西省在各地举行庙会期间,通过举办技术展览会、群众大会、发放除虫宣传手册、挂图等开展技术宣传,动员农民识虫灭虫。
展览会中主要通过实物展示、图画讲解、现场示范等方式,增强农民的害虫意识与除虫技术。如屯留县借城关庙会开办的展览会上,不仅展示了除虫药剂,还展示了烧茬燎蝼蛄、核桃虫等防治办法及说明,并陈列有钻心虫的谷茬等实物,使群众印象深刻。运城防治站下乡同志为了更好地开展农业劳模展览大会,还精心制作了许多害虫的放大实物立体模型,如棉蚜、红蜘蛛、红铃虫、小地老虎、土蝗等,并制作了沙盘与立体连环画等,使群众观看时生动突出。夏县农场干部则携带喷雾器二架、棉油皂一箱、六六六药剂数斤在农村庙会开展小型技术展览,并亲自进行药剂除治棉蚜的试验,效果良好。
为了方便除虫工作的展开,山西省各地还印发大量关于除虫的宣传手册、传单、挂图、日历等,通过庙会人员流动较大时发放到广大农民手中。据资料统计,1951年山西省印发了防治浅说4种15万册,挂图16000张,药械说明书5万张。猗氏县(1954年与临晋县合并为临猗县)推广了防蚜手册750本,棉蚜挂图2000张。兴县专站1952年编印种子消毒、防治麦蚜等各种宣传单3800份。运城专区、省病虫防治站编印病虫防除日历2万份、介绍棉油及钙硫剂制造法5万份、预防果树害虫、莜麦浸种、拔白尖、锄草防虫等小传单六种。由于资料有限,上述数字只是部分统计,并不具有代表性,但仅从这些个别地区的情况来看,当时的宣传材料规模应该很大。而且,这些挂图、宣传手册在农民手中,对指导农民进行科学除虫作用很大,甚至成了群众治虫的“药方”。如洪洞县四区东张村程洪才的父亲说:“看了省政府发的小本本(除草防蚜),这才知道了油旱在草里下蛋繁殖过冬,除草和使用药剂喷射就可以消灭!”
5.文艺宣传
通过歌曲小调、短剧、快板、幻灯片等艺术形式将害虫的生活习性、防除技术传达给群众,也是帮助群众树立科学“害虫观”的重要手段。在朔县、阳高、涿鹿等地,技术推广员编唱除虫歌,教给小学、民校的儿童、妇女、民兵们唱。至今大同一些老人对除虫歌依然郎朗上口,举例如下:
《除虫歌》
除虫没有巧 第一动手早
春天杀一个 强过秋天杀万条
寒露到立冬 翻地冻死虫
秋耕深一寸 害虫无处存
要想虫子少 地边烧把火
人人烧把火 虫子无处躲
从除虫歌的内容来看,虽然仅有12句,但已将害虫的生活习性以及如何适时防虫除虫交待清楚。如前四句“除虫没有巧,第一动手早,春天杀一个,强过秋天杀万条”说明预防为主、“治早、治小”的重要性,中间四句“寒露到立冬,翻地冻死虫,秋耕深一寸,害虫无处存”,提醒农民秋冬时节进行深翻土地,可达到消灭害虫、预防害虫来年发生的效果。最后四句则说明用火烧的办法可达到除虫的目的。
编排除虫秧歌、短剧和快板,利用村民农闲时间进行演出宣传也是重要的方式之一。如浑源工作组利用农民休息时间,在该县三区郝家寨、五区王千庄等八个村,结合抗旱备荒工作,演出了短剧和快板十多次,观众达4600多人,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你们演的这个戏真好!捉霉虫的事真对!去年捉的好,今年虫子就少,今年再好好地捉,明年就更少了!这回我的山药地一定得好好地捉!”13岁的小女孩王大女说:“人家唱的对,捉霉虫要细心,一苗一苗去找寻,这回我可得细细地捉,像志愿军在前线捉美国鬼子一样!”因为秧歌短剧和快板相结合,以顺口溜的形式,一句一句地唱或者一问一答地对唱,群众听得入耳,也容易懂,因此收效也较大。
通过放映幻灯片传授病虫防治技术、树立群众科学的“害虫观”也是常用方式之一。此项工作一般由技术人员带幻灯片分别到虫害防治重点的县村进行。放映内容为当地主要发生虫害的特性及防治方法,以便达到宣传推广的效果。如1952年6月,运城专区病虫防治站技术人员下乡进行除虫宣传时,结合当时各县病虫发生情况,分别在解县、虞乡、猗氏、万泉四县31村进行谷子浸拌种、棉蚜、红蜘蛛、蝗虫除治办法的幻灯片放映,放映次数达32次,观众总人数达9694人,群众反映良好,有力推动了除虫防病工作。当技术员在猗氏放映谷子浸种及防治棉蚜时,一区高东村女劳模赵牡丹说:“过去说温汤浸种,到底没见过,所以不相信温汤浸种有好处。现在知道了浸种有好处,也看会了怎么去浸!”东王村的许氏妇女说:“没看幻灯片前认为蚜虫是神虫,看后我们有很大的办法消灭下去,所以现在也认识不是什么神虫了!”
建国初期,山西省在群众性的除虫运动中,通过思想动员、模范评比、田间示范、群众集会、文艺宣传等方式,很大程度上扭转了广大农民对害虫的模糊认识,经历了一个丰富多样的识虫过程,并由此形成了科学的害虫观念。进而为持续不断的群众性除虫运动和确保农业生产增收奠定了认识基础。endprint